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勉
民國時期,隨著社會學及調查方法傳入中國,加之共和制度的建立激勵了民意表達訴求,民意調查遂蔚然成風。民國期刊數據庫檢索結果顯示,1912-1949年的38年間,各報刊出現的與“民意調查”及近義詞“民意測驗”、“心理測驗”等相關條目多達500余條(1)數據來源:全國報刊索引“民國期刊全文數據庫”(http://www.cnbksy.com/home),2021年4月15日訪問。。這種狀況,既與“民國”的建立刺激了“民意”訴求有關,也與民調在當時缺乏必要的門檻不無關系。
民調(public opinion poll)是調查者與調查對象雙邊的社會行為,調查結論的價值取決于民眾對測驗的配合度。按照民調學者的說法,民調內容不外意見資料、知識資料、行為資料以及事實資料四項,這四項調查內容反映的是調查對象的主、客觀情況,被視為衡量民調品質的重要依據;若民調探求的問題不在被調查者的知識和經驗范圍內,調查結果的可信度將大打折扣(2)李海容《東西方民意測驗的比較研究》,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新聞學論集》編輯組編《新聞學論集》第12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95頁。。可見從調查的主、被動兩方研究民調的重要性。
與西方成熟時期的民調多由民調公司舉辦不同,民國時期的民調基本是在沒有專業民調公司主持的歷史條件下,由報刊、學校和社會團體舉辦,1927年之后又有政府行為參與其間。這提示研究者思考:民調主持者的身份地位是否對民調發生影響?主要由報刊、學校和社會團體主持的民調,其調查范圍究竟有多大?源于特定調查范圍的調查數據,能夠視作“普遍民意”并用作歷史研究的依據嗎?如果不能,這些民調資訊的價值究竟何在?對此,迄今未見可資參考的研究成果面世。而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將有助于對民國時期的民調品質作出判斷,并從社會心理學維度深化近代中國歷史研究。
民國時期的民調甚多,按其組織者(或組織機構)之不同,大抵可分為報刊民調、校園民調、官方民調、社會團體民調和學術機構民調五類。民國時期比較有影響的民調計有62次,各類民調在其中所占的比例(3)楊勉、楊天宏《近代中國民意調查論略》,《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第144-145、148頁。,如圖1所示。

圖1 民國時期民調舉辦機關數量比例圖(4)“專業民調機構舉辦的民調”中有一次民調跨界,可劃歸學校舉辦的民調,因為它是由學校下屬“心理實驗室”舉辦。
從圖1可知,民國時期的民調基本是由報刊、學校及社會團體舉辦,而非由職業化的民調機構主持開展,其中報刊民調不僅占比61%,超過其他各類民調數量的總和,而且舉辦最早、影響最大。
1922年8月,《順天時報》舉辦的“民意中之理想政府”民意調查,不僅是民國時期首次民調,也是中國報刊民調的開山之作。之后,媒體民調接踵舉辦,有資料可查者近40次(5)其中較有影響的有:1922年底到1923年初美國人在上海所辦《密勒氏評論報》(The Weekly Review of the Far East, Formerly Millard’s Review, Shanghai)舉辦的“中國當今十二位大人物”問卷調查,1926年《京報副刊》所作“新中國柱石十人”調查,1928年至1929年《民國日報》所作四次民調,1937年《立報》所作“對九國公約會議的態度”民調,1942年《大剛報》所作“抗戰形勢及國內外政治走向”民調,1945年《滬江新聞》所作“國共兩黨和戰問題”民調,1946年《大國民》所作“建都最理想的地點”民意測驗,1947年《中國新聞》所作“誰當大總統?”的“草選舉”(straw vote),1948年《北平日報》“有關副總統選舉”的民意測驗,1949年《西點月刊》第34期所作“國內政治軍事形勢”的民調,等等。,內容涉及政治、中外關系、文化、教育等多方面,也有為改進報刊質量征求讀者意見的民調。1930年代中期,上海民治新聞專科學校校長顧執中為研究新聞理論,組織學校師生舉行“上海報紙和上海讀者調查”(6)陳崇山《民意調查在中國》,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新聞研究資料》編輯部編輯《新聞研究資料》總第46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頁。,就帶有改進報刊的目的;1938、1942年中共機關報《新華日報》、《解放日報》分別做的民調,亦屬同類性質。
