王 子 今 焦 姣
(1.重慶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重慶 401331;2.北京師范大學 國際中文教育學院,北京 100875)
《史記》研究論著相當豐富,所涉主題亦相當廣泛。但是司馬遷筆下女子飲食生活場面的寫繪,卻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特別是女子飲酒風習及其所表現的婦女社會地位和酒在當時社會禮俗中的作用,尚缺乏專門的考察。《中國婦女通史·先秦卷》專列一節討論“‘帝女’與酒的發明”。其中論者寫道:“中國釀酒技術的發明,據說最早也有婦女的參與。”[1]80并引《戰國策·魏策二》載魯君語:“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以及《史記》卷三《殷本紀》“酒池”故事,說明紂王果然可以說是“以酒亡其國者”。而在關于“先秦婦女的日常生活”部分,作者討論了婦女“飲食”,“《詩經》中反映出女子也飲酒,如《邶風·泉水》敘一女子‘出宿于泲,飲餞于袮’;‘出宿舍于干,飲餞于言。’‘飲’字除指飲酒外,尚有別解,而‘餞’字是‘送行飲酒’之意則無疑義。《女曰雞鳴》中夫妻‘宜言飲酒’。”[1]291在《秦漢卷》中,作者寫道:“秦漢人喜好飲酒。文獻記載的飲酒者雖多是男子,但也能見到女性飲酒例子,其中有的女性嗜酒如命。”[2]221其中論者特別提出《史記》卷一○五《扁鵲倉公列傳》記載的“西漢前期名醫淳于意為濟北王乳母診病,結論是‘病得之飲酒大醉’”。這是對于《史記》中婦女史和飲酒史資料的有意義的發現,給予《史記》研究者和社會史研究者重要的啟示。此外,論者對于漢代畫象資料所見宴飲場面中女子的表現,也有細致生動的揭示和說明,體現出積極的學術意義。不僅如此,論者還將秦漢與古希臘進行了比較,“在古代有的文明地區,女性沒有資格與男人同宴共飲,如古代希臘平時女子不得參加男人宴席,只有喜宴例外。但仍需為其單設筵席。”[2]221彭衛先生著《中國飲食史》,其在卷二第六編“秦漢時期的飲食”中也寫道:“飲酒者在性別上雖以男子居多,但女性好酒者亦時有所見。” 論者據《后漢書》卷一一《劉玄傳》:“每侍飲,見常侍奏事,輒怒曰:‘帝方對我飲,正用此時持事來乎!’起,抵破書案。”指出:“如更始帝劉玄寵姬韓夫人‘尤嗜酒’,飲酒時作為與男性酒徒相比毫不遜色。”[3]463梁允華在對漢代飲酒風習進行研究時特別提示“女性”群體,尤其關注到《史記》卷一○《孝文本紀》“賜……女子百戶牛酒”等史例[4]。此外,梁允華對《史記》卷一二六《滑稽列傳》淳于髡言“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以及《史記》卷八《高祖本紀》說劉邦還鄉“沛父兄諸母故人日樂飲極歡”情形也有分析。不過,認真發掘歷史文獻如《史記》中的相關文化信息,還可以獲得更多新的學術發現,擴展我們的視野,深化我們的認識。
通過《史記》記述的社會生活史跡象,可知在上古女性日常飲食生活消費中,是包括“酒”的。
例如,《史記》卷一○《孝文本紀》載錄漢文帝遺詔,強調薄葬,要求喪事從簡。宣布:“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毋禁取婦嫁女祠祀飲酒食肉者。” 詔書關于“毋禁”的遺令涉及社會禮俗的一個情節,肯定了民間婚禮與祀禮酒宴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嚴肅宣布即使“帝崩”亦不予禁止[5]434。其中婚禮作為和合之好的慶賀與紀念,通常情況下,結親兩家的女性是不大可能不飲酒的。《史記》卷二三《禮書》寫道:“君臣朝廷尊卑貴賤之序,下及黎庶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喪祭之分,事有宜適,物有節文。”[5]1158所謂“嫁娶喪祭”,大略相當于漢文帝遺詔所謂“取婦嫁女祠祀”。