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琛

2014年春節前夕,上海市黃浦區老西門社區被授予“中國楹聯文化社區”。同時在文廟舉行的春聯大會共征集來自海內外楹聯愛好者的春聯1萬余幅,并邀請80位書法家現場為市民書寫春聯送祝福。攝影/張龍
“文廟”(孔廟),一個上海人才懂的文化地標。因為即將改造的消息,前不久在網上引起了一波“回憶殺”。它是一個文化場所,也是動漫迷眼中的二次元圣地,背后更有濃濃的老城廂情結和熱絡絡的市民生活。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宗教學系主任、復旦大學中華文明國際研究中心副主任李天綱教授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表示,文廟對上海來說是很重要的,曾經是老城廂的文化中心,“更是上海具有悠久市民文化的見證”。
若從1292年(元至元二十九年)上海置縣算起,僅就儒、道、佛學的影響來看,在宋元時代,這座城市就已躋身“南方之強”。分別領導了明末清初、清末民初西學運動的徐光啟、馬相伯,本身是精通舊學的傳統士大夫。近代以來在學術上的海納百川,又讓上海成為一座中西文化融合的城市。
當明清江南文化和近代西方城市精神雜糅在這片土地上,上海也以文廟為標志,迎來了城市的發展和市民文化的繁榮。
曾有一句話說:“三千年歷史看西安,八百年歷史看北京,百年歷史看上海。”這樣說大致上沒錯,因為上海作為國際型大都市的崛起確實是在近代。但在開埠之前,上海絕非是個小漁村。
真正的常識是:考古里的上海,至少有6000年(從崧澤文化遺址看);文獻里的上海,至少有2000年(從吳越之爭說起);建制里的上海,至少有1000年(從唐天寶年間設華亭縣、青龍鎮起)。簡括來說,說到上海,應該記住的是四個時間概念:考古約六千年、人文約兩千年、建制約一千年、開埠百幾十年。

豫園百年南翔饅頭老店全面升級改造。攝影/ 周馨

2022年豫園新春游園會,九曲橋荷花池里,充滿虎年民俗特色的燈組流光溢彩。
“提起上海的市民文化,人們通常都是從開埠之后講起。但早在江南文化時期,上海就有非常突出的市民文化。”李天綱告訴《新民周刊》記者,市民文化的興起與明代嘉靖至萬歷年間的經濟發展有著密切聯系。
從明清起,上海就是江南巨鎮,有“東南之都會,江海之通津”的美譽。萬歷年間松江府經濟全國鼎盛,“蘇松熟,天下足”,蘇、松二府田賦最重,交了全帝國最多的稅。明中葉以后還流行一句話,松江府“衣被天下”,上海地區的棉紡織業占據了全國市場的一大半。
到了雍正八年(1730),蘇松太兵備道移治上海縣,上海突破了縣治的規模,部分功能升級到地級市。蘇州、松江、太倉三府廳合署在上海辦公,正是因為這個港口功能。蘇松太兵備道要來做海防,收海關貿易稅、海船運輸稅、海運漕糧稅、鹽稅等等,所以乾隆年間的上海已經是一個海港型的通都大邑。
1991年,為紀念上海建城700周年,李天綱已經在《新聞報》上寫了一篇《“以港興市”700年》的文章,提出上海是一個“以港興市”的城市。城市性質使然,上海的公共性一直比較強,因為航運、貿易、商業、手工業、金融業、娛樂業等都是開放產業,天生具有“公共性”。
而談起市民文化,李天綱通常是從公共空間和市民社會的理論來闡述。在唐振常主編的《上海史》(1989)一書中,李天綱寫了一章,使用了“市民社會”的概念,提出上海原來有兩大塊公共空間。一塊是位于上海老城廂東北角的城隍廟與豫園。“‘城隍神’是道教中最具有城市精神和商業意識的神祇,是全城民眾共奉的城市保護神,它的興盛,表明上海市民意識和城市商業地位的崛起。”李天綱表示。
商人們在城隍廟大殿前舉辦活動,形成了民間的廟會式的廣場文化。而城隍廟的人氣和靈氣,還庇佑著這里的市場經濟。乾隆年后,商人們開始來此入駐,“廟市”逐漸形成,城隍廟慢慢發展成為新的繁華市口,成為上海新的商業中心,更早興旺的街市,原來是在城外的十六鋪。李天綱指出,這種商業城市都有的“廟會”,就是社會學上“公共空間”的形式之一。
而在廟市成形之前,豫園一帶也出現了另外一種“公共空間”——公園。與城隍廟相鄰的豫園建造于明嘉靖三十八年,其主人是當時的大戶士紳潘恩父子。豫園建造得巧奪天工,奈何百年之后,潘氏子孫衰敗,園林就此荒廢。上海官民心中可惜,于是全縣集資買下了豫園。

