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鑫 李 軍
(內蒙古科技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內蒙古 包頭 014010)
“吉祥”一詞,又作“吉羊”,是祥瑞、吉利的意思?!兑紫翟~下》謂:“吉事有祥?!奔醇氖虑楸赜邢檎?。[1]吉祥圖案的起源可追溯到史前時期,主要體現在原始圖騰上。由于原始社會生存環境十分落后,先民們對自然界的種種事物都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于是就把植物、動物以圖騰的形式表現出來,顯示出人類對大自然力量的敬畏,以求獲得保護。原始先民“避兇求安”的意識成為早期人類在特定生存環境下的精神支柱,吉祥圖案由此誕生。
在原始社會巫術的“萬物有靈”觀念及“神靈崇拜”下,先民們在原始社會彩陶上雕制花草魚鳥等藝術形象,表現了圖騰崇拜和子孫繁衍等觀念。據相關考古學家認為,這種鳥魚紋表達了溝通天地之意,具有巫術的性質,也是中國原始哲學中“化生萬物”觀念的延續。此外,吉祥圖案的產生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家、道家、佛家的思想文化緊密相關,人們開始利用“天人合一”“天人感應”之類的認知觀念賦予花、鳥、蟲、獸種種吉祥寓意。
傳統的吉祥圖案總是以感性表達抽象,以物象表達義理,以形象展現實質。在吉祥圖案的藝術世界中,每一種意象都是“有意義的形式”,都具有最豐富的象征意義,其含義都具有最深厚的歷史沉淀。吉祥圖案的審美觀念是其審美價值通過圖案的形式顯示或象征一定的宗教、倫理、吉祥等思想道德或情感意念的內涵,圖案的美在于內涵意義和外在形式的完美統一。[2]吉祥圖案,是用具體的意象來表現普遍性的吉祥含義,是一個象征性的藝術體現。人們在創造吉祥圖案的象征意象時,將認知和情感結合起來,尤其情感因素起著重要的作用,賦予吉祥圖案更多的主觀色彩和情感色彩,從而將這些吉祥圖案運用到服飾、家具、工藝品上。蒙古族服飾中的吉祥圖案是蒙古族人民為了表達吉慶祥瑞等美好希望而織繡在服飾上的圖案,表達了歷代蒙古族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及對真善美的追求。
原始社會先民生活在萬物有靈的觀念下,他們認為自然界中的植物、花草都有靈性。當人類為了生存、平安,在頭腦中就形成了祈求保護的思想觀念,于是人類便利用這種由天然物象所構成的植物吉祥圖案,如牡丹花、秋菊、石榴、蓮花等,各種植物祥瑞紋樣的象征意義來表達人類對生活的熱愛,以及對吉祥和快樂的追求,對繁衍生息的期盼。這些自然崇拜與祈吉納祥,讓蒙古族服飾文化反映出了先民天人合一、自然和諧的理想。
在歷代蒙古族民間傳統服飾中常見的吉祥植物圖案有寶相花、佛手、牡丹、纏枝紋、梅花、蓮花、石榴、桃花、菊花、蘭花、杏花。杏花報春,具有吉祥喜慶的意義,象征著春天的開始。杏花圖案在刺繡中較為常見,杏花五瓣,象征五福,即快樂、幸福、長壽、順利、和平。卷草紋是由花草為基礎構成的波曲狀的植物紋樣,修長、卷曲的植物葉子相互交叉,富有起伏感和韻律感,在服飾刺繡中經常與哈木爾、盤腸等圖案一起用,象征著興旺、源源不斷。桃是福壽的代表,因此桃形紋樣常見于中國婦女服裝上,寓意婚姻幸福美滿。佛手蒙古語為“額爾和滕火木斯”,也是吉祥如意的象征,中國蒙古族帽子、馬海靴子常用此圖案。此外,在我國傳統吉祥圖案中,石榴代表多子多福,牡丹則代表著富貴祥瑞,而寶相花則是由各種花型所組成,盛行于唐代。“寶相”一詞原是中國佛經用詞,是對佛陀的尊稱,寓意著吉祥、幸福,纏枝紋則寓意著綿延起伏、生機盎然,而蓮花圖案則是禪宗的另一個標志,由于禪宗的廣泛流傳,因此蓮花圖案也常見于中國民間,常被人們頌贊為出淤泥而不染,成為一種吉祥紋樣。