“飲食嫁娶”涉及倫理秩序,是社會生活基本內容之一,其“飲酒食肉”慣習,行政力量其實很難嚴格禁止。《漢書》卷八《宣帝紀》記載,(五鳳二年)秋八月,詔曰:“夫婚姻之禮,人倫之大者也;酒食之會,所以行禮樂也。今郡國二千石或擅為苛禁,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賀召。由是廢鄉黨之禮,令民亡所樂,非所以導民也。《詩》不云乎?‘民之失德,干糇以愆。’勿行苛政。”[6]265所謂“婚姻之禮”“酒食之會”,是“人倫”“禮樂”秩序的構成內容。“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賀召”,被看作“苛禁”“苛政”。婚禮必須“具酒”。而女子飲酒也是“禮”的內容。《儀禮·士昏禮》記載古時婚禮有“實四爵合巹”,“初酳”“再酳”“三酳用巹”的“合巹”儀式。《禮記·昏義》:“婦至,婿揖婦以入,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所以合體同卑,以親之也。”巹,鄭玄注:“破瓢為卮也。”孔穎達疏:“謂半瓢,以一瓠分為兩瓢,謂之巹。婿之與婦各執一片以酳,故云‘合巹而酳’。”[7]963,967,1680《三禮圖》寫道:“合巹,破匏為之,以線連柄端,其制一同匏爵。”[8]65這正是后來雙連杯的原始形態。漢代雙連杯有實物發現。傳統婚禮“婦”與“婿”“合巹而酳”,是“婦”必須實踐的儀程[9]。
年節慶典,也必然有“酒”助興。《史記》卷二七《天官書》記載:“臘明日,人眾卒歲,一會飲食,發陽氣,故曰初歲。”[5]1340歡慶氣氛中,“一會飲食”的“人眾”也包括婦女。
《史記》卷二四《樂書》說:“有大福,必有禮以樂之。”張守節《正義》:“大福,祭祀者慶也。民慶必歌舞飲食,庶羞之禮使不過,而各遂歡樂,是有以樂之也。”[5]1200這里所謂“民慶必歌舞飲食”中的“飲”,是指飲酒。酒,是全民“大福”“歡慶”中不可或缺的興奮劑,有益于促成氣氛的熱烈。此所謂“民慶”,也是不可能排除婦女的。

《史記》卷一二六《滑稽列傳》褚少孫補述說漢武帝與“乳母”的故事:“武帝少時,東武侯母常養帝,帝壯時,號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詔使幸臣馬游卿以帛五十匹賜乳母,又奉飲糒飱養乳母。”[5]3204所謂“飱養乳母”“飲糒”的“飲”,很有可能是酒。
司馬遷關于殷商史的記錄因為得到甲骨文字資料的印證,故史家多以為可信。由《史記》卷三《殷本紀》,可見殷紂王的奢侈糜爛生活:
好酒淫樂,嬖于婦人。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于是使師涓作新淫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巨橋之粟。益收狗馬奇物,充仞宮室。益廣沙丘苑臺,多取野獸蜚鳥置其中。慢于鬼神。大冣樂戲于沙丘,以酒為池,縣肉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5]105
“酒池”“長夜之飲”的說法與“男女倮相逐其間”聯系,和“好酒淫樂,嬖于婦人”對應,可知“酒”與“女”“婦人”在“淫樂”層次的關聯。
劉邦未參與反秦暴動之前,《史記》有關于他“好酒及色”的品行記錄[5]343。類似的史籍記載有言中山靖王劉勝所謂“樂酒好內”[6]2425。也都說明了二者的關系。而《史記》卷一○五《扁鵲倉公列傳》所見“成之病得之飲酒且內”[5]2797,又指出了“酒”和“內”對身體的危害。共同面對“酒”的,是“好酒及色”“好酒及內”者及其女性同伴。
