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鐘 鵬
(哈爾濱工程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哈爾濱 150001)
人們在不斷推動技術進步的同時,技術也在不斷地形塑人的思維方式與行為,21世紀互聯網等技術不斷發展的同時,衍生出了一系列的“非預期問題”,“網絡欺凌”就是其中之一。近年來,網絡欺凌事件頻發,通過百度對關鍵詞“網絡欺凌”進行檢索,檢索結果高達3410萬個。大體而言,網絡欺凌者出于多種目的,對于被欺凌者實施欺凌行為,常利用大眾樸素的同情心與正義感,煽動大眾從旁觀者變為協助者,常產生惡劣的社會影響,不僅對被欺凌者造成嚴重的生理、心理、物理傷害,而且往往透支了社會信任,嚴重危害了社會的安定團結。
長久以來“欺凌問題”一直是教育學、心理學等學科的研究焦點,近年來“網絡欺凌”問題逐漸受到學界關注,但關于網絡欺凌的現行研究仍存在一些問題,如相關概念界定不清、受制于傳統欺凌行為框架而忽視網絡欺凌新特點、對于網絡欺凌現象產生原因的解釋單一等。基于此,本文通過對相關概念的辨析,在回顧過往研究的基礎上,歸納網絡欺凌的新特點;并應用弗洛姆的相關理論,對網絡欺凌的產生原因提出新的解釋,回答為什么霸凌行為這一對于弱者的施虐行為,也會對霸凌者自身產生負面影響。
1.欺凌與霸凌辨析
欺凌是bullying的音譯,最早在中國臺灣地區使用[1],實際上欺凌與霸凌都對應英文中Bullying一詞。辭海中對于霸與欺的含義作出了如下定義:“霸”指春秋時期勢力最強、處于首領地位的諸侯,或指成為霸主;依仗權勢橫行的人或勢力;強橫占據。“欺”指欺騙;凌辱。“凌”字在辭海中的含義為侵犯;渡過或逾越。可以看出霸凌、欺凌的中文翻譯各有其側重點,但都強調一種處于優勢地位者對于處于弱勢地位者的壓制與強迫。
通過CNKI關鍵詞檢索,網絡霸凌檢索結果為8篇,網絡欺凌結果為455篇,可見相關主題的研究中,學者更多采取了網絡欺凌這一說法,這一趨勢與傳統欺凌的研究趨勢一致——多為使用欺凌而非霸凌。究其原因,這可能是與教育部聯合中央綜治辦、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等有關部門在2016年11月印發《關于防治中小學生欺凌和暴力的指導意見》中使用欺凌一詞有關。
相比網絡欺凌研究而言,校園欺凌的相關研究更成體系,從法治界定角度的研究認為校園欺凌和校園霸凌沒有本質差別,可進行同義替換[2,3]。綜上,網絡霸凌與網絡欺凌也可進行同意替換,單獨進行兩個詞語的區分辨析并沒有太大意義,本文將沿用欺凌一詞。
2.欺凌與暴力辨析
暴力與欺凌有著十分復雜的關聯,經常出現混用的情況,學界對于暴力一詞未有統一的概念界定與標準,但暴力一詞的核心在于“物理有形的外在物質強力”,語言暴力、軟暴力等概念是一種文化外延而產生的比喻手法,并非暴力一詞的本意。而欺凌的范圍更大,即包含外在的針對身體的有形暴力,還包括無形的精神壓制痛苦。因此,應當否定上下位概念間的“種屬關系論”,堅持具有部分交叉包容關系的“交叉論”[2],簡而言之,欺凌、暴力概念存在交叉關系,但欺凌概念的范圍大于暴力概念。

表 將傳統欺凌與傳統暴力進行比較
3.傳統欺凌
