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就雄
陳恭尹(1631—1700)是明末清初著名遺民詩人,“嶺南三大家”之一。其身歷明亡、父親殉國之痛;庶母和三名親弟又為清將及亂軍所殺,幾近滅門;后又受三藩之亂牽連而入獄二百余日。恭尹遭遇可說是明遺民中最慘烈者,其一生都與明末清初天崩地解之時局、歷史緊密相關,乃最具代表性之見證者。故研究其人其詩有重要歷史及文學價值。
恭尹著有詩文集《獨漉堂集》,其中詩集共分《初游集》《增江前集》等共九集。而《初游集》寫于其19至24歲時,離明亡只有數年,與其父親殉節只有兩三年,故其中國破家亡之悲尤為深刻,但悲痛背后也有其理性反思。
《初游集》中的詩句飽含故國之思,充滿著對故國的眷懷、復國的希冀和復國策略的反思。
恭尹在20歲時,寫了七律《西樵旅懷》五首。陳荊鴻箋(下稱“陳箋”)指出,當時南明桂王棄肇慶西走,恭尹追昔傷今,寫下此詩。[1]時為明永歷四年(1650),清兵攻陷廣州,內容確如陳箋所言“蓋先生寄其眷懷故國之思者”。如其五云:
涕泣經年自一身,南天回首又風塵。低徊不死緣無子,潦倒何顏復向人。犬馬豈能忘舊主,夢魂猶恐負先臣。西山有屋臨溪水,新種桃花欲避秦。[2]
首聯謂經歷家難后,自己涕泣經年,只剩一身;回首南方,又正逢戰亂。次聯表達己之所以不殉國,是由于若死去的話,其家便無子留后;而如今不能殉國,亦無顏面向人。第三聯謂自己不忘故明,夢中也怕忠節有負于亡父。末聯謂己避地西樵,并以之為桃花源,希望逃避清廷迫害。
恭尹五律《寄蔡艮若》同樣眷懷故國:
……子行亦不遠,曰歸何乃遲。清溪日浣濯,猶恐衣裳緇。[3]
據陳箋,蔡氏與恭尹一樣,一同避地西樵山中,詩乃寫于此期間,即永歷五年。[4]“子行”二句謂蔡氏出行不遠,卻久未歸來,引發恭尹擔心。末二句謂己日夕以清溪水洗滌衣裳,深恐被染黑;此乃比喻說法,表達恭尹忠于故國,不為新朝所染之情。含有希望蔡氏不要受清廷引誘而變節的寄意。由此二句看來,恭尹之擔心應是包含兩方面,一是對蔡氏安全之擔心,怕蔡氏為清兵所害;一是擔心其變節。
恭尹雖然眷懷故國,但在經過故都時,卻怯懼不忍入?!哆^金陵不泊》云:
故都殘照在,一望尚崢嶸。山擁吳云峻,天連楚水平。到秋禾黍意,為客古今情。高寢長松外,遺臣怯近城。[5]
詩寫于明永歷七年(1653)。金陵是明太祖朱元璋立國之初的首都,也是只有短短一年國祚之南明弘光政權的首都。首四句寫故都形勝;“到秋 ”二句寫恭尹睹故都殘照而興起黍離之悲,其“古今情 ”是指觸動恭尹追懷明太祖立國時故都之盛,以及如今南明弘光政權已銷亡后故都殘破之悲。末二句之“高寢 ”指明孝陵,是明太祖的陵墓,位處南京城東紫金山。恭尹謂己身處可望見明孝陵之金陵城外,所乘之舟怯懼靠近金陵。這一來是因為不忍觸及亡國之痛,二來是由于如今金陵已落清人之手,而自己身處城外,可望到孝陵,尚儼然站在明室領土之上。
簡言之,第一首自表忠貞及交代不能殉國之因;第二首寫日夕以高潔氣節自勵,深恐名節被染黑;也勸友人不要變節之意。第三首則表達故國已為清人所占而難以接受之情。凡此,俱彰顯其對故國眷懷之種種層次,以及傷感之深。
