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曉露 湖南女子學院
湘西苗族是一個苦難深重、堅韌不拔的民族。由于歷史原因,苗族人民無奈地放棄了優渥的平原水鄉,一路逶迤輾轉至湘西腹地,這些頑強的山地移民憑借勤勞的雙手在湘西山川中繁衍生息。在這漫長的歲月中,大自然饋贈了他們豐富的物質資源,同時以各種自然災害對他們進行考驗,由于無法對自然現象及規律做出科學的解釋,苗家人以自己的生活經驗比附宇宙萬物,認為“萬物有靈”“萬物同源”“萬物依存”“萬物互滲”,這種原始思維逐漸形成了苗族神秘的宗教信仰。由于苗族沒有本族文字,先民們用神話故事、山歌、諺語、舞蹈、繪畫、刺繡、扎染等形式言傳身教地向子孫后代傳遞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和宗教倫理。其中,湘西苗繡是苗族婦女在其生活勞作中不斷發展積淀的刺繡技藝,刺繡中的每一種植物或動物都有其獨特的語義內涵,每一種圖騰紋樣都是不同部落氏族的象征符號,可以說湘西苗繡是湘西地區苗族原始宗教信仰及歷史更迭變遷的重要文化載體。
湘西苗族主要分布于湖南省西部,武陵山脈中段,湘黔渝交界處。由于長期的遷徙和所處地理位置,湘西苗族刺繡的創作中呈現出多種文化的交融,其既受楚漢文化和周邊少數民族刺繡的影響,又呈現出苗族神秘的苗巫文化。湘西苗繡古老的圖騰紋飾不僅是一種裝飾紋樣,更記載了苗族先民對天地和宇宙萬物的認知,其具有較強的文化屬性和穩定性,并逐漸形成苗族獨特的文化符號體系,如 “回紋”“萬字紋”“陰陽魚紋”“八卦圖紋”“鳥銜魚紋”等。湘西苗繡中的陰陽魚紋體現了苗族先民的陰陽哲學世界觀,古今上下對于陰陽八卦研究頗豐,苗族先民亦有其獨特的見解及表現形式。陰陽魚紋中兩條魚以旋渦狀相互盤繞,呈現陰陽螺旋式運行態勢,圖中陽性一面有黑色魚眼,屬陽中有陰,陰性一面有白色魚眼,屬陰中有陽,湘西苗族人釋義為“一家人”,意為子嗣繁衍,延綿不斷。圖案所蘊含的陰(正)陽(負)交變、此消彼長、生生不息的哲學思想與上古伏羲女媧時期太極陰陽圖的陰陽哲學觀不謀而合。原始苗人除了從楚漢文化中汲取大量的養分,他們也有自己原始宗教與巫史傳統?!疤烊烁袘韵裎虻馈笔敲缱鍌鹘y文化精神及思維方式的重要特色。在基于巫教文化的湘西苗繡創作中,無論花草蝶鳥、山水樹石都被湘西苗族人賦予了其新的象征意義,它們不再是簡單的某種自然物,而是一種具有深厚文化內涵的藝術符號,如鯉魚躍龍門、麒麟送子、龜龍搶寶等為主題的圖案。龜龍搶寶圖中,龍是苗族人民的崇拜圖騰之一,龜具有福壽綿長的寓意,湘西苗繡中將龜和龍兩種物象互滲交融,創作出龍頭龍身、龜軀龜殼的造型,造就了湘西苗繡獨特的藝術品貌和神韻。符號學家恩斯特·卡西爾曾把人比作符號的動物,他認為文化是符號的形式,人類的活動從本質上說是一種“符號”或“象征”活動,在這一活動中,人們建立起人的“主體性”(符號功能),并構成一個文化世界。很顯然,湘西苗繡承載了湘西苗族人的思想活動及情感寄托,每一種圖案紋飾都是苗族人民集體意識的產物,我們從這些文化符號中解讀了苗族人民的宇宙觀、生命觀及世界觀。