學界對于網絡欺凌概念的界定長期受到傳統欺凌的影響[4],因此要研究網絡欺凌就必須回顧傳統欺凌定義,雖然學界尚未對于傳統欺凌概念達成共識,但Olweus被公認為是第一位系統研究欺凌的學者,其將欺凌定義為“某人多次受到一人或多人的負面行為的影響”[5]。國內學者對于欺凌的定義與之內涵基本一致,指個體被一個以上的同儕給予重復的負面動作[6]。對于概念進行辨析可以發現傳統欺凌的幾點共性:其一,反復性。欺凌者多次對于被欺凌者施加欺凌行為。其二,傷害性。欺凌者對于被欺凌者造成了心理、生理、物理(一般指財產)等方面的損害與負面影響。其三,預謀性。欺凌者多次對于被欺凌者施加欺凌行為,一般是經過計劃的,而非臨時起意的。其四,指向性。欺凌行為有著明確的指向性,且欺凌者與被欺凌者一般為熟人。其五,多樣性。指欺凌行為的多樣性,可能包括肢體、語言、性、關系、網絡欺凌等,值得一提的是,既有研究認為欺凌行為與暴力行為并無必然聯系[1]。其六,支配性。欺凌者與被欺凌者間存在一種明顯的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欺凌者可能會通過這種支配關系獲得精神與物理(物質)的滿足。
4.欺凌行為中的主體
在針對傳統欺凌,尤其是校園欺凌過程的研究中,學者區分了如下主體:欺凌者(bully)、被欺凌者(bullied)、協助者(assistant)、旁觀者(outsider)、保護者(defender)[1]。考慮到網絡欺凌行為中的主體并未超出這一框架,因此在后面將沿用這一框架進行分析,但在單次的欺凌過程中,也存在部分主體相互轉化的可能,而傳統框架未能指出并分析這一過程,因此本文將在這一維度上進行完善。
欺凌者指欺凌行為的實施主體,處于上位,一般是指欺凌行為的始作俑者,并貫穿于欺凌行為始終,但在一些情況下,也可能轉變為協助者;被欺凌者是欺凌行為中欺凌行為的承受主體,處于下位。需要指出的是,我們必須從靜態與動態兩個視角來考察這一問題,在靜態視角——單次網絡欺凌中,欺凌者與被欺凌者的關系是類似于邊沁所言的全景監獄式的,全景監獄強調上位對下位的絕對的壓制與支配,被欺凌者難以擺脫被欺凌的身份。但需注意的是,傳統全景監獄是一個“一對多”的模式,少數的上位監視者對多個下位被監視者,但在“網絡欺凌”中變成了“多對一”的模式,多個上位欺凌者對一個下位被欺凌者。在動態視角——長期網絡欺凌中,網絡欺凌是懸在雙方頭上的一把“達摩克里斯之劍”,因為長期來看欺凌者與被欺凌者的身份是流動的,這一事件中處于上位的欺凌者,在另一問題上就很可能是處于下位被欺凌者,這類似于鮑曼所說的散點監視,一種相互監視,誰都可能成為監視者,誰也都可能成為被監視者。協助者可以是欺凌行為全程或片段式的參與者,可以在某一時刻進入,也可在某一時刻退出,有著向欺凌者或旁觀者轉化的傾向,網絡欺凌中的協助者可能并未意識到自身舉動屬于欺凌行為,卻又實際參與到欺凌過程之中,產生了實質性的后果;旁觀者是指在欺凌行為過程中,處于旁觀狀態,并未對于雙方發表意見或作出實際舉動的人,但依舊有著向協助者或是保護者進行轉換的傾向,在一次欺凌行為中,旁觀者的人數往往是最多的;傳統意義上的保護者是指阻止校園欺凌產生或持續的人,這里也將延續這一思路,這一人群可以是個人、群體、政府、新聞媒體,不同于其他群體,就個體而言,在欺凌行為中為處于下位一方的個人或群體發聲是有極大風險的,這就可能導致他們同樣受到欺凌,被降格為被欺凌者。
5.網絡欺凌概念辨析
“網絡欺凌”(cyberbullying)一詞產生于千禧年后,是網絡空間(cyberpace)與欺凌(bullying)的組合詞[7],但長期以來“網絡欺凌”都缺乏一個系統性的定義。Slonje等認為是個人或群體通過電子技術的方式,對弱勢者(受害者)實施反復、攻擊性、蓄意的行為[8]。Patchin等認為是以電子設備為媒介,客觀上產生了故意、反復傷害后果的行為[9]。Langos等認為是個人或群體,蓄意的、敵對的、以通信技術為媒介損害他人的行為[10]。Menesini等認為是通過電子技術對缺少自保能力的弱勢個體,重復施加侵犯的行為[11]。張宇然認為,網絡欺凌既是一種傷害他人精神的符號暴力,也是一種對他人產生了實質性傷害的行為暴力[12]。