皇后衛子夫來到漢武帝身邊,曾經經歷“飲”的程序。《史記》卷四九《外戚世家》寫道:“子夫為平陽主謳者。武帝初即位,數歲無子。平陽主求諸良家子女十余人,飾置家。武帝祓霸上還,因過平陽主。主見所侍美人。上弗說。既飲,謳者進,上望見,獨說衛子夫。是日,武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軒中,得幸。上還坐,驩甚。賜平陽主金千斤。主因奏子夫奉送入宮。”[5]1978當時場景“既飲,謳者進,上望見,獨說衛子夫”,沒有直接說到衛子夫是否“飲”,但是從上引淳于髡言“男女雜坐”“男女同席”所謂“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后有遺簪”“合尊促坐”“履舄交錯”“羅襦襟解,微聞薌澤”氣氛中“竊樂此”“心最歡”,可以推想當時情境。
君王貴族男女會飲,是社會上層習見的高等級消費生活場景。《史記》卷三二《齊太公世家》有“公與婦人飲酒于檀臺”[5]1510。《史記》卷三八《宋微子世家》載“陳人使婦人飲之醇酒”。裴骃《集解》:“服虔曰:‘宋萬多力,勇不可執,故先使婦人誘而飲之酒,醉而縛之。’”〔5〕1624此外,《史記》卷三九《晉世家》“厲公獵,與姬飲”[5]1680,《史記》卷四六《田敬仲完世家》“簡公與婦人飲檀臺”[5]1883,《史記》卷七七《魏公子列傳》“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5]2384,都是類同史例。而《史記》卷五九《五宗世家》中的“太子勃私奸,飲酒,博戲,擊筑,與女子載馳,環城過市。”[5]2103似乎“與女子載馳”的同行者不一定一同“飲酒”,但是其行為的先后接續形式,仍然體現了彼此的內在關聯。
《史記》卷五六《陳丞相世家》記載:“呂嬃常以前陳平為高帝謀執樊噲,數讒曰:‘陳平為相非治事,日飲醇酒,戲婦女。’”[5]2060此說雖是讒言,然而“醇酒”“婦女”在高官貴族日常生活中成為享樂方式的組合,是非常常見的情形。而對于這種生活習慣的批評,見于《史記》卷一二七《日者列傳》中的議論:“食飲驅馳,從姬歌兒,不顧于親,犯法害民,虛公家:此夫為盜不操矛弧者也,攻而不用弦刃者也,欺父母未有罪而弒君未伐者也。”[5]3217
呂后似乎很喜歡飲酒。《史記》卷九《呂太后本紀》載:“孝惠與齊王燕飲太后前,孝惠以為齊王兄,置上坐,如家人之禮。”[5]398劉盈與劉肥“宴飲太后前”情形,說明呂太后似乎喜好這樣的場面。
對于劉氏與呂氏激烈的權力斗爭,司馬遷記述了一次重要事件。事情同樣以“燕飲太后前”為背景發生:
朱虛侯年二十,有氣力,忿劉氏不得職。嘗入侍高后燕飲,高后令朱虛侯劉章為酒吏。章自請曰:“臣,將種也,請得以軍法行酒。”高后曰:“可。”酒酣,章進飲歌舞。已而曰:“請為太后言耕田歌。”高后兒子畜之,笑曰:“顧而父知田耳。若生而為王子,安知田乎?”章曰:“臣知之。”太后曰:“試為我言田。”章曰:“深耕穊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鉏而去之。”呂后默然。頃之,諸呂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劍斬之,而還報曰:“有亡酒一人,臣謹行法斬之。”太后左右皆大驚。業已許其軍法,無以罪也。因罷。自是之后,諸呂憚朱虛侯,雖大臣皆依朱虛侯,劉氏為益強。[5]2000-2001
在這段文字記述中,“高后”“太后”出現7次。劉章威震“諸呂”的表現,在“高后”“太后”面前,即在“入侍高后燕飲”的場景中發生。通過“入侍高后燕飲”之說,可知前說“孝惠與齊王燕飲太后前”,很可能也是“入侍高后燕飲”。
漢景帝與梁孝王故事也有可以體現“太后”喜好“燕飲”的情形。《史記》卷五六《梁孝王世家》記載:“景帝與王燕見,侍太后飲,景帝曰:‘千秋萬歲之后傳王。’”[5]2090漢景帝不負責任的傳位許諾,是在“侍太后飲”背景下發表的。
漢武帝時,南越國政治局面復雜。南越國相呂嘉強勢,“居國中甚重,越人信之,多為耳目者,得眾心愈于王”。漢王朝使者往南越國,《史記》卷一一三《南越列傳》記述南越國接待場景:
(南越王)數稱病不見漢使者。使者皆注意嘉,勢未能誅。王、王太后亦恐嘉等先事發,乃置酒,介漢使者權,謀誅嘉等。使者皆東鄉,太后南鄉,王北鄉,相嘉、大臣皆西鄉,侍坐飲。嘉弟為將,將卒居宮外。酒行,太后謂嘉曰:“南越內屬,國之利也,而相君苦不便者,何也?”以激怒使者。使者狐疑相杖,遂莫敢發。嘉見耳目非是,即起而出。太后怒,欲鏦嘉以矛,王止太后。嘉遂出,分其弟兵就舍,稱病,不肯見王及使者。乃陰與大臣作亂。[5]2973
南越國太后在“置酒”“酒行”前后的表現,體現出強烈的政治自主意識。而我們在這里更為注意的,是太后直接參與以“酒”為接待形式的禮儀,并且面對“使者”“王”“相”及諸“大臣”有意志鮮明的言行。“使者皆東鄉,太后南鄉,王北鄉,相嘉、大臣皆西鄉,侍坐飲”,就是圍繞南越王太后的“燕飲”。
此外,《史記》卷一一八《淮南衡山列傳》寫道:“王后飲,太子前為壽,因據王后股,求與王后臥。”[5]3096記述了私密宮廷生活的異常畫面。而“王后飲”涉及我們討論的主題,也是引人注目的文字。類同的例子又見于《史記》卷八九《張耳陳余列傳》:“道逢趙王姊出飲,從百余騎。”[5]2578“趙王姊出飲”堂而皇之,甚至有“百余”從騎,除了以儀仗規模炫耀高貴地位而外,也宣示了王族女子“出飲”行為的公開化[10]。
漢初,淮南王黥布寵愛的“姬”因飲酒一事,引發了宮廷中的情感疑慮,進而導致了王國的政治危機。《史記》卷九一《黥布列傳》寫道:
布所幸姬疾,請就醫,醫家與中大夫賁赫對門,姬數如醫家,賁赫自以為侍中,乃厚饋遺,從姬飲醫家。姬侍王,從容語次,譽赫長者也。王怒曰:“汝安從知之?”具說狀。王疑其與亂。赫恐,稱病。王愈怒,欲捕赫。赫言變事,乘傳詣長安。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變,言布謀反有端,可先未發誅也。上讀其書,語蕭相國。相國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誣之。請擊赫,使人微驗淮南王。”
然而,淮南國已經出現特殊的反應:
淮南王布見赫以罪亡,上變,固已疑其言國陰事;漢使又來,頗有所驗,遂族赫家,發兵反。反書聞,上乃赦賁赫,以為將軍。……上遂發兵自將東擊布。……遂大戰。布軍敗走,渡淮,數止戰,不利,與百余人走江南。布故與番君婚,以故長沙哀王使人紿布,偽與亡,誘走越,故信而隨之番陽。番陽人殺布茲鄉民田舍,遂滅黥布。[5]2603-2606
“布所幸姬”“飲醫家”,可能已經是比較異常的舉動,而“中大夫賁赫”“從姬飲”,尤其導致黥布“疑其與亂”。一位女子“飲”的故事,竟然成為黥布這位“善用兵”“兵精甚”“常冠軍”[5]2606,2598的一代名將最終覆亡的最初契機。對此,司馬遷寫道:“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豈春秋所見楚滅英、六,皋陶之后哉?身被刑法,何其拔興之暴也!項氏之所坑殺人以千萬數,而布常為首虐。功冠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為世大僇。禍之興自愛姬殖,妒媢生患,竟以滅國!”[5]2607所說“禍之興自愛姬殖”,直接由自這位“愛姬”“飲醫家”的表現。女子飲酒行為影響了一個王國的命運,這是特殊史例之一。
《史記》卷八《高祖本紀》記載了劉邦微時生活在底層社會時的故事:
高祖為人……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及壯,試為吏,為泗水亭長,廷中吏無所不狎侮。好酒及色。
“好酒”的表現見于在兩位女性酒業經營者那里“貰酒”。“常從王媼、武負貰酒,醉臥,武負、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高祖每酤留飲,酒讎數倍。及見怪,歲竟,此兩家常折券棄責。”裴骃《集解》:“韋昭曰:‘貰,賒也。’”司馬貞《索隱》:“《廣雅》云:‘貰,賒也。’《說文》云:‘貰,貸也。’”裴骃《集解》:“如淳曰:‘讎亦售。’”司馬貞《索隱》:“樂彥云借‘讎’為‘售’,蓋古字少,假借耳。今亦依字讀。蓋高祖大度,既貰飲,且讎其數倍價也。”[5]343《漢書》卷一上《高帝紀上》“武負”顏師古注:“如淳曰:‘武,姓也。俗謂老大母為阿負。’”[6]2所謂“王媼、武負”,是兩位經營酒業的婦人,與“好酒”的劉邦在“酒”的供求關系中形成債務。相關跡象,被司馬遷看作體現劉邦“意豁如也”“常有大度”性格特征的表現。