除對故國的眷懷外,恭尹《初游集》中亦多有表達復國希冀。如寫于永歷六年(1652)的《雜詩》:
駿馬黑貂弓,悲歌燕市東。少年尚意氣,不數古英雄。俠骨窮逾壯,冰心老漸空。浮云無定所,舒卷任秋風。[6]
首二句用《史記》描述荊軻“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之典;[7]次聯自命為當世之少年荊軻。“俠骨”二句謂己之一身俠骨到窘困時更強壯,一片冰心到年紀趨大時更見清空高潔。末二句謂尚未有施展復國抱負之機會,因而如秋風中之浮云般無定所。
明永歷七年(1653),恭尹由杭州至蘇州,經過京口,作《京口舟中》:
……羈孤臣,年年客。釜中著水當自干,腹中著愁當自寬。男兒眼大天地小,麒麟閣,蟣虱肝。[8]
恭尹名作《虎丘題壁》寫于同年,時復國似有轉機:
虎跡蒼茫霸業沉,古時山色尚陰陰。半樓月影千家笛,萬里天涯一夜砧。南國干戈征士淚,西風刀剪美人心。市中亦有吹篪客,乞食吳門秋又深。[11]
據陳箋,當時永歷帝得李定國之助,屢在西南各地大敗清兵,恭尹身在蘇州虎丘,寫下此詩以明志,并得時人傳誦。[12]首聯謂吳王霸業已和虎跡一并消散,唯虎丘之山色則尚一片幽暗。頷聯由眼前姑蘇城月色下千家吹笛的享樂情景,想到自己故鄉應是處處砧聲。頸聯謂故鄉一帶戰事慘烈,使出征之士兵流下思家之淚;秋風之中,裁衣的刀剪就是征婦希望一同殺敵之心。尾聯則是自寫,以曾吹篪乞食于姑蘇城的伍子胥自比,表達復國之強烈意愿。
恭尹常抱持復國的希冀,以荊軻自比,其俠骨處窮而愈壯。他間關萬里,不為求取功名,而只為復國大業。恭尹又以吹篪乞食的伍子胥自比,不憚身陷險境,俟機復國。在此等詩中,恭尹化身成待機刺秦之荊軻、流浪在外之孤臣、乞食吳門之伍子胥等多種形象,表現出他以復國者自居,時刻自省自勵的心態。
對于明亡,恭尹時有反思,尤其見于以西湖為主題的詩作。如七律《西湖》:
山中麋鹿若為群,嶺外雙魚杳不聞。貧甚獨存馮客劍,雪深持上岳王墳。西湖歌舞春無價,南宋樓臺暮有云。休恨議和奸相國,大江猶得百年分。[13]
此詩寫于南明永歷六年(1652)。杭州曾是南宋和南明弘光政權的首都,故恭尹來到西湖,興起無限感慨和反思。首句用伍子胥諫吳王典,麋鹿為群喻國家淪亡。[14]首聯謂我怎堪國家破亡,與麋鹿為群呢?而故鄉嶺南的消息也杳不可知。次聯上句用孟嘗君門下貧賤食客馮諼倚柱彈劍而歌“食無魚”典,寓懷才未遇者希望獲賞識重用之意,[15]次聯謂我貧乏無物,只如馮諼般剩下利劍,如今拿著它在雪深的冬天來到西湖邊岳飛墳前。其弦外音是:我與岳飛俱處于有才而無用武之地的境況。頸聯本宋人林升《題臨安邸》詩“西湖歌舞幾時休”“直把杭州作汴州”之句,[16]表面謂西湖的歌舞及春色自是無價,南宋留下來的舊樓臺已為暮云所蔽,實是用以影射南明弘光政權之短暫。
