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環境下 “ 絕 ” 的新興用法

◎李鑫鑫

（武漢大學 湖北 武漢 10486）

一般將表極量義的“絕”劃分為程度副詞。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程度副詞修飾形容詞，但一般不修飾動詞，除某些動賓復合詞和動補復合詞。”“下面這幾個文言副詞在口語里有時也用：甚。至。頗。絕。較。”程度副詞是詞匯系統中描述動作、行為或狀態程度的副詞，在詞匯系統中比較封閉，歷時演變中較為穩定。在它的內部，除了語義差別，語法功能與組合功能之間也存在較大的差異。“程度副詞的主要功能是對形容詞及部分動詞所具有的程度義特征進行定位，或使連續的程度量有界化。”

在網絡環境下，程度副詞“絕”可以與語氣詞構成新結構，可出現在程度副詞“好”“超”之后，甚至還出現了“絕絕子”的變體。本文將新興的“絕”結構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絕了”即“程度副詞+語氣詞”的結構；第二類是“好絕”“超絕”“真絕”，“絕”前有修飾成分的結構；第三類是新興結構“絕絕子”。這些新表達都表現出網絡用語中“語言的通貨膨脹”及語義弱化的傾向。

一、“絕”的產生

動詞：不下柱也。膠絲去石。絲絕。引也。未變而名。易。收也。——春秋《墨子 經說下第四十三》（切斷絲線）

舉鼎絕臏。——《史記·始皇紀》（斷絕）

水可以絕，不可以奪。夫戰勝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兇，命曰“費留”。——春秋《孫子·火攻篇第十二》（橫渡）

江河山川絕而不流。——《淮南子·本經》（竭）

形容詞：非有奇才絕學，雄略高謨。——六朝《全梁文》（非凡）

副詞：絕無有者。——清·方苞《獄中雜記》（絕對）

黃山絕勝處。——《徐霞客游記·游黃山記》（極，最）

從對古文中可以看出，西漢時期“絕”作為動詞的用法最為普遍，到六朝之后形容詞的使用逐漸普遍，到明清時期“絕”作為副詞普遍使用。何小院在《程度副詞“絕”的產生與發展》中提出：“我們認為程度副詞‘絕’是由形容詞虛化而來的，‘絕’的形容詞詞義‘到了極點’的具備了轉變為‘程度到了最高級’義副詞語義的演變條件，形容詞語義是其演變的基礎。當形容詞‘絕’與同義形容詞構成聯合結構時，‘絕’位于形容詞前，處于狀語的結構位置，起到了作為副詞修飾形容詞的語法作用，這就為其演變為副詞提供了環境動因，構造了虛化為副詞的主要句法環境。”

二、現代漢語“絕”的義項與使用

“絕”在《現代漢語詞典》中共有八個義項分別為：斷絕、窮盡、沒有出路、獨一無二、死亡、最、絕句、絕不。現代漢語的“絕”作為動詞單獨使用的場合很少，通常組合成雙音節詞語使用，如：拒絕、阻絕、斷絕等，在句子中充當謂語成分。從整理的500條含有“絕”CCL語料中可以觀察到，“絕”組合成為雙音節動詞出現在句中的情況最多，共計253條語料。其次便是“絕”作為副詞出現，最常見的形式便是“絕”用于否定詞之前如絕不、絕無（在500條語料中出現了19次）或與“大多數”“大部分”這樣的結構一同出現。一般情況下只充當狀語, 如“絕早”“絕大多數”, 少數情況下可充當補語, 如“妙絕”。

（1）他們絕不能代表白色人種中占絕大多數的工人、農民、革命的知識分子和其他開明人士。（副詞，意為極、最）

（2）常常上面是百米光溜溜的絕壁，下面是青幽幽的深谷，只能緊貼山巖，手摳竹根一步一挪。(形容詞，意為沒有出路的）

（3）這是我們的“家事”，絕不連累他們。（副詞，意為絕對）

（4）這便是妙絕的武器。（程度副詞，意為最）

三、網絡環境的“絕”

（一）“絕”的新表達形式

最初在微博、豆瓣等網絡平臺，網友使用“絕了”“好絕”等用法表示一件事情十分極致，這樣的組合可以表示說話人各種強烈的情感，如：驚訝、羨慕、欽佩、鄙夷、無奈、憤怒等情緒。最常見的是說話人的驚訝與贊美或者對某件事某個人的無奈與憤怒。后來這種用法在網絡上流傳開來，人們在聊天中也會使用“絕了”“好絕”。

