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安泰與李冰若

孔令彬

詹安泰（1902—1967），文學家。字祝南，號天庵。廣東饒平人。畢生致力于詞學研究。著有《無庵詞》（1937）、《宋詞散論》（1980）、《離騷箋疏》（1981）、《詹安泰詞學論稿》（1984）、《李璟李煜詞》（1985）等。

在詹安泰的朋友中，黃海章被稱為“平生第一知己”；吳三立是他廣東高師時期要好的同學，抗戰時又在中大成為同事，兩人保持了一生的友誼。但若說對詹安泰影響最大、感情最深的則莫過于李冰若。尤其李冰若的英年早逝，更讓詹安泰痛惜不已，為其寫下了《哭冰若》《鶯啼序》等感人肺腑的詩詞作品。

李冰若（1899—1939），原名錫炯，自號栩莊主人，詹安泰又稱他“李禿翁”，湖南新寧人。出身書香世家，1920年肄業岳州湖濱大學并留校任教員，1922年再入蘇州東吳大學國文系讀書，1923年轉學南京東南大學國文系，師從吳梅、陳中凡學習詩詞，同學中有唐圭璋、盧前等。1925年復轉入廣東大學，繼續師從陳中凡讀書。北伐戰爭期間，加入國民革命軍?！八囊欢狈锤锩兒?，被中山大學開除學籍。1928年十月在湖南被捕入獄，出獄后任教長沙明德中學，1929底受陳中凡邀請任上海國立暨南大學助教，1935年秋晉升教授。抗戰爆發后入軍校任教官，1939年9月5日病逝于重慶。代表作《花間集評注》，存詩詞一百六十多首。

詹安泰與李冰若相遇于1925年秋的國立廣東大學，因為同時選修了陳中凡先生的課程，兼之對傳統詩詞共同的興趣，兩人很快成為好友。李冰若比詹安泰長三歲，閱歷豐富，在國立東南大學時期即已發表過不少詩詞作品和學術評論文章，深受陳中凡師的賞識。不久，詹安泰也有一篇《孟浩然評傳》被老師相中并推薦發表在《國立廣東大學文科學院季刊》第一輯上。年底，陳中凡從廣東大學去職返回南京，李冰若則繼續在廣東大學學習。兩人的友誼繼續加深，1926年清明，兩人還一同到廣州城北郊外踏青，詹安泰有詞紀其事，十年后回憶起這件往事，又寫了一首感慨舊事的《渡江云》，詞前小序云：“撿舊簏，得丙寅清明同冰若游廣州北郭詞，惜別傷時，百感奔赴，即成一解，寄冰若真如。”

嬉春人易老，記澆怨結，種柳亂鳴鶯。古城疏酒盞，短白長紅，浥露艷欄欞。遙峰劍矗，漸散入、云浪千層。還暗搖、隔墻鞭影，舊夢怕全醒。無情，珠船圍翠，荔渚烹香，換客里孤迥。誰忍覓、詞仙歌譜，分付旗亭。通辭慣見天欺笑，奈五湖、三島平生。休悵惘，明年預約花舲。

1926年夏，詹安泰從廣東大學畢業回到家鄉省立第二師范學校（韓山師范學院前身）任文史教員，李冰若則繼續在廣東大學學習。8月，國立廣東大學又更名為國立中山大學，廣州的革命形式更加火熱，北伐戰爭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或許是受了同宿舍也是同鄉共產黨員畢磊（中山大學學生黨支部主要負責人）的影響，李冰若也加入了中大的各種學生組織，并在國民革命軍中擔任訓導員。繼“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畢磊等十數名學生黨員在廣州“四一五”反革命事變中慘遭殺害，李冰若則因不在宿舍躲過一劫，但被學校開除學籍。秘密返回湖南新寧后不久，李冰若又躲避到了南京陳中凡老師的家中，并寫信向遠在潮州的朋友詹安泰訴說心中的苦悶。李冰若的這些信件和詩作今已不傳，但詹安泰的兩次詩作剛好保存在當時學校的?？抖熝飞希w現了兩人患難中的真情。因《詹安泰全集》未收，茲錄如下：