女子參與酒業經營的典型史例,還有人們所熟知的卓文君事跡。據《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列傳》,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情感生成,以酒后琴聲為緣由:
會梁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長卿久宦游不遂,而來過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見之,后稱病,使從者謝吉,吉愈益謹肅。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程鄭亦數百人,二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至日中,謁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往,臨邛令不敢嘗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強往,一坐盡傾。[5]3000
酒力激發了文藝青年司馬相如的優秀表現:
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愿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5]3000
“酒酣”“琴心”使得男女雙方的感情得以聯絡。“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文君來到司馬相如在成都的貧窮之家,而卓王孫表示“不分”其資產。“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曰:‘長卿第俱如臨邛,從昆弟假貸猶足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夫妻回到臨邛,“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爐。相如身自著犢鼻裈,與保庸雜作,滌器于市中。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因人勸說,卓王孫終于不得不退讓,“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馬長卿,長卿故倦游,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獨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所謂“文君當爐”,裴骃《集解》:“韋昭曰:‘爐,酒肆也。以土為墮,邊高似爐。’”[5]3000-3001“文君當爐”,卓王孫深以為“辱”,是因為其家族特別富有的緣故。
其實女子經營酒業,后來有稱作“酒家胡”者,可能是漢代社會相當普遍的現象。南朝陳徐陵編《玉臺新詠》卷一有“辛延年《羽林郎》詩一首”,宋人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卷六三《雜曲歌辭三》收入,題《羽林郎》,作者署“后漢辛延年”。詩句講述了霍將軍家奴倚勢“調笑酒家胡”的故事,其中有“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句。“當壚”就是“當爐”。[11]