末聯最值得注意,其表面意是不要怨恨屈膝議和的奸相秦檜,南宋議和后的半壁山河尚能維持百多年;實是影射弘光政權曾有與清廷議和的政策。據錢海岳《南明史》載:弘光帝曾派使者左懋第使清廷,并以對等禮節稱順治帝為“清國可汗”。其詔書中提出四項條款,尋求與清廷議和,使明、清兩國并存:其一,要求設園陵,安葬好崇禎帝及皇后;其二,以山海關為界,將關外領土給予清朝;其三,每年奉十萬歲幣予清朝,并犒奉金、銀、絲緞等甚多;其四,同意清建國。[17]但由于左懋第到北京后不屈被囚,使不能成事。[18]而這種議和之策,本就出自弘光朝大學士馬士英等人。據《國榷》載:
大學士馬士英言:恢復有四因:曰吳三桂,宜即鼓厲接濟,則總兵金聲桓可使。因三桂款建,使為兩虎之斗。主事馬紹愉,當陳新甲時曾使建。昔之下策,今之上策也。[19]
馬士英認為復明的關鍵舉措有四,首要是拉攏吳三桂,原因是吳氏曾引清兵入關,使清軍與李自成軍兩虎相斗。而崇禎帝時的兵部尚書陳新甲也曾命兵部職方司主事出使與清廷談判,馬氏認為議和是下策,如今則是上策。由此看來,恭尹詩所指“奸相國”其實暗指馬士英,蓋大學士之職相當于相國。而此詩末聯就透露恭尹對此次議和事件的反思。他認為,實在不應怪罪主張議和的馬士英等人,這雖是卑躬屈膝之舉,卻有機會使南明如南宋一般偏安百年。當然,這與清廷議和之舉最終因左懋第被囚而告終,但恭尹心目中也為這議和不成感到惋惜,故他持劍來告祭岳飛墓,既是向岳王表達同病相憐之感,亦是想向岳飛祭告,不要怪罪議和之奸相秦檜,畢竟從結果看,議和后,南宋得以偏安百年。同樣地,恭尹有鑒于南明形勢不樂觀,所謂“南宋樓臺暮有云”(“南宋”影射“南明”),故追想起弘光朝議和之事,反而希望那時議和能成功,使明室國祚得以偏安下來。這從側面看出恭尹祈求南明政權能存活下來的深切期望。
他其后又有《西湖雜興》四首。據陳箋:當時永歷帝受清兵所迫,形勢甚危,乃封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為王。三人遂各受命出兵,分別護永歷帝至貴州,及攻打成都、桂林。其后四川、湖南、廣西等地為南明所收復,聲勢大振。[20]陳氏又認為第四首“見說”二句指“李定國克桂林事”。其說甚當,恭尹在此事發生之次年(永歷七年,1653)寫成五律《西湖雜興》四首。[21]其中第二、四首最值得注意:
岳王猶有廟,宋帝更無宮。……園陵深夜雨,松槚冷春風。無淚揮前代,吳燕在眼中。(第二首)
……吹篪吳市月,垂釣越溪槎。見說佗封地,依然屬漢家。(第四首)[22]
第二首首聯再次提到岳飛,謂其在杭州尚有廟,而宋帝反而沒有神殿;言下意是岳王抗擊金人,為國而遭害,應有廟;宋帝由于昏庸,故后人沒有設神殿供奉他。這是影射永歷朝廷,意謂南明將領若能抗擊清兵,后人應會有廟紀念他們;而南明帝若昏庸的話,終會落得后人無神殿紀念他之下場。此流露恭尹對永歷帝勵精圖治的期望。接著“園陵”二句寫南宋帝陵在深宵夜雨之中,吹起陵園前松楸的冷風。面對如斯凄冷光景,恭尹憶起南宋衰亡,遂寫出末二句,謂自己已無多余眼淚為南宋而悲,因為如今在他眼中浮想到的是明太祖(稱帝前曾自立為吳王)、明成祖(稱帝前曾受封為燕王)的形象。太祖、成祖(吳、燕)象征明朝強盛的年代。二帝昔日之輝煌映入恭尹眼中,則恭尹自然想到如今危亡中南明的氣運,其意謂明朝能否復國、其氣運之盛衰現在處于我的眼中,已足夠令我垂淚;我還哪有眼淚為前代南宋垂淚呢?