圖 網絡欺凌示意圖
進行概念辨析后,我們可以發現上述定義的共性為指向性、多樣性、支配性、技術性(欺凌者通過互聯網媒介、電子技術等手段實施欺凌行為)。其余部分出現的特性為反復性、蓄意性、傷害性、預謀性。不難看出,在對于網絡欺凌進行定義的過程中,部分學者將其看作是發生在網絡中的“欺凌”行為。這只看到了網絡欺凌的一種類型,因此我們首先要區分兩種欺凌的樣態,熟人關系中的網絡欺凌與互聯網中非熟人關系中的網絡欺凌,這是辨析與區分網絡欺凌問題的關鍵。如果說熟人關系中的網絡欺凌行為還可視作是傳統欺凌行為在新技術環境下的一種再現,那么,那些發生在互聯網中的網絡欺凌行為就有了我們不能忽視的新特點。總體而言,網絡欺凌有著如下特性:
其一,預謀性與即刻。傳統欺凌強調預謀性,是一種經過深思熟慮策劃后的行為,但很多情況下,發生在互聯網中的非熟人關系的網絡欺凌是臨時起意的、即刻的。其二,指向熟人與指向陌生人。傳統欺凌與網絡欺凌都具有指向性,即對于某一個體或群體實施的欺凌行為,但不同于傳統欺凌的對象為熟人,或是至少有一定交集的個體,網絡欺凌的對象是多樣的,既可以是其人際關系網絡中的熟人,也可以是通過互聯網接觸到的與其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其三,縱向反復性與橫向反復性。就反復性而言,傳統欺凌的反復性是橫向的反復性,是欺凌者在長時間內對于被欺凌者實施多次欺凌行為,熟人關系中的網絡欺凌與之相似,但非熟人關系的網絡欺凌是縱向的反復,是在短時間內,多個欺凌者對于被欺凌者實施少次的欺凌行為的縱向累加。
欺凌行為對于被欺凌者的危害是顯而易見的,欺凌行為會顯著增加被欺凌者產生抑郁、焦慮、藥物濫用、酗酒、情緒障礙、行為障礙、睡眠方面問題的概率,嚴重時甚至會導致被欺凌者自殘甚至自殺。但近年來的研究指出,欺凌行為對于欺凌者也有著負面影響,例如抑郁程度更高、焦慮程度更高、更高的未來犯罪率[7,13]。為什么欺凌行為,這種對于弱者施暴的行為,不僅會對被施暴者還會對施暴者造成損害呢?弗洛姆的相關理論可以對此作出解釋。
弗洛姆認為人性中有許多不可忽視的需求,“它們必須永遠得到滿足,即這些需求是根植于人的物質機體中的,每種需求都有一個限度,達不到限度,需求便得不到滿足,便無法忍受”[14],這些需求不僅是生理層面的還有心理層面的,其中有一種絕不能忽視的需求,即“人需要與自身之外的世界相聯系,以免得孤獨”[14]。但孤獨是人在成長與生活過程中無法回避的,“孤獨的經歷引起人們的焦慮”[15],為了緩解這種焦慮,部分人使用欺凌與支配他人的方式來進行消解,部分人通過臣服于這種外在的壓制來進行消解,部分人通過將自身融入到群體中,采用與群體一樣的行為來進行消解,因此,筆者認為欺凌行為是身處孤獨狀態之中的個體,為逃避這種狀態,緩解無法忍受的焦慮與痛苦的一種手段。