《和答冰若白下寄詩四首》

冰若寄示近作，勉步其韻續貂之誚，知所不免；然翦浮華，存真實，冰若觀之，知我此際情況也。

一

簫心劍膽兩沉銷，勝有秋禽話寂寥。我自笑人人笑我，那堪重問韓江潮。

二

回夢也曾繞鳳城，年時草木已皆兵。風華王儉休追憶，宵語從無到二更（入夜鄉人皆扃戶，無敢過談者）。

三

敢與居家證無生（來詩有“茫茫冷月證無生”之句），傷情只為忒多情。何時得上揚州路，快聽千場落淚箏。

四

不風不雨鎮陰晴，溪響松聲入夢清。贏得笑啼俱不敢，“游神”竟日掩真情（宋人謂終日馳逐名利者為“游神”，與今日潮俗游神，士紳尾隨之情態宛合，可怪也）。

《二師旬刊》第86、87期合刊1927年12月31日

《寄冰若白下》（丁卯九月）

一

獨立蒼茫百感秋，六榕九曜記綢繆。夢回每妒江南柳，不放詞人汗是游。

二

萬端經略待如何？乍為蒼生感逝波（冰若曾一度從戎）。莫下新亭憂國淚，江山半壁恐無多。

三

醉蹋紅塵幾歲華？空留健筆走龍蛇。天涯爾已交游遍，可勝江南數落花？

四

談心許我劣能振，壽世問誰氣獨雄？如此才華如此遇，“文章何處哭秋風”！

五

詞壇冷落獨能軍，又聽簫聲到白門。叔世名成終何補？好溫酒膽喚詩魂。

六

空羨季長傳絕業（時冰若寄居斠玄師處），愧無正則寫離騷。雨窗儻起師門感，為道暫從世網逃。

七

新豐橋畔愁千種（新豐為余生長之鄉），云碗欞邊月一龕（云碗齋名）。風定懷人魂夢穩，欲隨秋雁到江南。

《二師旬刊》第95、96期合刊1928年4月30日

在詩中詹安泰既回應并安慰朋友的苦悶，也抒發了自己感時傷世的真情，兩位朋友從此南北鴻雁不斷。如《揚州慢》，是詹安泰因學校同事入獄感發所作，并遠寄冰若。詞前小序云：“癸酉十月，霜風凄緊，繒纊無溫，憶枯萍獄中情況，悲痛欲絕。用白石自度腔，寫寄冰若、逸農?！痹偃纭恫匪阕勇罚钦舶蔡└写核鶎?。詞前小序：“北郭感春寫寄李冰若，與冰若別十年矣?！倍畋衄F存詩歌中寫寄詹安泰的筆者僅找到一首《寄詹祝南潮陽》：

屋外東華十丈塵，橘中棋局幾回新。

千烽典冊歸陳跡，萬里波濤托故人。

豈有詩書致平治，自從患難見交親。

寄身為報陶元亮，莫向孤云訴苦辛。

詹安泰的酬答作品剛好也保存了下來：《李禿翁冰若自真如寄詩見懷讀罷悵惘報以此章》：

十年行坐四圍山，一讀嚴清千夢還。

別后情懷幾獨往，當前花鳥如相關。

沉沉酒力銷殘劫，宛宛心光洗百蠻。

平治詩書那可說（來詩有“豈有詩書致平治”句），煙霏輿衛笑疏頑。

“自從患難見交親”，兩人情誼之濃厚由此可見一斑。此后，這種友誼更變成兩人共同學術興趣的詩詞等探討交流，而這種學術話題正是遠在僻壤潮州的詹安泰所需要的。因此，居于江南學術話語中心的李冰若便源源不斷地給好朋友寄來各種相關書籍并牽線搭橋認識學界同道。如把同學唐圭璋剛出版不久的《宋詞三百首箋》送給詹安泰，成為他最珍貴的書籍之一。再如介紹同學盧前給他認識，這里有詹安泰《望湘人》詞前小序為證：“李冰若遠貽《宋詞十九首》《飲虹曲五種》，賦此報謝并簡盧冀野?！痹儆小侗R冀野教授寄示〈柴室詩〉賦謝并簡李禿翁》《和答潘鳬公都門見寄并簡李禿翁》二詩也可作證。此外，詹安泰二弟詹天泰1931—1934年曾就讀于暨南大學經濟學系，應該也充當了兩人的聯系紐帶?？傊?，多種夤緣聚合在一起，遂促成了1935年詹安泰的上海之行，兩位好朋友分別十年之后終于再次相聚。

1935年暑期的上海之行，對于詹安泰的學術事業和學術發展絕對稱得上是一個重要事件。詹安泰不僅拜會了十年未見的同學好友，而且在李冰若的引薦下又親自拜會了民國四大詞學家中的龍榆生和夏承燾，并結下友誼。龍榆生既是李冰若在暨南大學的同事更是好朋友兼好鄰居。詹安泰以詞《應天長》紀其事，小序云：“廿四年七月十七日同龍榆生李冰若茗談真茹別墅，時將有湖上之游?！蓖昵?，龍榆生受中山大學邀請執教一年，詹安泰即有多首詩詞及信札與龍榆生往返，最終自己的第一篇有影響的學術論文《論寄托》發表在由龍榆生主編的《詞學季刊》上。因有龍榆生的介紹，詹安泰又轉道杭州專程拜訪了時在之江文理學院任教的詞學家夏承燾。夏承燾對于詹安泰的到來很熱情，兩人后來鴻雁傳書頻仍，都記錄在夏承燾的《天風閣學詞日記》中。如1935年兩人結交后的聯系情況：