從第四首“見說”二句看,由于南明在當時收復了廣西一帶,這使恭尹對復國燃起較大希望。同時“吹篪”二句又可見,他希望如伍子胥般等待機會復國,又希望如嚴光般在功成后垂釣于富春江。以此詩與第二首對看,可知恭尹之心跡是希望永歷朝之秦王孫可望、西寧王李定國、南康王劉文秀能如岳王般收復河山,更希望永歷帝能賢明治國,贏得后世尊敬。
由《西湖》一詩認同與清廷議和,主張偏安,對北伐清廷不抱期望;到《西湖雜興》中主張抗擊清軍,期望永歷帝勵精圖治、以求恢復;而且兩詩創作相距數月而恭尹對復明前景有不同見解,似乎矛盾。但這兩個階段有三點關鍵差異:一是到永歷帝時,清廷統一中原已明確,形勢已與弘光朝時大異,與清廷議和已不可行,故恭尹遂不得不從抗擊清廷的角度希望保存明室國祚;二是弘光帝昏庸,永歷帝較精明,恭尹對永歷之復明乃有更大信心;三是寫《西湖雜興》之時,正當南明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收復失地有成之際,恭尹自然有所寄望。約言之,在《初游集》中,恭尹對明朝復國策略的反思,經歷過與清廷議和到轉向主張北伐兩個階段。
《初游集》詩中多有對殉難父親陳邦彥和因病逝世的岳父湛粹之哀思,以寄托離別親情。
恭尹父親陳邦彥(1603—1647)是南明忠烈,與陳子壯、張家玉并稱“嶺南三忠”。據屈大均《死事先業師贈兵部尚書陳巖野先生哀辭》,邦彥為永歷朝兵科給事中,于永歷元年(1647)在清遠兵敗被擒,慘遭清將以磔刑殺害而殉節。[23]恭尹《初游集》中,就有若干作品是追思亡父,可分成三方面內容:
1.感激永歷朝對殉難父親的表彰
如《拜恩感賦》一首:
御史封章更表忠,詔書前后出行宮。家門已積淪胥痛,國典猶追式遏功。唐祀睢陽存兩廟,漢崇司馬列三公。孤兒拜舞威顏下,血淚憑添汗簡中。[24]
此詩寫于永歷三年(1649),為恭尹父親被害后兩年,恭尹十九歲。據陳箋:恭尹在父親殉國之次年,向復都于肇慶的永歷帝為父請恤,父親乃獲朝廷頒贈太仆寺卿,但同屬“嶺南三忠”之張家玉由于其家人費千金請人寫其居家品行,遂得朝廷追封為侯。永歷朝御史饒元璜覺得不公平,就在永歷三年向朝廷倡言,謂朝廷撫恤之安排與邦彥之功、忠不相稱,起初朝廷沒有響應。后經潘應斗(時為云南道御史)再向朝廷上書,邦彥遂獲追贈兵部尚書,并蔭一子,世襲錦衣衛指揮僉事,恭尹即得蔭此職。[25]恭尹詩首聯即述追封事,謂得到兩位御史之上奏,其父乃先后兩次獲永歷朝追封。頷聯述家人已相繼牽連而死,而國家猶追認父親抵御敵人之功。由于在邦彥殉節之前,恭尹之庶母何氏、兩位親弟和尹、虞尹俱被佟養甲所殺,而大弟馨尹亦死于亂軍之中。[26]故恭尹乃有前句。
頷聯上句用“雙廟”典,指唐安祿山叛亂時,睢陽郡太守許遠與真源縣令張巡死守睢陽城之事。[27]而邦彥也死守清遠城,后城破被執,最終被害;故恭尹用以比照。后句謂漢推崇大司馬之職,將之列于三公之最高官銜之中;明清時“大司馬”是兵部尚書的別稱,而邦彥獲永歷帝追封兵部尚書,故恭尹有此句。此二句是恭尹感謝朝廷為其父親立廟及追封為大司馬。末聯是恭尹向永歷帝拜謝之辭,謂我這個孤兒拜舞于龍顏之下,而傷心的血淚添滴到史冊之中。全詩表達恭尹對父親及自己受到永歷朝撫恤及表彰之感恩。