吉兇禍福是人們在早期形成的基本價值觀念。在生產力相對落后的時代,生存和繁衍是人類的需求,或者說最基本的、低層次的要求。因此先輩們常以一些動物的寓意、諧音來表示對生存、衍生的希望,并把這種動物當作氏族的標識、圖騰,蘊含著意味深長的吉祥觀念。
在中國歷史上,蒙古族民間傳統服裝中常見的吉祥或裝飾動物圖案主要有龍、鳳、蝙蝠、蝴蝶、魚等。其中龍是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征,生命的圖騰,是北方民族、農耕民族多民族共同創造的理性化的神物。東漢許慎的《說文》十一謂:“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則登天,秋分二潛淵?!盵3]龍被視為威嚴、崇高、吉祥之物,是中國傳統祥瑞紋樣,表示多福多壽。鳳為神鳥,是吉祥與愛情的代表,龍鳳相互搭配,龍的威嚴,鳳的美麗,龍鳳呈祥是中國最具標志性的吉祥寓意圖案。蒙古族圖案中虎紋圖案代表的是強壯、權力、熱情,而獅子圖案則有吉祥之意,也代表著地位、尊嚴。在蒙古族摔跤服飾的套褲上會有龍、鳳、獅、虎等“四雄”的圖案。蛇紋圖案象征了蒙古族生生不息、長壽、幸福的寓意。蝴蝶圖案也是蒙古族服飾上常用的紋樣,蝴蝶圖案被蒙古人認為是女性文雅、和善等特質的象征,所以大多數時候蝴蝶圖案成為代表女性的象征,并廣泛應用在蒙古袍、蒙古靴等女性日常生活物品中。在漢語中蝙蝠的“蝠”由于與“福”同音,被喻為幸福;魚與“余”同音,被喻為富余,因此,魚紋、蝙蝠紋樣被視為是中國傳統吉祥紋樣,魚紋象征著多子多福,蝙蝠紋樣被賦予幸福、如意的象征,常用來裝飾于長者的服飾圖案。蒙古族民間手工藝人一般多以天鵝、蝴蝶、孔雀、燕子、鳳鳥等動物為創作題材,并將這些寓意吉祥的圖案刺繡在馬靴、帽子、衣袍、荷包等日常生活必需品上,以這些動物寄予蒙古族人對美好生活、繁衍生息、納福求吉、消災辟邪的希望。
抽象圖案是指簡化、抽象現實中的具象事物。陳兆復在《原始藝術》中說道:“所謂抽象,是指從圖形上無法辨認其原始的形象符號。”[4]蒙古族抽象圖案可分為六大類型,即回紋、哈木爾紋、盤腸、蘭薩、卍紋(蒙古語稱圖門賀)、方勝圖案。在蒙古族抽象圖案中常見以連續、旋轉、匹偶等形式的藝術造型出現,這一藝術形態蘊含著天地、陰陽的哲理觀念。
回紋蒙古語稱“阿魯哈”,具有綿延、悠久的吉祥寓意,哈木爾又稱“云紋”,它具有吉樣如意、幸福美好、萬壽無疆的象征性特征,常用于裝飾蒙古族服飾、家具等衣食住行中。哈木爾圖案最早出現于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彩陶紋樣中,更廣泛地應用于元代工藝美術中。盤腸也叫作吉祥裝飾結,具有連綿不斷、健康和長壽的象征意義。方勝圖案,是兩個菱形相疊組成的圖案,寓意同心吉祥。卍紋,蒙古語稱圖門賀,被看作是太陽、火、四季輪回的象征,具有祥瑞之意,多用在服飾中作圖案裝飾或底邊紋,代表吉祥如意、平安的意思。原始卍紋圖案并不是單純的裝飾,它還帶有圖騰崇拜的意味。蘭薩圖案常用于縫制蒙古族衣帽上、配飾上,常與盤腸紋、卷草等紋樣組合,具有天地相接、生生不息的象征意義。
傳統吉祥文化中追求吉祥、歡樂、團圓、美滿和穩定,這一宗旨完整地體現在蒙古傳統民族服飾圖案上,也體現為人們追求圓滿、豐富、完整、積極快樂、欣欣向榮的情感愿望,并透過圖案造型,傳達出厚重的歷史文化底蘊、豐富的民俗文化底蘊,以及獨到的審美文化。