7月30日，早，潮州饒平詹祝南兄弟以榆生介過談，潮州中學教員，詞學甚深，飯后陪游虎跑，五時去。以韓退之書《白鸚鵡拓本見貽》

8月1日，早，入城訪詹祝南兄弟，攜黎二樵字幅、沈石田手卷及王石谷、楊西亭畫幅訪越園，請其鑒定，小座即返，詹君詞甚工。

8月16日，發詹祝南復。8月18日，接詹祝南函，問纂二詞書。8月19日，復祝南，囑作詞集名物考及詞調索引。

10月12日，詹祝南來信和予秦望山詞問疾。

11月5日，接詹祝南函，頗有謙辭，即復。

12月1日，接詹祝南潮州函，示一詞數詩。此君極虛心，無粵人習氣。即復一函，附去臨江仙詞，并告病后擬棄詞學讀醫書。16日，接詹祝南函，囑專心治詞，勿旁騖醫學。

此次暑假出行，詹安泰還赴南京專門拜見了陳中凡先生。其《淡黃柳》詞前小序云：“廿四年七月廿二日，侍斠玄夫子游后湖。時四山淡漠，一雨霏微，景光凄絕?！焙髞砩杏性娀貞涍@次南京之行：《京游追紀》（二首）、《登雞鳴寺尋胭脂井阻兵不果》（二首）。此次拜會也加強了他們之間的師生關系，為后來陳中凡推薦詹安泰任教中大留下引線。

另外，此次暑期之行，詹安泰還結識了許多江浙學界的朋友，如邵潭秋、潘伯鷹、李葆光、陳寂士、周泳先等，既開闊了視野，又加強了與詞學研究中心的聯系，并開始進入詞學研究一線隊伍的視野，收獲滿滿。回到潮州后，詹安泰詩詞創作更加勤奮，研究內容更加精深，除文章《論寄托》，詞作也發表在《國聞周報》副刊《采風錄》上，《花外集箋注》也是這一時期的重要收獲。1937年詹安泰《無庵詞》結集出版，夏承燾親筆題寫書簽，其“嶺東詞長”的聲譽也逐漸傳開。

正當詹安泰在詞學領域勇猛精進時，1937年抗戰爆發，處于危險地帶的李冰若攜家人撤回家鄉，重新投筆從戎，出任武岡黃埔軍校第二分校上校教官。1939年7月奉命入渝受訓，途中得疾，8月到重慶，9月5日即病逝于重慶。約在入渝前后，李冰若還曾以《都梁絕句十首》郵寄遠在云南澄江中山大學任教的詹安泰。但詹安泰再次收到消息時卻是傳來李冰若英年早逝的噩耗，其悲不自勝，撰寫長詩《哭冰若》以寄哀思：“靜便憶昔共師門，師稱學行汝最先。自我結交二十載，屈指無如汝最賢。愛我親我逾骨肉，憫我疏恢恕我愆。別我贈詩不可計，邀我滬瀆相流連。十五年來如一日，我以窮遁汝西遷。”（節選）這種綿綿不絕的哀思，半年后又化作更為沉郁頓挫的長調《鶯啼序》。

冰若客死渝中，余既為詩哭之，忽忽近半年矣。頃者整比舊稾，觸撥前塵，嘆逝傷離，益難自已。因復倚覺翁此曲以永余哀。庚辰天穿節后五日。

遙情趁春亂飐，蕩煙鬟霧水。酒醒后、鶗聲聲，似約悲往傷逝。戍笳動、高樓慘結，邊空滾滾騰秋氣。悵風流，一暝隨塵，頓驚何世。

莫問當年，醉盞露頂，放珠橋艷埭。夜闌聽、鄰曲凄涼，斷云飛繞潮尾。買嬌嗔、臨流散發，更商略、天涯滋味。浣冰綃，千面啼妝，去程慵記。

昏燈嶺表，瘦鐸吳皋，舊狂尚共理。十載恨、石欄深訴，翠罨紅粲，短竹溪灣，暮禽催起。關河指點，蛟鼉掀攪，湛明肝膽長如濯，肯因循、老雪顛危涕。神京夢入，鞭梢快拂征塵，掩抑怨調誰倚。

湘云四極，鼓角南平，葬旅魂甚地?？稍傧颉ⅫS壚回首，斷己無腸，障眼叢祠，帶蘿山鬼。霜華未薦，籠紗愁認（余來澄江后冰若尚寄新篇），荊高驕響銷黯盡，化斑斑、鵑血臣精死。年年泉路蒼茫，花藥闌干，寸心萬里。

李冰若抗戰為國、不畏艱險的精神，深深感召著詹安泰，永世難忘。此后詹安泰化悲痛為力量，不僅承續李冰若《花間集評注》的研究成果，且在詞學研究領域成果越來越豐，逐漸進入研究舞臺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