2.期報父仇
恭尹有一些詩是表達為父親報仇的愿景。其七古《送饒侍御石帆》云:
……荷鋤且作種瓜人,鐵面人知真御史。一疏曾令死者生,又令生者心為死。西風寒,山酒旨。捧離觴,酌君子。靈蛇有珠鮫有淚,愿借豐城三尺水,報恩報仇報知己。[28]
此詩寫于南明永歷五年(1651)。饒侍御即上詩提到的饒元璜,字石帆,在永歷朝任御史之職。由于饒氏之奏,使恭尹父親由被追贈太仆寺卿提升至兵部尚書,故恭尹在饒氏歸故鄉南昌時寫此詩贈別,并表謝意?!昂射z”四句寫饒氏之為人及述其上疏為恭尹父親向朝廷成功爭取追贈為兵部尚書之事?!耙皇柙钏勒呱笔侵葛埵弦皇枋拱顝┇@得更高的追封爵位,故使其雖死猶生;“又令生者心為死”是指此事又勾起恭尹對殉節父親的悲念,故說自己心為之死。
最末七句是恭尹臨別向饒氏勸酒作別的情景及自白。“靈蛇有珠鮫有淚 ”共用兩典,其一用晉張華《博物志》鮫人泣珠報恩之典(蛟通鮫)。[29]另一為“靈蛇珠”典。據晉干寶《搜神記》:春秋時隋侯出行,見大蛇受傷,從中間折斷,隋侯命人以藥敷其身,蛇乃可行。歲余,該大蛇銜明珠以報。[30]這兩個都是報恩之典,恭尹以此表達將來向饒氏報恩之意。“愿借豐城三尺水”一句則用“豐城劍”典。據《晉書·張華傳》,傳說龍泉、太阿兩寶劍沉埋豐城獄底,后用以指利劍。[31]“三尺水”亦喻劍。語本唐李賀《春坊正字劍子歌》:“先輩匣中三尺水,曾入吳潭斬龍子?!蹦┚洹爸骸卑涤谩笆繛橹赫咚馈敝猓Z出《史記·刺客傳·豫讓傳》。[32]這“知己”是指永歷帝,蓋恭尹父親得其重用,同時父親殉節后,恭尹得父蔭而任官。合末三句言之,恭尹期望借豐城利劍以滅清復明,并達到向饒氏報恩、為父報仇、報永歷帝知遇之恩三個目的;并含恭尹殺身成仁也在所不惜之意。
恭尹對報父仇念茲在茲,這從他《初游集》詩中常以伍子胥自比可知,伍氏父兄在楚國被迫害而死,他投奔吳國,受吳王闔閭重用,后大破楚國,報了父仇。上文論及恭尹《虎丘題壁》“市中亦有吹篪客”之句,與《西湖雜興》其四“吹篪吳市月”之句等都是自比作伍子胥,可見恭尹為報父仇相當迫切。
3.欲繼父志
《初游集》中,恭尹有的詩是為表達繼承父志之作。《梅子潭紀夢》云:
浮云離離,颯其風雨。扁舟獨寐,夢我嚴父。曰嗟曰嗟,汝行良苦。悠悠道路,矧茲鼙鼓。自汝之先,未絕如縷。有孑其傳,于今為五。無曰予薄,諸靈所怙。敬汝慎汝,無忘先祖。再拜以跽,小子稽首。暫別我父,日月以久。郁郁予心,如結予口。牽衣欲言,捧親之手。其衣燁然,其手載溫。乃欣乃奔,乃蹶于門。起而彷徨,尚聞其言。疾呼我父,其人曷存。維舟搖搖,維雨彭彭。風回一壑,萬竹之聲。牛衣轉側,如臥春冰。行漸老大,實慚所生。激激潭水,舟乎濟之。浩浩親恩,心乎系之。烈已前人,烏乎繼之。我歌我謠,庶幾勵之。[33]