李天綱在復旦大學哲學學院舉辦的王蘧常手稿捐贈儀式上講話。
“除了園中的幾座樓臺被幾個大戶商人買下作為會館以外,其余地方老百姓可自由出入。”李天綱表示,豫園從傳統私家園林轉化為了一個由市民隨意出入的公共議事場所,“生意人聚在一起談論問題,討論規矩,判誰對誰錯,該獎該罰”。
豫園—城隍廟之外的另一塊“公共空間”,則是位于老城廂西南角的文廟及其周邊地區。“上海舊文廟毀于小刀會(1853)戰火,現在的文廟重建于清咸豐五年(1855年),是從豫園南邊衙署附近遷過來的。”李天綱將傳統儒學時代的文廟定義為“半公共空間”,因為在科舉時代,只有士大夫、官員、儒生才能進去,婦孺之輩不在其列。
虹口是從江岸開始發展的,它的市面興起比靜安寺、盧家灣、愚園路、虹橋路地區都要早得多。作為市民文化,虹口至楊樹浦一帶的“以港興市” 延續了上海的文脈,通江達海,更加國際化。
“南宋以來,上海地區進士及第者冠蓋東南,這與文廟對他們的熏陶培養是分不開的。”李天綱表示,1905年,科舉制度廢除之后,文廟就成了一個議事議政的公共空間,自洋務運動至辛亥革命,“上海很多重大的事情都是在里面商量出來的”。
1930年,文廟被改為“上海民眾教育館”,內部移栽樹木花草,時人亦有稱其為“文廟公園”,公共性進一步加強。鑒于當時的上海,尤其是南市老城廂一帶缺乏公立圖書館,市民閱讀需求難以得到滿足,1931年春,經上海市政府撥款2.5萬元,由上海市教育局負責籌建上海市立圖書館,館址就選在了上海文廟內的藏經閣舊址。
1949年后,作為舊時代的文化象征,文廟空間里的議政功能也被放棄,逐漸“邊緣化”,以至于僅僅作為南市的一處文物保留。經歷種種變化后,文廟在上世紀90年代開始復活功能,除大成殿布置陳列,為孔子塑像之外,周圍的傳統建筑也有翻修或重建。由此,才逐漸興起了歷時近30年的舊書交易市場,整個廟宇空間也成為上海文化的一種象征。

魁星閣是上海文廟古建筑群中的建筑藝術珍品。攝影/吳軼君
淘舊書,逛花鳥市場,以及后來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書店、文具店和小吃店,文廟慢慢形成了自己的市民文化。“每年高考,很多人都會去文廟許愿,將心愿掛在樹上。而作為旅游目標,外地或外國游客也喜歡到文廟來看看上海人是怎么生活的。”在李天綱看來,這些都屬于市民文化的一部分,反映出了上海老百姓在平時不易顯露的一種精神狀態,是一種城市里的亞文化。
市民文化是需要呈現的空間或物質的載體的,除了文廟,李天綱認為,光啟南路上的太卿坊、復興東路光啟路路口的閣老坊,還有九間樓和徐氏祠堂,這些歷史建筑都是上海明清市民文化登峰造極的見證,“應該盡可能地保護起來”,既給市民賦權,也留作文化紀念。
如果說“江南文化”是上海文化的源頭,那“海派文化”則是百川歸海之前的一股巨流。 “江南文化”成功地在上海地區轉型為“海派文化”,也形成了市民文化的第二個階段。
與黃浦(南市)一樣,虹口是從江岸開始發展的,它的市面興起比靜安寺、盧家灣、愚園路、虹橋路地區都要早得多。作為市民文化,虹口至楊樹浦一帶的“以港興市” 延續了上海的文脈,通江達海,更加國際化。
虹口地區自1848年劃給美國僑民居住,后來成為美租界,到1899年合并到公共租界。美租界占據狹長的沿江岸線,面積廣大,商業繁榮雖不及“外灘”英租界,但“北外灘”地區的港口、居住、產業、商業、娛樂業曾經遠遠地領先于“南外灘”的法租界、十六鋪的華界,是上海最早發達的區域。這里不僅是上海保存“以港興市”歷史,也是敘述19世紀中國早期工業化過程的場所。