“絕絕子”是在這種用法流傳開來之后產生的“新梗”。有一種說法是“××子”最初來源于百度貼吧，一位吧主將“了”打成“子”，其他吧友就在貼吧模仿。后來這種“××子”式詞語使用的場合逐漸擴大，但此時“××子”式的詞語僅限于特定文化圈的人使用，真正使“絕絕子”流傳開來是2020年綜藝節目《創造營2020》的一次微博熱搜“創三直拍絕絕子”。當時另一檔節目《青春有你2》中粉絲喜歡稱呼熱門選手為“××子”，這種格式使用頻繁，網友就接受了“絕絕子”這樣的說法。

（二）網絡用語中“絕”新結構中的語義分析

“絕了”“好絕”“絕絕子”中的絕的語義比較復雜且多樣，新用法中的“絕”語義為“沒有人趕得上的、到極點的”。在具體語境中語義的側重有所不同。

吳春相、曹春靜在《論新興結構“簡直了”形成的機制與動因》指出：“‘副詞+語氣詞’組合獨用時，其語義基本相當于‘副詞+VP+語氣詞’。”“絕了”用在句中表示對某件事情或狀況的主觀評價或者態度。例如：

（5）這篇文章開頭的轉折絕了。（文章開頭轉折的處理做得非常好或者極其糟糕）

（6）晚上11點下班打車還要排隊絕了。（讓人無奈不滿）

（7）他倆沒分手都能成熱點絕了。（十分奇怪，令人費解）

“好絕”“超絕”相當于“太+×+了”或“×極了”“×壞了”其中的×要根據具體的語境與修飾對象填充，一般表示感嘆與贊美，用來表示修飾對象的程度高量。有時可以重疊使用表示強調。“絕絕子”相當于可愛版的“絕了”，與“絕了”的語義特征基本相同，在此基礎上增加了可愛俏皮的成分。

（8）沒有人能從王嘉爾的煙嗓中逃脫！即興演唱也都超絕。

（9）這首的vocal真的好絕好絕……

例句中“絕”要根據語境補全省略的信息，及其描述的性狀以及正面或負面的程度。這時“絕”所補充的句子信息是唯一的，語義也通過具體的語境具體化。然而在一些情況下語境給出的命題減少時，無法通過語境補全信息，這時“絕”修飾的性狀及句子表達的情感具有多樣性。

（三）網絡用語中“絕”新結構的句法特征

“絕了”在句子中充當謂語情況居多，有時可單獨成句，有時還可充當補語，前面可以加程度副詞“太”。

（10）東京奧運會的攝影構圖和配色，太絕了！

（11）《陳情令》王一博卸頭套懟臉拍，皮膚太好了，顏值絕了，太好看了！

（12）子楓妹妹解釋得絕了！

為更好地反映整合擴展后的業務范疇，巴斯夫將“作物保護”業務部更名為“農業解決方案”業務部。該業務部還成立了新的全球種子及性狀業務部門。

（13）這首《東方之珠》真的唱得絕了！

“好絕”“超絕”一般也在句子中充當謂語成分，也可以在后面加“的”作定語修飾名詞。“絕絕子”與“絕了”“好絕”相同之處在于它可以充當謂語、定語。“絕絕子”單獨成句的情況更多。

（14）《野蠻生長》瓜還沒定，趙麗穎直播心情大好，肉嘟嘟的狀態絕絕子。

（15）除了海藍之謎面霜，緊致凍齡面霜也是絕絕子！

（16）“絕絕子奶茶”！

與此同時，人民日報等官方媒體也開始使用“絕了”這種網絡用語，以下為人民日報微信公眾號標題。

（17）蘇炳添最后轉頭絕了！

（18）這技藝，絕了！

（19）神模仿！初中女生一開口，網友直呼絕了。

從目前的使用情況可以看到：“絕了”在網絡上使用的頻次與范圍是最為廣泛的，同時也被主流媒體采用，開始從非正式的口語網絡用語向書面語常用語轉換。一般用于感嘆句中表達強烈的情感。這些結構中的絕，可以充當表語、謂語，前面可以加程度副詞，符合形容詞的語法特點。它們具有現代漢語中程度副詞“絕”的語義，但具有形容詞的詞性。

（四）網絡用語中“絕”格式的修辭效果

與“太+×+了”“×極了”“×壞了”等格式相比，“絕了”“絕絕子”這類的格式增加了感嘆的語氣，讓說話者的主觀情感得到更加強烈的突顯。程度副詞“絕”本身就包含著對極量的強調。從對網絡上的語料搜集中可以總結出，含有“絕”的新格式經常用于感嘆句，有的出現在含有感嘆標記的句子，如這些結構經常出現在感嘆標記“太”后面，有的出現在無感嘆標記的句子中。

另一個方面，在含有“絕”新格式的句子中，句子成分的焦點從陳述客觀事實的修飾對象轉移到說話人的情感態度與主觀性上。這樣句子的主觀成分得到顯著的突顯，甚至出現了“嘆詞化”（interjectionization）的傾向，更多表示說話人對于程度的強調。