湘西苗繡產生于田野山間,傳播于村寨部落,這種野生的生長方式造就了湘西苗繡無拘無束、意向橫飛的藝術表達手法。湘西苗繡圖案紋飾的主題和內容大都取材于日常生活和民間傳說,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和民族特色。在湘西苗族刺繡中常見蝴蝶、姬宇鳥、龍、魚、楓葉、石榴、花卉等紋飾,這些圖案題材均來源于苗族的《苗族古歌》,這部創世神話構筑了苗族人民對宇宙誕生、物種起源、民族遷徙、古代社會制度及生產生活的普遍認知。在《苗族古歌》中蝴蝶媽媽在鹡宇鳥的守護下孵化了12枚蛋,從而孕育出人類與自然萬物。因此,苗族人敬奉蝴蝶是萬物始祖,而鹡宇鳥則是苗族人民的守護神,在湘西苗繡中蝴蝶成為生殖崇拜的象征符號,鹡宇鳥則蘊含庇佑的守護之意。這類圖案多刺繡于婦女和孩童的服飾、被面、床單及門簾上,以求趨吉避兇、家族興旺、子嗣延綿。此外,蝴蝶圖案較多都與楓樹造型結合,在苗語中湘西方言稱之為“道米”,“道”是樹的意思,“米”是指媽媽之意,苗族人認為蝴蝶媽媽由楓樹芯飛出,因此楓樹是孕育苗族人生命的本源。在苗繡作品中楓葉形態各異,有的排列成環狀圍繞蝴蝶,有的橫斷面的楓樹芯上繡著象征多子的石榴或小人胚胎,這些圖案紋飾映射了苗族人民對生殖的崇拜,表達了其強烈的生育愿景。從楓樹生蝴蝶、蝴蝶孕育人類及各種生命,動人的苗族傳說在古老的繡品上訴說著苗族人與自然萬物相依相存的生命觀,凝聚了苗族人民虔誠祝愿的圖騰紋樣成為一個個吉祥美滿的藝術符號,傳達著對生命的敬畏、對祖先的崇拜、對生活的憧憬。
苗繡的創作始于自然萬物,根植于大千世界,所刻畫的美好都源于苗族人民對生命的敬仰和崇拜,浸潤著萬物同源的思想。自然是湘西苗族婦女最廣博的靈感源泉,除了對萬物形態的捕捉,大自然的色彩也淌入苗族人民的血液中,每一種顏色都是對生活的感悟和對萬物的歌頌?!跋瓤搭伾罂椿ā边@是對湘西苗繡色彩上的總結,苗族人喜好在深色的底布上進行刺繡,如黑底、藍底、褐底、紅底,而圖案花色則配色濃重奔放,在大面積主色調中鑲嵌小面積的對比色,既保持畫面的基調統一,又產生絢麗斑斕的藝術效果。湘西苗繡色彩配置主要以紅黑對比為基調,在此基礎上敷陳青、紅、黃、黑、白五色及其間色。這種置色習慣與陰陽五行色彩觀一脈相承,五行色彩系統主宰著中國人的宇宙觀?!渡袝ず榉丁酚涊d:“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蹦戏街鞒?,代表火,有激情熱烈之意;中央主黃,代表土,有平和安順之意;西方主白,代表金,有素潔憂郁之意;北方主黑,代表水,有深沉寧靜之意;東方主綠,代表木,有清新明快之意。湘西苗繡在一針一線中見證了苗族人的生命歷程,從孩童呱呱墜地到生老病死,從婚嫁迎娶到佳節祭祀,苗繡都是不可或缺的見證者。繡品的顏色則根據使用場合及使用者年齡變化而變化,如孩童幼年時期繡品顏色以紅色為主色調,輔以玫紅、鈷藍、草綠、橙紅等鮮艷的顏色,紅色在五行色彩中代表火,有“陽氣”旺盛、吉祥安康的象征意義。隨著年齡的增長,色彩純度逐漸深沉下來,老年婦女則多以青色、黑色等顏色的底布來縫制繡品,黑色在五行色彩體系中象征著水,其代表著深遠沉穩、寧靜莊重之意。休謨說過:“美不代表對象中實有的東西,它只標志著對象與心理器官或功能之間某種協調或關系。”湘西苗繡設色不刻意于固有色的表現,多依本民族的審美心理,帶著主觀的情感對自然色進行提煉加工,湘西苗繡中色彩的表達是外界研究苗族人民宇宙觀、生命觀、世界觀的一道門,它也是苗族人民表現其情感的一種象征符號。
