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窗明月

◎ 停 云

子時，屋外蛙聲鳴叫，雨后的夏夜更甚。

想起兒時，在家鄉，滇西北的一個小村莊。離天空比較近，華燈初上之時，星辰明月也就顯得耀眼、燦爛，少時高興，是可以手舞足蹈的。月亮真如其名，亮，很亮。興致勃勃地搖頭晃腦，足之蹈之。臥室里窗簾總是留有一半，月光溜進房間，不覺間已入眠，安靜，甜美，這個習慣，一直保持至今。

明月和山嵐、清風、夕陽、晚霞一樣，都是世人極愛的事物。它們有芳華，它們是活著的，它們是詩人眼里的“白月光”。歡樂時有它，憂愁時有它，所有不可與人言說的美好時刻和憂傷夜晚，都可以有它們為伴，瞬間就會雨過天晴、春花爛漫。

每個人都有一扇窗留著，給月光。張岱有一回到鎮江，抵達北固山，在江口停船靠岸，月光像從囊中傾瀉而下，倒映在江水中，江上波濤拍岸，水汽彌漫，到金山寺已是半夜。樹林中漏著月光，疏疏落落如冬之殘雪，此時的心情應該是大好的。

此時應是良辰好景，張岱便叫仆人取來戲服道具，在林中點燃燈火，一邊高歌吟唱，隨著手舞足蹈，鑼鼓喧嘩，引來寺里僧人觀看。此時的張岱應該是沉浸在月光皎潔，給予人的那種心境的快樂、寬慰里。

張岱是有幽默細胞的，他好戲，戲如人生，特別是明月傾瀉，萬籟俱靜，少了許多人世間的嘈雜煩擾。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這兩行字是張岱給那晚月光寫的，一鉤新月如水，瀉入林中如簌簌飄落著的雪。有欣喜，又透著一絲絲的涼意。張岱少時極愛繁華，喜愛世間熱鬧繁花似錦，僅有的一絲清幽留給了月光，給明月留足一扇窗，月光擠進來，是可以言說的精靈。

攥取人世間的一襲華裳，一扇窗子給繁華，另一扇留給清幽樸素。王維是善于生活的，活在盛唐，少時繁花不驚，等到老了，歸于山間田園，關心稼穡，清風，明月。山居的日子愜意而樸素。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入秋后，下了一場雨，落日時分，閑來無事正好走上山林，將樸素的繁華付之于山水明月松林。歲月的最美處，便是伸手可得的無用之物。走在山林間小徑，抬頭仰望，一輪皓月當空，如水的月色灑在松林間，低頭則見著清冽的山泉流淌于山石之上，發出幽咽的聲響。清幽明凈的自然美景，有一輪明月的加持，山水有情，人也有情，隱居生活怡然自得，心情暢快。

一生波瀾壯闊，有跌宕起伏，廟堂的險惡，江湖的遙遠，最讓人心安的還是山水間的閑暇。王維是親近山水的，也喜好田園的無憂煙火日常。他一生寫詩無數，而山水田園詩作篇幅所占比例較多。

五柳先生采菊東籬，心境澄澈，日子是樸素的平淡，有菊有酒就好。王維生于盛唐，長于盛唐，江山如畫，每一幀每一句詩都是如畫，所抒皆是胸中塊壘，都是內心所往，在喧囂繁華之外，會留有一窗明月，一盞燈。

可照明，可賞，可傾訴，可為詩。

翻開詩海，你會發現張若虛是最愛明月的，也是最會寫月，用月抒寫的。生卒事跡極少，留存下來的詩作僅僅兩首，亦如他的生平一樣少。

而《春江花月夜》里的江、月、景，整篇文章都在寫月，都有月的樣子，江水中的明月，天上的月，有景有境。

哪管身世沉浮雨打風吹去，塵世繁華僅有明月為伴，就十分美好。張若虛如是，王維如是，張岱如是，我也是。

最撫人心處，皎皎明月夜。宦海浮沉，世間繁華，終抵不過一襲明月光華來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