弗洛姆論述了孤獨的產生機制,這是源于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始發紐帶的斷裂,人日益從自然或是母體中脫離出來,逐漸獲得自我意識的同時也越發感到孤獨與焦慮。但這一進程是不可逆的,因此成長一方面帶來了力量的與日俱增感,另一方面也帶來了個人的無能為力感,一個人越是自由,便越是孤獨,“當一個人成為獨立的、理性的、自我維持的個體,同時他也就成為一個分離的、孤獨的和焦慮的人,他極度需要感到與自己之外的世界有聯系”[16]。這便是弗洛姆指出的現代人的獨特困境——自由的困境,因為在弗洛姆看來,自由是現代社會出現的新事物,中世紀時人們受制于嚴格的等級制度與社會規范并無現代意義上的自由,這就意味著當自由不僅僅是一種饋贈,而時常變為一種個人所無法承受的重擔時,現代人所面臨的兩種選擇:第一是逃避自由帶來的重負,重新建立臣服關系,按照權威主義、破壞欲、機械趨同這三種逃避自由的機制出讓自由,獲得短暫卻不可持續的安寧;第二是繼續前進,力爭全面實現以人的獨一無二性及個性為基礎的積極自由。
但現實情況是,很多人選擇了主動放棄自由,筆者將借助弗洛姆的三種逃避機制進行闡述:欺凌者臣服于破壞欲下的這種方式來進行逃避,這是指在生命未能完全實現時所產生的一種對人或對己的毀滅沖動,通過對于毀滅來逃避自我的無能為力感;被欺凌者通過臣服于權威主義來逃避這種感覺,“放棄個人自我缺乏的獨立傾向,欲使自我與自身之外的某人或某物合為一體,以便獲得個人自我所缺乏的力量”[14];協助者與旁觀者的行為表面上看確實不同,但其內在機制是相似的,都是通過機械趨同的方式參與其中,既然眾人都在參與,那我便也可去參與,既然眾人都在旁觀,那我便也可以旁觀,“人放棄個人自我,成為一個機器人,與周圍數百萬的機器人絕無二致,再也不必覺得孤獨,也用不著焦慮了”[14],但卻如鮑曼對于倫理與道德的辨析所指出的那樣,遵守某一種倫理規則,并不能使人成為一個有道德的人,這些將自我融入他人之中的協助者與旁觀者即便面對苛責,他們也可以退回到群體之中,以群體的名義消解苛責對于每一個個體的懲罰,這既是一種“有組織的不負責”,又是一種孔飛力所說的以群體數量換得群體安全。
但這三種方式,“只能暫時緩解人們的疑惑與焦慮,因為歸根結底,人們必須發揮他的主觀能動性,并于社會建立一種穩定和愉快的關系”[16],這就部分解釋了,為什么欺凌行為中的主體,對于施暴者與被施暴者雙方都會造成損害,借助支配與臣服的手段以緩解疑惑與焦慮只能是暫時的,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孤獨與焦慮的問題。需要強調的是,欺凌行為必須制止,欺凌者必須得到懲罰,被欺凌者必須受到保護與補償;在欺凌行為中只有輸家,欺凌者短暫的自我滿足,歸根結底是以透支社會活力為代價的——因為由欺凌行為所衍生出的“反常行為”與“社會問題”終將交由社會買單。
第一,本文從對網絡欺凌概念的辨析入手,對比了傳統欺凌和網絡欺凌兩者之間的區別,區分了網絡欺凌的兩種類型,提出網絡欺凌有著與傳統意義上的欺凌截然不同的特點。在對過往研究進行總結的基礎上,本文對于網絡欺凌作如下定義:以互聯網為媒介,對于任一對象,發起的即刻或蓄意的,旨在獲得自我效用或實際利益的,并最終對這一對象造成了精神、生理、物理傷害或損失的行為。這突破了既有研究,僅僅將欺凌作為蓄意非即刻,只針對熟人而非陌生人,僅看到了橫向的反復性而忽視了縱向的反復性的研究結論,這對于我們進一步考察這一問題有著重要意義。
第二,應用弗洛姆的自由孤獨理論對于網絡欺凌行為進行了分析。筆者認為欺凌行為源于不同主體面對孤獨時,對因此而產生的無法忍受的焦慮,采取不同方式進行逃避而產生的結果,這是現代人面臨的典型困境。按照弗洛姆的設想,只有憑借著愛與勞動,才能真正地與世界相聯結,而不是采用逃避自由的方式,這會為我們認識網絡欺凌現象提供一個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