此詩寫于明永歷六年(1652)。據陳永正對此詩的補箋,梅子潭在廣東梅州。[34]時恭尹由福建至江西途中,[35]夢見其父親,乃有此作。
全詩分五段,首四句為第一段,寫在風雨途中,舟中獨寐,夢見父親。“曰嗟”至“無忘”句是第二段,寫父親的說話,大略是說:知道恭尹此行辛苦,迢迢遠路,且還在戰亂之際。又謂祖先有后而不斷,如今共有五名子女(邦彥有四子一女),不能說是福薄,也是祖先神靈之保佑。并命恭尹要恭敬且不忘祖先,謹慎珍惜生命。第三段由“再拜”至“其人”句。寫夢中欲與父親說話、挽留父親,卻不成功。“維舟”至“心乎”句為第四段,寫夢醒后所想。慚愧自己年紀漸大而無成,愧對父親;并表達記念父親養育大恩。末四句為第五段,表達繼承父志理想。他說父親殉節,無比忠烈,自己又怎么能繼承得了呢?但也要寫成此詩以自勵繼承父志。而父親遺志自然是指抗清復明。
岳父湛粹(1602—1650)對恭尹之影響亦極大。在湛氏因病逝世后,恭尹寫下五排《哭外舅湛公》作挽。此詩寫于永歷四年(1650),題下自注云:“公卒以六月,干戈阻絕,冬末始聞。”[36]可見當時兵亂之際,湛氏于六月過世,恭尹至冬末始知噩耗。據陳箋:湛氏才德超群,曾賑濟家鄉增城災民,并帶領鄉眾擊退強盜,在鄉邦極有威信。其與恭尹父親陳邦彥是莫逆之交,并在恭尹被清兵追捕期間,往迎庇護,且因此事而遭縣令逮捕,留衙四十多天;歸家后將恭尹藏于夾墻之中,使恭尹得免受害。后來清兵再攻廣州,波及增城,湛氏攜家渡江留寓東莞,不久得熱疾而卒,增城人哀之甚切。[37]
上述情事,恭尹作了《哭外舅湛公》一詩:
碩德堪千載,高名重一時。黃槐隨鳳詔,彩筆對彤墀。下座人皆仰,微言世所思。游輕駟馬貴,歸盡彩衣嬉。問訟中途反,評才滿月移。不安林下席,將飽路傍饑。當食推盤粟,妨民拔露葵。郭生難得友,鐘子信堪師。以德應能壽,論年不及衰。壞梁歌已矣,朝菌忽先之。罷市鄉人哭,憐芳楚老悲。酸風朝颯沓,寒雨夏凄其。吊客來飛鶴,閑窗怨子規。自嗟逢世難,飲恨向天涯。望海情何極,尋鄉夢每疑。煙塵銷未得,書札到何遲。昔者趨庭訓,因之拜羽儀。稍能酬客語,才解誦親詩。不以東床傲,殊深戶牖知。國憂期共奮,家難忽相隨。廡下依皋伯,舟中學范蠡。提攜無異父,期許欲過兒。離別奄逾歲,風流渺莫追。長歌淚如霰,何待峴山碑。[38]
全詩分六段:“碩德”句至“歸盡”句為第一段,稱許岳父以才智被薦入太學,受同儕推許,卻能放棄榮華富貴,歸鄉供養老親。第二段由“問訟”句至“鐘子”句,稱岳父能解決鄉人糾紛,捐糧賑災,并勸民眾不要過早收割糧食;謂其隱世高風一如晉代之高士郭文及春秋時之鐘子期?!耙缘隆敝痢伴e窗”句為第三段,謂岳父之德本來應該得到高壽,卻梁棟傾壞,生命若朝菌般短暫;又以晉代賢官羊祜逝世時民眾罷市悼念,及西漢楚老哀悼拒不受新莽招攬、絕食而死的賢臣龔勝之事作比,寫鄉人對岳父之哀悼。第四段由“自嗟”句至“書札”句,恭尹自悲飄零與孤單身世,并感嘆對岳父之逝世知悉太遲。第五段由“昔者”至“期許”句,恭尹感激岳父之教恩和厚待:謂岳父不以恭尹為孤高,以女嫁之,又鼓勵恭尹為復國共同奮斗。并謂岳父在恭尹父親遇難后,對己多所眷顧,待己甚于兒子。末四句是第六段,稱岳父是羊祜般的賢官,對鄉邦有政績,并表達深切悲念。恭尹遭逢國憂,庶母兄弟俱遇難,父親慘遭極刑而殉國,如今岳父又病死,其悲痛慘絕可以想象。
