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春
(信陽師范學院歷史文化學院,河南信陽 464000)
《新唐書》卷六八《方鎮表五·鄂岳沔》永泰元年(765)條載:
升鄂州都團練使為觀察使,增領岳、蘄、黃三州。
同上書卷六五《方鎮表二·淮南西道》永泰元年條載:
沔、蘄、黃三州隸鄂岳節度。
《舊唐書》卷四〇《地理志三·鄂州》載:
永泰后,置鄂岳觀察使,領鄂、岳、蘄、黃四州。
以上是兩唐書與代宗朝鄂岳鎮的建置及與沔蘄黃三州隸屬問題相關的三條史料,不僅各自存在史實錯誤,三者之間亦有牴牾之處。前人對新表多有糾謬,但未曾措意于此細節。今人研究唐代藩鎮轄區多以新表為本,雖不乏考辨,難免疏漏。(1)今人對唐代藩鎮轄區變動之梳理,多以《新唐書·方鎮表》為參照,主要有〔清〕 吳廷燮: 《唐方鎮年表》,中華書局1980年版;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 《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前者初刊于20世紀30年代,后者乃唐代政區研究的集成之作。在未正式出版的研究中,以賴青壽《唐后期方鎮建置沿革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99年)最為全面。本文以唐代宗朝鄂岳鎮建置及轄區變動為例,略作辨析,以期有所補益。
永泰年間鄂岳都團練使所轄州數,《方鎮表·鄂岳沔》與舊志相同,較之《方鎮表·淮南西道》少一沔州,其間必有舛誤。
兩唐書《穆寧本傳》皆載其在代宗朝前期任鄂岳沔都團練使,但都未明確交代其赴任之具體年代。趙憬《鄂州新廳記》載鄂州于廣德二年(764)“聯岳、沔事置三州都團練使”(2)趙憬: 《鄂州新廳記》,李昉編: 《文苑英華》卷八〇一,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4235頁。;時人閻伯瑾作于永泰元年四月的《黃鶴樓記》有“刺史兼侍御史、淮西租庸使、鄂岳沔等州團練使河南穆公寧”(3)閻伯瑾: 《黃鶴樓記》,李昉編: 《文苑英華》卷八一〇,第4279頁。之句。由此可知,至少在永泰元年,也可能在前一年的廣德二年(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即斷于此年(4)郁賢皓: 《唐刺史考全編》卷一六四《江南西道·鄂州》,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380頁。),穆寧已為鄂岳沔等州團練使,沔州自然同時由淮西節度使改隸而來。故《新唐書·方鎮表·鄂岳沔》與《舊唐書·地理志·鄂州》皆失載沔州(5)魯西奇認為舊志“無沔州,蓋因太和七年省沔州入鄂州之故”(《區域歷史地理研究:對象與方法——漢水流域的個案考察》,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362頁注釋③)。。又見《舊唐書》卷一五五《穆寧傳》載:
選鎮夏口者,詔以寧為鄂州刺史、鄂岳沔都團練使及淮西鄂岳租庸鹽鐵沿江轉運使,賜金紫。時淮西節度使李忠臣貪暴不奉法,設戍邏以征商賈,又縱兵剽行人,道路幾絕。與寧夾淮為理,憚寧威名,寇盜輒止。沔州別駕薛彥偉坐事忤旨,寧杖之致死。寧坐貶虔州司馬,重貶昭州平集尉。
《新唐書》《冊府元龜》等史籍的記載相似。穆寧任性杖殺沔州別駕,表明他對該地有管轄權。而蘄黃二州在永泰元年之后的隸屬情況,是否如舊志等所言由鄂岳觀察使領之,尚需辨析。
《方鎮表二·淮南西道》永泰元年條載“沔、蘄、黃三州隸鄂岳節度”; 《方鎮表五·鄂岳沔》永泰元年條載“增領岳、蘄、黃三州”。據趙憬《鄂州新廳記》“廣德二年,遂聯岳沔事置三州都團練使”可知,在永泰元年前一年的廣德二年,岳沔二州已隸屬鄂岳都團練使,《方鎮表》的兩條記載皆誤。永泰元年鄂岳都團練使的轄區變動僅與蘄黃二州有關。
常袞《授獨孤問俗鄂岳等州團練使制》載:
壽州刺史獨孤問俗……可使持節鄂州諸軍事、鄂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充鄂岳沔三州都團練守捉使。(6)〔清〕 董誥: 《全唐文》卷四一三,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235頁。