吉祥圖案的形成與演化經歷了漫長的歷程,其象征內涵構建的淵源也是多元的,包括宗教與哲學、禮制與倫理、思維與情感的因素,還有民風民俗對吉祥圖案內涵生成的影響。這也因此證明吉祥圖案的象征是建立在多種因素的基礎之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吉祥觀念的產生和發展與原始人們的圖騰崇拜、神靈崇拜、自然崇拜等諸方面信仰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說,吉祥觀念和吉祥圖案其本質上是原始人們宗教信仰的衍化物。
1.圖騰崇拜
圖騰祭祀就是最本原信奉的一種形態。在最本原宗教中,蒙古族堅信所有本世族人都來源于一種特殊的生物,堅信所有先祖都和某一圖騰有血緣關系,并堅信族群或個人和某一圖騰都有神秘關系。何星亮在《圖騰文化與人類諸文化的起源》一書中指出:“圖騰文化乃是由圖騰觀念滋生的各種文化特質所構成的復合體?!盵5]圖騰既是氏族的祖先,更是一個部族的記號。摩爾根人就認為,圖騰“意指某個氏族的記號或圖徽”。[6]由于早期人類社會生產關系落后,生活環境十分嚴酷,因此先輩們對自然界萬物的了解有限,原始先民將生活中常見的動物視為圖騰崇拜物,祈望借助自己心目中所向往的動物的力量保護自己。如柯爾克孜族的白露、羌族的羊頭、白族的金雞、哈薩克族的白天鵝、黎族和壯族的青蛙、苗族的弄蝶、塔吉克族的山鷹等。蒙古族把狼、鹿作為圖騰加以崇拜。如《蒙古黃金史綱》稱:“傳令大狩,行圍于杭愛汗山,敕言:‘若有蒼狼、花鹿入圍,不許殺戮;卷毛黑人騎鐵青馬入圍,要生擒他?!猩n狼、花鹿入圍,而放走未殺。”[7]由于這些吉祥物象蘊含著遠古圖騰信仰的吉祥文化,被先輩們認為擁有神靈的特殊能力,在圖騰信仰供奉物逐漸脫離了神圣信仰范疇之后,由信仰逐漸演變為了祭祀,于是圖騰信仰供奉物便變成了一個族群中共同的祥瑞物。圖騰崇拜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體現了人類尚無法掌握自身命運時,祈望從自然界獲得自身滿足的一種初始的生命需求。[8]
2.“天人感應”的哲學觀念
吉祥圖案的象征淵源,除了與原始先民們的宗教信仰有關,與“天人感應”的哲學觀念也有關聯。陰陽五行是“天人感應”哲學觀念的重要內容之一,對吉祥圖案的象征產生了很大作用。李辛儒在《民俗美術與儒家文化》中指出:“天地、陰陽均為哲學意義的匹偶關系,可稱哲學匹偶。哲學匹偶天和地至高無上,是對宇宙現象進行哲學抽象的終極概念。”[9]在蒙古族服飾圖案中,以左右對稱、均衡為形式風格的纏枝紋、寶相花紋、對龍、對鳳等圖案造型都蘊含著陰陽的哲學觀念。此外,還有極為普遍的“S”形圖,在蒙古族圖案中稱太極圖,(蒙古族又稱豪斯扎格斯)也是“陰陽”觀的一種形式表達。這種陰陽觀念的形象表現方式,“就是我國民族民間圖案的美的結構,是經典的我國風格”。“天人感應”的哲學觀念對象數的重視,也影響了吉祥圖案的象征。在吉祥圖案的創造中,“數就是圖案創造的理性因素”。例如,梅花是五瓣,而不是六瓣。在蒙古族袍服、靴子的刺繡中,經常會出現蝴蝶的形象,其數量總是以偶數呈現,其實,這種偶數觀念中,從某種意義上反映著淳樸的生殖崇拜,生命繁衍的意識。
作為中國封建社會思想意識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強調審美與倫理,美善統一,孔子的“盡善至美”與荀子的“美善相樂”都主張美善統一,強調藝術的政治倫理作用。當古代中國進入文明的階級社會之后,圖案又成為奴隸制及封建等級制度的重要標志之一,在等級制度的高壓和儒家思想的雙重影響下,圖案被賦予了禮制倫理、標準與象征、皇權神授、社會地位等政治倫理意義和道德內涵。