由上可知,恭尹對殉節父親及曾救他一命的早逝岳父有無盡思念,對為父親疏諍之賢官以及永歷帝的知遇相當感恩,這離不開恭尹的主觀感情;但思圖為父報仇、進而復國,卻是他冷靜深思后的理性抉擇。
探討恭尹《初游集》的故國之思及亡父之思兩方面內容,有以下特點:
其一,就故國之思而言,集中有對故國眷懷、復國希冀和復國策略反思三項內容。在對故國眷懷之詩作中,恭尹自表忠于明室,并交代不能隨父殉國是因為當時未有子嗣。他還表達以高潔氣節自勵,難以接受故土為清人所占的愛國感情,足見其故國眷懷之層次有多種內涵及其傷痛之深。
其二,在表達對復國希冀之詩作中,他有時自比荊軻,俠骨處窮而愈壯,又自謂九死一生,所為者只是復國,不為功名;有時又以伍子胥自勵,等待復明機會。其復國之望隨抗清形勢起落而變化,但始終保持希望。在這些詩中,他化身成待機刺秦之荊軻、浪跡天涯的孤臣、乞食吳門之伍子胥等形象,表現出以復國者自居,不斷自省自勵的遺民心態。
其三,就對復國策略的反思而論,其《西湖》一詩最值得注意。他對弘光朝僅有一年國祚而滅亡,有過深刻反思。認為與清廷議和,以求偏安,不失為延長國祚之法,對北伐清軍不抱太大期望。到數月后恭尹寫《西湖雜興》一詩中卻主張抗擊清軍,期望永歷帝勵精圖治、以求恢復,其想法似乎矛盾。但這是由于兩階段中清廷的勢力、南明君主的才具、抗清形勢的起落不同所致。在《初游集》中,恭尹對復國策略的反思,經歷了與清廷議和到主張北伐兩個階段。
其四,詩中表達了恭尹對殉難父親和病逝岳父之哀思。前者可分為三方面:一是感激永歷朝對殉難父親之表彰;二是時刻思量著為父報仇;三是繼承亡父復國的遺志。恭尹“靈蛇有珠鮫有淚,愿借豐城三尺水,報恩報仇報知己”詩句是其《初游集》中忠節思想的最佳注腳。他希望向饒氏報其為父疏諍之恩、為父報仇、報答永歷帝知遇之恩,而達此三個目的之唯一途徑就是消滅清朝,恭尹為此不惜一死。伍子胥“吹篪”,成了恭尹時常援以入詩的典故。這說明他期望學習伍氏為父報仇之行徑,以期“報恩報仇報知己”。
其五,岳父湛粹是恭尹父親生前的莫逆之交,曾救恭尹之命。在岳父病逝后,恭尹寫詩哀挽。恭尹一方面對岳父以德應得高壽卻未能而深感悲痛;認為這對外父之鄉人而言,是如失去了羊祜般之父母官。對己而言,想到岳父對他“期許欲過兒”,如今早逝,實在難以承受;因為這對幾近滅門的恭尹而言,無疑是又一次家難。
綜言之,恭尹對故國及亡父的哀思是《初游集》內容的兩大主軸,他對故國有感性的眷懷,理性的復國希冀及復國策略的反思。而他對父親的追念和對岳父的哀挽,離不開主觀感情,但為父報仇、為明復國,卻是他冷靜深思后的理性抉擇??梢哉f,他對故國及亡父的兩重哀思感情一致,甚至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