這里明確交代的三州都團練使只轄鄂、岳、沔三州,不包括蘄黃二州。《唐方鎮年表》載獨孤問俗任職鄂岳的時間約在大歷四年(769)至七年(772)。(7)〔清〕 吳廷燮: 《唐方鎮年表》卷六《鄂岳》,第880—881頁。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卷一六四《江南西道·鄂州》,第2380頁)對此有詳細考辨。據此可知,至少在獨孤問俗任職期間,蘄黃二州不隸屬鄂岳都團練使。如果永泰元年改隸鄂岳都團練使無誤,則蘄黃二州在大歷四年獨孤問俗節度前已析出。
建中二年(781),并沔州入黃州。(8)《唐會要》卷七一《州縣改置下·淮南道》(〔宋〕 王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504頁)“沔州”載:“建中元年四月,(沔州)析入黃州。”誤。建中四年,李皋屢勝淮西軍,收復蘄、黃等州。兩《唐書·李皋傳》、樊澤撰《李皋墓志銘》、韓愈撰《曹成王碑》等皆有載。這表明在李希烈逆亂時,蘄黃二州為淮西節度使所有。該二州回隸淮西節度使或為李希烈強占的年代信息,未見載于包括《新唐書·方鎮表》等在內的史籍(9)周振鶴主編,郭聲波著《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唐代卷》(第406頁)襲用賴青壽《唐后期方鎮建置沿革研究》(第152頁)的觀點,認為沔、蘄、黃三州于大歷十四年由鄂岳觀察使改隸淮西節度使。。筆者推測蘄黃二州改隸淮西節度使的時間有兩種可能,一是在大歷四年(769),二是在大歷十四年。其中第二種的可能性最大。
《舊唐書·代宗紀》大歷八年(773)四月戊午日載:
以太仆卿吳仲孺為鄂州刺史、鄂岳沔等州團練觀察使。
據趙憬《鄂州新廳記》,鄂岳都團練使此年加觀察處置使,是其地位上升的體現。同年,蔡汝節度使并入淮西節度使,治州由安州改為淮北之蔡州,表明其政治重心已完全轉移到淮北河南。淮南的蘄黃二州很可能是在這次藩鎮轄區調整中由淮西劃歸鄂岳。《舊唐書·德宗紀》載,大歷十四年六月,罷鄂岳沔都團練觀察使,以其地分隸諸道。沔、蘄、黃三州應即此時回隸淮西節度使,正合德宗即位初期對新任節度使李希烈之倚重。同時表明蘄黃二州并非由李希烈強占而來。(10)《讀史方輿紀要》認為蘄黃等州被納入淮西節度使的管控范圍是在李希烈平定襄州梁崇義之后(〔清〕 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卷六《歷代州域形勢六》,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45頁)。
趙憬《鄂州新廳記》載:
廣德二年,遂聯岳沔事置三州都團練使。大歷八年,加觀察處置使。十四年六月,二使廢。時置當州防御使,且屬于江西。……是年十月,乃命秘書少監兼侍御史李公授之。公名兼,隴西人也。到官三年之五月,使改為三州防御使,江岳隸焉,仍領元戎之副。
代宗朝初期,大量削減州防御使,以團練使取而代之。(11)參見陳志堅: 《唐代州郡制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1—22頁。廣德二年所置之鄂、岳、沔三州都團練使即此改革內容的一部分。鄂岳都團練使的調整很可能是這一系列的構成部分。
《方鎮表五·鄂岳沔》載“升鄂州都團練使為觀察使”的時間在永泰元年;舊志籠統稱“永泰后,置鄂岳觀察使”,沒有交代具體時間。(12)《太平寰宇記》襲用此說:“永泰之后,置鄂岳觀察使。”參見〔宋〕 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 《太平寰宇記》卷一一二《江南西道十·鄂州》,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275頁。《鄂州新廳記》則將時間系于大歷八年。據前揭常袞《授獨孤問俗鄂岳等州團練使制》,大歷四年獨孤問俗所任乃鄂、岳、沔三州都團練守捉使,表明大歷八年前不存在鄂岳觀察使。又,《舊唐書·代宗紀》載吳仲孺于大歷八年四月任鄂岳沔等州團練觀察使,疑吳仲孺即首任鄂岳觀察使。相比晚出約300年的《新唐書·方鎮表》,趙憬《鄂州新廳記》與常袞《授獨孤問俗鄂岳等州團練使制》更為可靠。易言之,“升鄂州都團練使為觀察使”在大歷八年,而非《方鎮表五·鄂岳沔》所載之永泰元年。
綜上諸條所示,據《鄂州新廳記》《黃鶴樓記》《授獨孤問俗鄂岳等州團練使制》等有別于《新唐書·方鎮表》的記載,代宗朝鄂岳鎮的建置,尤其是轄區變動的時間脈絡顯得更為清晰。結論如下如下: 廣德二年,置鄂岳沔都團練使;永泰元年增領蘄黃二州,在大歷四年前析出;大歷八年加觀察處置使,復領蘄黃二州;大歷十四年,罷鄂州觀察防御使,蘄黃二州改隸淮西節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