為“酤留飲”“貰飲”者服務的售酒女子“王媼、武負”,“酒舍酤酒”“當爐”女子“卓文君”等,當然都不能排除營業同時飲酒的可能。
《史記》卷一○《孝文本紀》記載:“于是夜下詔書曰:‘間者諸呂用事擅權,謀為大逆,欲以危劉氏宗廟,賴將相列侯宗室大臣誅之,皆伏其辜。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賜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裴骃《集解》:“蘇林曰:‘男賜爵,女子賜牛酒。’”[5]417西漢諸帝執政時“賜”“女子百戶牛酒”史例多見。《漢書》所見,有《漢書》卷六《武帝紀》[6]183,181,《漢書》卷八《宣帝紀》[6]242,243,254,255,257,258,259,263,267,269,《漢書》卷九《元帝紀》[6]281,285,287,288,296,《漢書》卷一○《成帝紀》[6]315,324。《史記》也有寫作“賜”“女子牛酒”者[5]1150。
《史記》卷一○《孝文本紀》還寫道:“(三年五月)舉功行賞,諸民里賜牛酒。”[5]425又《漢書》卷七《昭帝紀》:“賜民百戶牛酒。”[6]219《漢書》卷九《成帝紀》:“賜百戶牛酒。”[6]316《漢書》卷二五下《郊祀志下》:“賜百戶牛酒。”[6]1253此類“未見到指出女子”的記載,西嶋定生認為只是“省略”了“女子”二字。他分析了姚察“女子謂賜爵者之妻”,樂彥“婦人無夫或無子,不治爵,故賜之也”,何焯“女子”即“女戶主”等意見,認為這里所謂“女子”即“編戶齊民婦女”,也就是“一般女性”。指出:“女子一詞的解釋……并不限定于有爵者或無爵者之妻,而是更廣大的婦女。”[12]381-395,438
對于《后漢書》卷三《章帝紀》:“加賜河南女子百戶牛酒。……”李賢注:“臣賢案:此女子百戶,若是戶頭之妻,不得更稱為戶。”[13]512盡管古來已有“女子百戶”所謂“女子”并非女性戶主的解釋,后來學者以為此即“女性戶主家庭”的認識依然存在[14]。也有學者取“編戶齊民中所有的女子”的判斷。以為“賜”“女子百戶牛酒”,“賜”“女子牛酒”,是“普惠性社會福利”[15]。
如果我們不就“賜”“女子百戶牛酒”與“賜”“女子牛酒”中所謂“女子”身份作更多的討論,僅僅關注“女子”與“酒”的關系,對于漢代社會生活史的深入理解也是有意義的。《史記》卷一二《孝文本紀》在“賜”“女子百戶牛酒”之后又言“酺五日”。裴骃《集解》:“文穎曰:‘《漢律》:三人以上無故群飲,罰金四兩。今詔橫賜得令會聚飲食五日。’”司馬貞《索隱》:“《說文》云‘酺,王者布德,大飲酒也’。出錢為醵,出食為酺。又按:趙武靈王滅中山,酺五日,是其所起也。”[5]417西嶋定生將這種行政措施與民間“酺”的聚會相聯系,又指出“牛酒”可能與《漢書》卷六八《霍光傳》“殺牛置酒”的關聯[6]2958,給予我們重要的啟示[12]412。其實,《史記》卷七五《孟嘗君列傳》已經說到“殺牛置酒”:孟嘗君使馮驩“守債于薛”“(馮驩)乃多釀酒,買肥牛,召諸取錢者,能與息者皆來,不能與息者亦來,皆持取錢之券書合之。齊為會,日殺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與息者,與為期;貧不能與息者,取其券而燒之。”“孟嘗君聞馮驩燒券書,怒而使使召驩。驩至,孟嘗君曰:‘請先生收責之。聞先生得錢,即以多具牛酒而燒券書,何?’馮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畢會,無以知其有余不足。’”[5]2360
