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準時的表

● 朱成玉

劉老漢是大哥家的羊倌。他孤身一人，面相蒼老，60歲的人看上去像是70歲，整整10年的光景被偷走，不見了蹤影。

但在放羊時，你能感受到他的力量。他的樣子確實很神氣，像指揮著千軍萬馬一樣。他會在空無一人的老山林里把鞭子甩得啪啪響，像山神抽打著山林，讓山里的一切都聽他的使喚。

他還真像一個山神，他天生是屬于山的。山上蛇多，但蛇見了他就會打蔫。他放羊回來，懷里總是揣滿了木耳。經常有人上山來，要買他的木耳，他總是慷慨地捧給人家：“要什么錢，拿去吃吧。”來人不好意思，非要給他錢。他就說，再來的時候給他捎點旱煙就行了。

沒有人知道他過去的經歷，他也從不與人提及。他有一塊老式手表，卻從來不戴在手腕上，而是揣在最貼心的那個口袋里。大哥偶爾來山上看看羊的情況，問他鐘點，他每次都說錯了。大哥以為他的表肯定是壞了，要送他一塊新表，他卻說不要。

他放羊不需要看時間，他只關心羊的肚子，看到羊的肚子鼓脹起來，他就把它們趕回來，吃完飯睡一覺后，再把它們趕出去，每天都是如此。雖然如此，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帶著那塊表，每天早晨給它上緊發條。他只顧給他的表上緊發條，卻從不調鐘點。

有一次，大哥帶著我，提著滿滿一袋子吃食和啤酒上了山。劉老漢沒見過那么多吃食，不知不覺就喝多了。大哥讓他睡一覺，還幫他去放羊。劉老漢推辭不過，便睡下了，一直睡到深夜。突然，他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把睡在旁邊的我嚇了一跳。只見他掏出他的表來，開始上發條。

“怎么回事？”我忙問。“表停了，我就感覺胸口發悶，就跟我這心臟也不跳了似的。”他說。上完發條，他把表拿到耳邊聽，確定它又“活”了過來時，才安心地再次躺下。

那一夜，他帶著還未散去的醉意，給我講了表的來歷。原來，表是一位姑娘送給他的。他一輩子沒結婚，只在年輕時談過那么一次戀愛。因為他太窮了，姑娘的父母用絕食來反對他們交往。姑娘很痛苦，但還是決定和他私奔。他卻退縮了，不忍讓姑娘受苦。他對她發誓說，等有一天，他要趕成百上千只羊回來娶她。姑娘笑了，送了他一塊手表，說表里有她的心跳。她等了他三年，三年之后他杳無音信，姑娘心里的火慢慢熄滅了，任憑父母作主，嫁了人。

其實，他根本沒走，就在附近的山上替別人放羊。他只想用自己的離開換來心上人的幸福。知道姑娘終于嫁人之后，他便安心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現在，他真的在放幾百只羊，但不是他自己的。他一輩子都不曾有過自己的羊。他一輩子孤苦伶仃，唯一與他相伴的是那塊老表。

迷迷糊糊講完，他很快又睡下了。我躺在他身邊，在那震山響的鼾聲里，竟聽到了那微弱的秒針走動的聲音，滴答滴答，真的如一個美麗女子的心跳。他睡得香甜，因為他的心正在和另一顆心一起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