民國時期的民調多由媒體舉辦,與民調具有獨特的新聞價值(news worthiness)有關。媒體民調有自身的調查目的,即完成讀者感興趣的新聞報道,借此延伸出其他報道,并協助指導編輯政策。研究表明,公眾對閱讀媒體民調抱有極大興趣,讀者都樂于探知他人意見,并衡量自己所持意見與普遍輿論的關系。民調學者羅蘭·凱羅爾(Roland Cayrol)注意到:在報刊編導過程中,編輯部通常認為自己有責任向讀者提供輿論信息,而且,一個時事話題,一份饒有趣味的民調,常常會被廣播和電視節目引用并評論,主持民調的報刊也會被一并提及;在編輯部看來,這是一種免費廣告,且質量上乘,因而當報刊編輯想不出該從哪個角度討論一個時事話題時,民調便可能成為理想的“替代”(7)羅蘭·凱羅爾《民意、民調與民主》,何濱、吳辛欣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頁。。凱羅爾雖是針對國外情形而言,卻也解釋了民國時期民調主要由報刊舉辦的原因。
校園民調是民國時期民調中影響較大的一類,雖數量不及媒體民調,但也在當時的民調中占較大比例(占比16%)。中國最早的校園民調是北京高等師范學校的“心理測驗”,舉辦時間是1922年11月14日該校第十四周年成立紀念日。1923年1月,東南大學的民調是近代中國首次專門為預測總統大選舉辦的“草選舉”(straw vote),具有開創意義。繼這兩次民調之后,武漢高等師范、南洋學校、湖南妙高峰中學、中國大學、北京大學學生會、浙江大學、桂林中學、滬江大學等大中學校相繼舉辦民調,一些民調甚至針對小學生展開,使校園民調覆蓋了幾乎所有層次的新式學校。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國民黨介入校園民調,純由學校師生組織的民調有所減少。1946年制憲國大召開后,校園民調再度興起。一些學校(如中國大學、滬江大學等)曾多次舉辦民調,1948年5月29日北大、清華、燕京大學還曾聯合舉辦民調,討論“美國扶植日本問題”(8)楊勉、楊天宏《民意調查與近代中國校園文化》,《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第214頁。。對行憲國大召開后的“總統大選”,不少學校也以“草選舉”方式給予積極關注。不過,打著學校招牌的近代民調,并不盡然由校方出面,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師生自發組織,有些純粹是由學生會操持。如1923年北大二十五周年校慶日舉辦的民調就是由左翼的學生會組織,并不代表校方旨意,也不反映全體學生的意見。從理論上講,校園文化是社會主流文化的一個分支,是一種文化亞群,即“校園亞文化”(school subculture)。因而,針對這一特定文化群體的民調結論,能否準確反映社會心理與民眾認知的全部,值得懷疑。
民國時期,政黨舉辦的民調,在全部民調中占有一定比例(11%),其占比因時勢變化而前后又有所不同。在北洋時期,政治多元,至少北方沒有或未見由政府或執政黨操持的民調。而南方國民黨則因重視意識形態,有利用民調作宣傳的政治考量。1922年直奉戰爭之后,國民黨重回北京政治,孫中山主張將“黨務工作”向北方拓展,把聯絡北京各大學學生、“向他們宣傳本黨的主義”視為要務(9)鄒魯《回顧錄》,岳麓書社2000年版,第106-107頁。需要指出的是,主持人具有特定黨派背景的民調甚多。如1926年《京報副刊》舉辦“新中國柱石十人”問卷調查,其主持人孫伏園曾是北大新潮社成員,1920年代曾任職北京《國民公報》、廣東《國民日報》及國民黨機關報《中央日報》,并曾擔任中山大學歷史系主任。他主持的問卷調查,一定程度上帶有國民黨的政治背景。。這或許可以解釋包括北大在內的一些學校民調呈現出激進化傾向的原因。不過,這還算不上是官方民調。