四、網絡用語中“絕”格式的形成機制

（一）已有格式的平行類推作用

漢語副詞類的成員較為復雜，比如程度副詞“絕”就是從形容詞的“絕”虛化而來，但在現代漢語中，表示“極”“最”的形容詞“絕”幾乎不使用。在網絡環境下，為了表示說話人強烈的情感，表程度義“極”的形容詞“絕”由重新被人們所使用。

程度副詞“絕”+了（語氣詞）從內部結構分析屬于“副詞+語氣詞”組合。漢語中“副詞+語氣詞”的組合并不少見。“絕了”的形成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已有格式的影響。從“何必呢”“當然啦”到近些年來的“簡直了”都屬于副詞加語氣詞。“絕了”與這些結構的不同在于之前的結構都屬于評述類副詞加語氣詞，表示說話人的主觀看法或者評價，但“絕”屬于程度副詞，本質上是對于程度的一種強調。這使得副詞“絕”與“副詞+語氣詞”的組合之間形成了“平行類推”的關系。

（二）漢語的“名動包含”格局的特點影響

沈家煊“名動包含”觀點指出不同于印歐語系，漢語的動詞包含在名詞中，形成了一個“大名詞類”。這種特點在漢語中的一個直接影響便是漢語的形容詞與副詞的界限不是很明顯。“漢語‘名動包含’直接造成漢語的形容詞既修飾名詞做定語，又修飾動詞做狀語。”

“絕了”與“好絕”“超絕”之間的區別在于“絕了”中的“絕”是副詞詞性，而“好絕”“超絕”“真絕”等格式中的“絕”受到副詞的修飾，更像是形容詞詞性。而這兩類結構中的“絕”的語義都相同，詞性卻不同的一個原因就在于漢語的形容詞與副詞之間的分界線不是十分明顯。副詞范疇受到語言歷時演變的影響本身成員構成就比較復雜，加之表“極”“最”的程度副詞“絕”在古代漢語中曾經也是形容詞，所以在新的網絡環境下含有“絕”的結構變化比較多樣。

五、網絡用語中“絕”格式的形成動因

（一）網絡環境下的語義弱化趨勢

語義弱化又稱語義磨損或“語言的通貨膨脹”，是指詞語在具體語境的使用義與詞典義相比程度的弱化。語義弱化是語言發展中的一種自然現象。當一種表述用多了之后，會削弱它本身的意義，所代表的情感和價值會被沖淡。語義弱化現象首先體現在副詞和形容詞的使用上。呂叔湘先生在《中國文法要略》中就提到一些表示程度的副詞比如“很、怪、太”等詞語在使用中存在著語義弱化的現象，“一切表高度的詞語，用久了就都失去鋒芒”。

在之前的語言發展歷程中，語義弱化的現象一直存在，而網絡用語的出現與傳播以及粉絲文化則加速了漢語中部分詞語語義弱化的過程。以往人們在評價一個美味的食物時，會使用“這個面包真是太好吃了。”或“這個面包簡直太美味了。”這樣的表達在語義弱化的趨勢之下已經不能滿足人們的表達需求，為了充分表達對于某件事物的主觀情感，語言使用者找到了表示極量程度義的程度副詞。含有“絕”的格式流行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它們在語義弱化的發展歷程中滿足了人們的表達需求。通過程度的提升在表達中拉高情緒閾值。

（二）語用模糊性與夸張主觀表達的需要

“英國語言學家G·Leech(1983:23-24)認為語用模糊……是為了交際雙方的共同利益。說話人讓聽話人對其話語的意圖有兩種或兩種以上解釋的目的是為了讓聽話人為其承擔由該話語引起的后果的一部分責任，使自己處于進退自如的主動地位。”“有意識地精心使用語用模糊的話語使其顯得極其禮貌，但又能達到自身的目的，是交際雙方常用的一種語用策略。”

“絕了”“絕絕子”語義本身具有模糊性備受人們的青睞，在日常的聊天中，不知道回復對方什么，“絕了”“絕絕子”就是萬金油。因為這種格式本身包含的情緒就很模糊，具體語義需要通過語境來補足。用這樣的格式回復可以使得談話變得生動有趣以及起到讓對話繼續下去作用。

在會話中使用“絕了”“絕絕子”增加了夸張性使得在交流中增加語言的情感主觀性成分。聽話人將句子的焦點鎖定在“絕了”“好絕”這樣表極量義地成分上，對說話人表達地極量程度進行確認。在這些結構用以表達負面情緒時，交際互動中能吸引聽話人注意，調動聽話人參與會話的主動性與參與意識，激發對聽話人情感的關注。

注釋：

①②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97頁,第204頁。

③何小院：《程度副詞“絕”的產生和發展》，《雞西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

④俞東明：《語法歧義和語用模糊對比研究》，《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大學學報)》199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