“賜”“女子百戶牛酒”與“賜”“女子牛酒”之“牛酒”的數量,《史記》卷二八《封禪書》所謂“賜民百戶牛一酒十石”[5]1398,或可參考。《史記》卷一二《孝武本紀》有同樣的內容[5]476。又《史記》卷一○《孝文本紀》“賜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司馬貞《索隱》:“按:《封禪書》云‘百戶牛一頭,酒十石’。”[5]417其實,因為“牛酒”是戰國秦漢時期飲食生活中通稱肉食與酒品的習用語匯,如《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秦人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沛中空縣皆之邑西獻。”裴骃《集解》:“如淳曰:‘獻牛酒。’”[5]362,390《史記》卷七九《范雎蔡澤列傳》:“使人賜睢金十斤及牛酒。”[5]2401《史記》卷九二《淮陰侯列傳》:“百里之內,牛酒日至,以饗士大夫醳兵……”[5]2618《史記》卷一○七《魏其武安侯列傳》:“魏其與其夫人益市牛酒,夜灑埽,早帳具至旦。”[5]2418《史記》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傳》:“因賜告牛酒雜帛。”“賜告治病,牛酒雜帛。”[5]2952,2964《史記》卷一一七頁《司馬相如列傳》:“……于是卓王孫、臨邛諸公皆因門下獻牛酒以交歡。”[5]3047《史記》卷一二六《滑稽列傳》:“為具牛酒飯食,十余日。”[5]3211故也許“賜”“女子百戶牛酒”與“賜”“女子牛酒”之“牛酒”只是概稱,未必體現確定數量。《漢書》卷九九中《王莽傳中》:“賜吏爵人二級,民爵人一級,女子百戶羊酒……”[6]4114如果依《封禪書》“牛酒”之例理解“羊酒”為“羊一酒十石”,顯然是不合酒肉作為“飲食”的正常比例的。
無論怎樣理解“賜”“女子百戶牛酒”與“賜”“女子牛酒”的性質、規格與實際作用,“女子”即“編戶齊民婦女”“編戶齊民中所有的女子”“一般女性”在社會福利政策體現中與“酒”的關系,是確定無疑的。
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五十二病方》可見以“酒”入藥,或以“酒”加工藥物,以及以“酒”“飲”藥的實例。如“……薄灑之以美酒□”(一七八),“……并以酒煮而飲之”(一八二),“……溫煮石韋若酒而飲之”(一八五)等[16]71-73。
《史記》中也有關于醫用藥用“酒”的記載。而患者性別可以確認為女子。例如,《史記》卷一○五《扁鵲倉公列傳》載錄的一則醫案這樣寫道:“菑川王美人懷子而不乳,來召臣意。臣意往,飲以莨藥一撮,以酒飲之,旋乳。藥一撮,以酒飲之,旋乳。”司馬貞《索隱》:“乳,生也。”“旋乳者,言回旋即生也。”[5]2896這是“以酒飲之”即以酒服藥,而產生療效的例子。而服用者為女性,也是確定的。
這篇有關“藥一撮,以酒飲之,旋乳”的病歷文字,是秦漢醫史難得的重要記錄,同時也是酒史研究應當關注的信息。而漢代婦女飲酒史實體現的社會生活風景,也通過這一特殊視角得以發現。
司馬遷《史記》是描繪上古社會生活史的全景畫卷。其中也記載了民間社會及高層豪貴飲食消費的生動情景。對于“酒”在不同場合中的飲用,保留了尤為引人矚目的生動畫面。女子與酒,共同成為上層統治者淫樂生活的構成內容。諸多記載體現在這樣的場景中,女子每多飲酒。女子經營酒業,在司馬遷筆下也保留了歷史記憶。節慶場合,禮儀傳統,也是女子飲酒的背景。日常親族友人聚會,也有女性參與會飲。上層社會婦女以飲酒為樂,也見于《史記》的記述。《史記》載錄女性以酒服藥醫案,更是值得注意,可謂是中國醫史的重要記錄。《史記》記載的女子飲酒故事,有助于我們對相關現象真切的人文歷史場景和豐富的社會文化內涵的認識。對于中國上古時代的酒史與酒文化研究,也因此可以獲得具有特殊積極意義的重要信息。
此外,通過相關考察,酒史乃至相關的社會生活史在上古時段的風貌得以明朗。由此視域也可透視出婦女在當時社會的地位與其他歷史時期有所不同,也因此有所說明。《史記》對相關歷史場景的全面觀察、具體記述與深度理解,為史家的工作范式提供了具有經典意義的榜樣。
本文撰寫,得到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王澤的幫助。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