楊樹浦路上楊樹浦水廠是英國城堡式的建筑。攝影/種楠

經過更新改造的徐家匯天主教堂廣場已正式開放。攝影/楊建正
李天綱認為,講近代上海文化,東區比西區更早,也更重要。西區的徐家匯1847年就建設了,但它是教區型社區,是華界里的特例,風貌習俗和市區迥異,應單獨處理。虹口則不同,這里自同治年間(1862—1874)以后不斷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件,都是市民社會里堆積的可歌可泣的人物和故事。
比如,要講中國近代史上的“楊樹浦工業奇跡”“商務印書館事業”“全面抗戰”“大上海計劃”“左聯文藝”等事件;要講文惠廉、林樂知、李鴻章、伍廷芳、顏惠慶父子兄弟、宋氏大家族、張元濟及其同仁,還有胡適之、周樹人等人物……都要從虹口、從“北外灘”開始。乍浦路、海寧路一帶的密集影院,是中國電影事業的發祥地;話劇、已經快要成為“非遺”的越劇、滬劇、錫劇、淮劇、滑稽戲,都誕生在這一塊市民生活的土壤。
如果說“海派”是上海的市民文化,那么虹口(北外灘)地區才是真正的發源地。在李天綱看來,英、美租界引進19世紀英國成熟的現代市政管理制度,與界內華人同享共用。與封閉、腐敗的清朝體制相比,現代法制更能為租界內市民們接受,漸漸出現了現代法制體系下的文化多樣性。換言之,各個地方的人來了以后,遵守同一個制度,但還保留自己的生活方式,包括方言、生活習慣、飲食習慣、職業特征……
“說上海文化排外是沒有道理的,最早突破地域限制,保存文化多樣性的就是上海。”李天綱表示,現在有什么問題有現在的原因,而傳統的“海派文化”一大特點就是能化解和吸收江南文化和西方文化,是融合而非對立,上海各族群之間的關系是相當可以的,關系緊張并非常態。比如,方言最表現“文化多樣性”,“海派文化”對各種語言、習俗、價值觀的包容性是相當寬泛的,以至于有人還批評它油腔滑調,市民氣太盛。今天的上海話,是由本地話、蘇州話、寧波話、廣東話,以及一部分英語表達習慣融合形成的那種多樣性。
又比如飲食文化。有數據顯示,截至2021年1月,上海已經擁有近7000家咖啡館,超越東京、倫敦、紐約等城市,成為全球咖啡館最多的城市。但事實上,早在近代的上海,咖啡館、西餐館就開始逐漸遍布城市的商業中心、繁華地帶。
李天綱表示,上海人不把西餐當外國餐,章太炎初到上海,三天兩頭就被朋友拉到福州路22號“一品香”吃大餐。“一品香”是中西融合派的澳門葡國餐,正是這個融合模式的并存與過渡,一條一條的紋理非常清晰。又比如羅宋湯,是白俄經西伯利亞,再從東北帶來的,已經是上海的家常菜。再比如,長春、哈爾濱西點、面包,在最近這一波咖啡、西餅店開業潮之前,早就是餐桌主食。記得85度C開業時說它要是把咖啡文化傳播到上海,老上海人內心是暗暗發笑的。上海人可以本埠,可以客幫,也可以西洋,練就了各種“多樣性”。“海派”的多樣性在很多地方已經被大一統的做法批蓋住了,但在這些生活習俗的細節上卻還頑強地保留著。
以上這些作為中西文化交融的產物,在經由本土化積極調適后,一步步融入上海城市生活,悄然引領市民文化發展蛻變,不斷豐富海派氣質與文化。從中可以清晰看出,海派文化內生著開放性、創造性、揚棄性和包容性。
上世紀60年代之后,民生日益艱難,上海市民文化確實變得消極,有人稱之為“小市民文化”。李天綱坦言,即使上一代人面臨諸多困難,但精神狀態還是積極的,就像他們在克服戰亂年代帶來的艱難一樣,仍然想恢復曾經的穩定和繁榮。但后來上海的居住條件越來越差,對市民性格的養成有著決定性的影響。直到1990年代初,上海家庭居住特困戶的標準是人均居住面積小于4平方米。“再加上經歷了一大波下崗潮,上海人還有什么閑情逸致?曾經的‘大市民’就這樣變成了‘小市民’。”李天綱說道。
但反過來說,“小市民”也有自己的優點。因為空間狹小,上海人是“螺螄殼里做道場”,自做家具,巧搭閣樓,能夠把很小的空間打理得十分干凈且井然有序;如此風俗,上海人更加堅守自我,生活藝術、工匠工藝也會比別的地方的更加精細。這一點,上海人心里明白,曾經自嘲,但并不覺得十分羞愧。許多人還會掩飾地說,屋里地方小,就到外面多走走,外灘、南京路、淮海路還是蠻好的,看看櫥窗,吃吃咖啡。李天綱打趣地說,這不就是用公共空間來調諧私人領域,是特定時期的市民文化嗎?當然,隨著公共空間和私人領域的關系發生變化,上海人的形象還在改變,對它的現狀仍然有著眾說紛紜的評說。
進入21世紀,2013年,首屆上海市民文化節啟動,通過“政府主導、社會支持、各方參與、群眾受益”的創新辦節理念,打造了一個365天“不落幕”的群眾性文化節,推出各類豐富多彩的活動近5萬項,惠及群眾2000多萬人次。舞蹈、美術、攝影、戲劇、收藏……有所愛好、擅長文化藝術的市民都可以參與其中。