湘西苗繡的制作過程中首先需依據使用對象及用途確定繡品的主題寓意,隨后選擇符合該寓意的圖騰及紋飾元素進行組合完成苗繡的圖案造型。筆者以湘西苗繡中母題圖騰“龍”為例,表達庇佑的主題寓意。湘西苗族尚龍,祈望家道興旺、風調雨順,其具有較廣泛的族群集體記憶性和象征性。苗族婦女常將龍圖騰應用于服裝、背裙、帳檐、門簾。龍圖騰在湘西苗繡中的造型不局限于傳統龍紋的形制,其具有重構性與互滲特征。如人頭龍身、牛頭龍身、龍頭魚尾、狗頭龍身、花龍、獅頭龍身、龍頭龜背龍尾等,苗族人民用其豐富的想象力將龍圖騰與其他物象融合于一體,衍生出各種新的生命形態。本設計以鯉魚躍龍門的故事題材作為創作背景,選取湘西苗繡中經典的“龍魚”圖案為設計主題,確立其子孫昌盛、庇佑安康、步步高升的吉祥寓意,進行系列文創產品“絲龍織漪”的設計與開發(如圖1)。

圖1 “絲龍織漪” 系列作品展示
湘西苗繡的創作在確定主題和圖騰后,繡娘們結合自己對事物的認知將象征意義相同的物象元素通過苗繡來建立聯系。湘西苗繡衍生產品可借助湘西苗繡的創作思維來實現,本設計作品將龍圖騰與魚紋進行形態互滲,以龍頭魚尾或龍頭魚身呈現魚與龍兩種物象的造型特征,并將魚紋、水紋、花卉、廟宇等符合設計主題且具有多子多福、庇佑祈福寓意的紋飾進行設計元素整合,構建“絲龍織漪”系列設計元素庫。
在產品造型設計過程中基于魚躍龍門的設計主題方向,參考湘西苗族地區廟宇的形態,提煉廟宇飛檐的造型特點并結合流暢的建筑線條輪廓完成包飾造型設計?;趯υO計主題的深入挖掘和“絲龍織漪”設計元素庫的構建,依據包飾的結構造型、材質面料、工藝技法對產品紋飾設計綜合考量,對設計元素庫中魚龍圖騰、魚紋、荷花、水紋等元素進行解構、重組、變形,設計者結合產品載體的造型特點及裝飾部位進行符號元素的設計應用,且每個圖案紋飾的設計都遵循湘西苗繡“圖必有意,意現祥瑞”的造物思想,力求達到創新目的的同時不改變圖案符號語義,通過產品傳遞完整而準確的文化內涵,實現湘西苗繡衍生品的創新更迭。
本系列產品大量運用湘西苗繡長短針、打籽繡、盤銀繡及編織繡等針法進行圖案紋飾刺繡。為了提高“非遺”創新力與降低文創產品的人工成本,在不改變紋飾造型的原則下,部分手繡工藝以手推繡技術或數碼繡花技術替代。在包飾面輔料上大膽融入亞克力及滴膠工藝,將傳統手工繡片與創新材質、工藝進行碰撞。在產品外觀上達到虛與實的結合、繁與簡的對比,呈現民族風情與現代審美兼顧的系列產品。
湘西苗繡是苗族獨特的文化遺產,而湘西苗繡非遺衍生產品既承載著苗族的歷史,又打破了地域文化的邊界,它肩負著傳承苗繡傳統工藝及弘揚苗族民族精神的責任。如今國家大力提倡傳統手工藝的振興和文化創意產業的發展,但作為具有獨特民族文化內涵的傳統技藝,湘西苗繡文創產品缺乏針對性、系統性的設計方法,其傳遞的文化內核是不完整的甚至是不正確的,導致湘西苗繡文創產品整體上面臨文化、美學和倫理上的缺失,此類非遺衍生產品的異化和開發性破壞已成為一個普遍性社會問題。本文面向湘西苗繡文創產品設計,將符號學研究引入設計學科,從探知湘西苗繡蘊含的符號語義出發,摸索總結出一套符合湘西苗繡文創產品設計規律的方法,從根源挖掘湘西苗繡的民族文化精髓,為湘西苗繡衍生產品設計創新提供新方向,并將湘西苗繡的活化傳承與創新發展對接當地文化創意產業升級,為其他民族地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可持續性振興提供智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