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闌

二舅是個鰥夫,獨居多年。
我每次去看他,他總氣喘吁吁從外頭趕回來開門,問他忙活什么,他說:“跳舞。”
他已經60歲了,依舊身材挺拔,跳舞跳得有模有樣,很受歡迎。據說老太太們為爭做他的舞伴,在廣場上斗舞,沒爭到的人會忿忿好幾天。
舅舅住的是紅磚老平房,外面有個小院子。他在院子里種葡萄,葡萄沒發芽,種南瓜,倒是喜得豐收。二舅說,假如二舅媽還在,那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在二舅嘴里,二舅媽什么都會,是個天仙般的人物。但我聽我媽說,二舅媽長得普通,也不會做飯,白菜都能變焦炭,可謂上不得廳堂,下不得廚房。
舅舅偏說:“她配我,是驢腦袋上戴花。”
“你是花?”
“呸,她是花。”
其實我二舅長得很帥,男神級別的,當年追他的姑娘特多,他一個沒瞧上,偏偏對普普通通的二舅媽一見鐘情。
我姥姥、姥爺覺得他們不般配,但也沒阻攔,總覺得年輕人是一時興起,或許幾個月就會淡了。沒想到,兩年后,兩個年輕人還躲在胡同口,甜甜蜜蜜輪流咬一串糖葫蘆。二舅媽凍得紅紅的臉頰從二舅繞在她脖頸上的圍巾里露出來,像一朵半開的郁金香。
姥姥、姥爺心軟了,第二年,給兩個年輕人辦了婚禮。
婚禮很簡單,倒不是我二舅敷衍,是二舅媽的意思。二舅記得,兩個人商量婚禮的那天,二舅媽從碗里抬起頭,嘴角掛著豬油說,風光是做給別人看的,累不累啊!
就這樣,兩個人在紅磚小平房里安了家。桌上有花,墻上有畫,院子里一片郁郁蔥蔥,二舅說,這日子千金不換。
可結婚第三年,二舅媽病了。有一天,她突然暈倒,把苗圃里的小苗都壓塌了。
醒來后,她很生氣,氣自己倒在哪兒不好,偏偏把苗圃給毀了,一邊又叫二舅滾,把他燉的豬蹄湯也潑了。二舅頭發上掛著油湯,滴滴答答,對她說:“湘兒啊,現在你病了,我照顧你,你就受著;老天爺要是把你帶走,我就受著。”
他們抱在一起哭,互相抹眼淚,像當年戀愛時在胡同口額抵額吃糖葫蘆。
第二次哭,是二舅媽死的時候。二舅對我說:“你二舅媽是個實心眼,一輩子沒說過漂亮話,臨死倒成了詩人。她說:‘你就當我是春天,賞過就沒了,別放在心上,來年,還有春天。’”
春天是會來,但二舅的春天大約不會來了。1986年的春天只有一個,他的湘兒只有一個。
二舅給我燉豬蹄湯,等到鍋里肉爛了,加點兒白胡椒,撒上碧綠蔥花。他一邊盛湯,一邊感慨:“這東西這么簡單,她都做不好,難怪說傻人有傻福,嫁給我這么好的人。”
他吹散熱氣,啜了一口:“就是不知道,天上,有沒有人給她煲湯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