《時間之輪》首演現場,兩輛鳳凰牌二八自行車被置于舞臺兩側。攝影/王凱
今年迎來10歲生日的上海市民文化節已經成為上海市民文化與全國公共文化的“金名片”,實現了當初“讓人民群眾成為社會文化生活的主角”的目標。
“市民文化還是要盡量讓民間去搞,政府可以通過購買服務等從中協調,但不必要什么都去直接干預。”李天綱特別提到了上海的交響樂演出市場,這幾年來領先國內各大城市。作為中國交響樂的發源地,上海交響樂團比芝加哥、費城、悉尼、舊金山等名團更古老,有著一批忠實的交響樂觀眾和扎實的群眾基礎。
上交之外,上海愛樂樂團、上音交響樂團、上海歌劇院交響樂團都有常年的主場演出。2005年,著名指揮家曹鵬自費組建了上海城市交響樂團,這是中國大陸第一家非職業交響樂團。此后,天使之音沙龍于2008年成立,上海學生交響樂團于2009年成立,上海城市青少年交響樂團則成立于2010年。徐家匯街道還資助了一支由沈傳薪指揮的業余樂團。這些由上海市民組成的業余交響樂團已經成為上海的城市名片,也讓交響樂這一音樂形式深入走進了廣大人民。
根據2021年發布的《上海文化發展系列藍皮書》顯示,上海在全國率先基本建成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上海每百萬人擁有博物館5座,遠高于全國水平,基本達到發達國家每20萬人1座的水平。上海的圖書館數量僅次于巴黎,超過倫敦、紐約、柏林、新加坡、東京;上海的藝術演出場所每百萬人擁有量為4個,每百萬人擁有座位數為7.2個,均居全國前列。上海更有6200余個家門口“小而美”的新型文化空間,讓城市更有文化味和煙火氣。
近五年來,上海文化新基建在浦江兩岸遍地開花。上海天文館、浦東美術館、上音歌劇院、九棵樹未來藝術中心等相繼落成開放,不斷拓展著上海的文化版圖,為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打開新空間。
采訪中,李天綱多次強調,城市更新的過程中,城市文化遺產其實是上海最可保護的東西。“文化遺產是一座城市的軟實力,因為文化品位、消費習慣、社會風俗等,這些東西都附著在城市建筑、傳統街區和制度習俗,即所謂城市文化遺產上。上海的第二產業的實力已經日漸式微,占比下降,而目前在第三產業領域的旅游、演藝、消費、房產、科創、文創、教育等行業都要靠它們了。上海在公共空間領域留下來的市民文化遺產,還是相當有用的。它肯定不是城市更新的包袱,城市文化的多樣性和豐富性,正是城市發展的創新之源,這是確鑿無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