周代時期,中國服飾上就有了“十二章”之制,各朝各代都將其視為中國服裝制度的一項重要組成部分,十二章圖案紋樣為日、月、星、龍、山、華蟲、火、宗彝、藻、粉米、黼、黻。[10]這都具有一定的象征含義,其中火紋是對信奉與敬仰的表現,蒙古族把火視為高尚、神圣的象征,在蒙古族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龍紋是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代表,古往今來,龍紋一直被人們普遍使用于各類服裝、器具上。商周以前,龍以超自然力量形態存在,紋理粗獷、猙獰、剛健強力,人物形象往往被人冠以了某種神秘色彩。而商周以來,尤其是從唐代開始,隨著封建主義到達了頂峰,龍紋逐漸成為統治階級的標志,反映了封建森嚴的社會等級差別,禮治色彩更加強烈。而龍紋既表達著華麗、繁榮的寓意,又表現出了某種威嚴、震懾和不可一世的儀態。
元代蒙古族的服裝圖案層次分明,據《元史輿服志》的記載,“庶人除衣服不許服赭黃,惟許衣暗花,絲絹綾羅毛,帽笠亦不許飾用金玉,靴不許裁量花樣。首飾則許以銀花,并金釵一事,唯耳環用金珠及碧甸,余用銀”。在蒙元時期,只有皇帝及其親屬穿全身龍紋袍,并禁止民間私自織繡龍袍。據《元典章》的“禁治花樣緞匹”條規定:“銀妝領袖并天碧織繡五爪龍鳳答子等花樣,都列為嚴禁民間織造的緞匹,龍鳳紋屬皇帝、皇后專用紋飾,平民百姓只能用本底或者暗花?!痹晒抛宸椫谢ɑ芗y圖案較為常見,考古發現在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元上都羊群廟遺址出土的蒙古貴族石人殘件,在其胸前有九朵團花,后背有一朵大團花,根據這種花卉圖案分析,此官服為品官所穿的官袍,是一種身份高貴的象征,是具有“禮制”的象征圖案。不僅如此,在蒙元時期,受其制度的影響,衣飾顏色、材質、制作工藝也體現了禮制觀念。
在中國傳統文化吉祥圖案中,《周易》的“立象以盡意”思想,具有難以取代的重要意義?!断缔o傳》中對“象”和“意”分別做了解釋,“象”是具體的、切近的、變化的,而“意”是抽象的、深刻的、常態的。而這種思維形式在原始藝術中也有所體現,如彩陶紋飾中的“鸛魚石斧圖”“鶚鳥銜魚圖”。原始藝術中“立象以盡意”的表現方式,以更直觀的、感性的形象展現出來。例如,傳統社會中“五福”的文化內涵,用圖像的形式展現出來要比用語言文字去解釋更能了解其所在的文化內涵?!吨芤住贰傲⑾笠员M意”的主張對傳統吉祥圖案的象征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成為吉祥圖案象征的思維淵源?!傲⑾笠员M意”的思維在中國漢字中也有所體現,漢字的圖畫性與符號性相結合,構成漢字“立象以盡意”的象征性。這種象征性對蒙古族服飾圖案影響極為深遠,比如在蒙古族服飾圖案中,形態多樣的“壽字”“福字”“萬字”,把漢字的圖畫性體現得淋漓盡致。正如潘魯先生所說:“漢字的造型,凝聚了華夏民族特有的形象思維觀念和審美心態,是一種‘語言的圖畫’?!盵11]
蒙古族服飾吉祥圖案的象征內涵是多元的,它不僅與民族文化、民族審美、民間習俗緊密相連,同時也在以形象化的方式體現信仰文化、哲學觀念、思維情感,吉祥圖案的文化象征是中國傳統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蒙古族服飾吉祥圖案是一種象征文化符號,通過一種無聲但有形的藝術語言來反映蒙古族人民的思想觀念及心理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