1927年北伐成功后,國民黨對民意進行“指導”,先后舉辦4次民調。其中,1929年“元旦民意測驗”系國民黨上海黨務指導委員會宣傳部舉辦,調查結果刊登在國民黨機關報《民國日報副刊·黨務》上,純屬“官辦”(10)《上海反日保路大運動第二日》,上海《民國日報副刊·黨務》1928年12月16日,第2張第4版。;6月,借“‘天津光復’一周年紀念”之機,國民黨天津市黨部制作“民意測驗表”,除散發給與會民眾外,還在各報登載,要求民眾填寫,以調查民意(11)《軍民聯歡大會 會場內外布置已就緒 黨部將發民意測驗表》,《大公報》(天津)1929年6月11日,第12版。。
抗戰時期,國民黨及國民政府對民調的介入更加直接。國民黨中央專門制定《民意調查改進實施辦法》,對民調的目的、調查事項、調查對象、調查方法等做出詳細規范(12)《民意調查改進實施辦法》,臺北“國史館”藏:蔣中正總統文物/特交檔案/分類資料/中日戰爭-全面抗戰(十七),典藏號:002-080103-00050-025。。有了這一官方制定的《辦法》,直至抗戰結束、“憲政”帷幕拉開之前,國民黨統治區域內的民調都程度不同地受到官方掌控。
除了政黨組織和官方操持的民調,近代中國還有介于官民之間的民調。不過,這類的民調相對較少。比較典型的是《大剛報》民調。該報原是衡陽一家日報,主編毛健吾曾任國民黨江西省黨部委員(13)張民軍、程力譯《中國的第一次民意調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輯部編《近代史資料》總123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61頁。,有國民黨官方背景,曾接受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的經費支持和指導。1938年11月,《大剛報》報社遷到衡陽后,由于戰爭等原因,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停發經費,報刊創始人毛健吾動員顛沛流離中的報社人員“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辦自己的報”,開始自主辦報,從此該報由國民黨官辦報紙變為報社同仁經營的報紙,帶有民營私立報紙性質,報社標榜“中立”辦報,不拘黨派,采編人員既有國共兩黨人士,也不乏自由知識分子,報道內容不偏不黨(14)《愈炸愈奮之本報》,《大剛報》1940年8月16日,第2版。。不過,因處于抗戰非常時期,該報受到國民黨嚴格掌控,并未完全擺脫國民黨官方背景;尤其在抗戰問題上,該報與官方口徑基本一致,未可視為純民辦報刊(15)該報宣稱:“本報是讀者的,是大眾的報紙。我們有兩個立場:一個是國家,一個是民眾。所以本報一方面要代表國家說話,一方面要代表民眾說話……。政府應該說的話,我們就替政府說,應該替民眾說的話,就要替民眾說,絕對不偏不倚!”見:大剛報史話編寫組、歐陽柏執筆《大剛報史話》,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新聞研究資料》編輯部編輯《新聞研究資料》總第24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95頁。。
此外,還有少許社會組織舉辦的民調(占比8%)。目前可以檢索到的有3次,包括湖南旅京同鄉會民調、中國民意調查學會民調及香港各界舉辦的民調。值得注意的是,1948年總統選舉期間,首次出現由專業民調研究機構“中國民意測驗學會”舉辦的“草選舉”(straw vote)。鑒于行憲后首屆總統大選備受關注,該學會特舉辦“草選舉”,借窺民意所在,并于1948年4月8日當眾開票。在收回的495張“選票”中,蔣介石獨得446票,其他人共得49票,蔣以90.1%的得票率和絕對多數票“當選”總統(16)《選舉政府總統 民意測驗結果》,《電報》1948年4月17日第183期,第6版。。
綜上可知,民國時期的民調基本不是由職業化的民調機構主持開展,而是由學校、報刊、社會團體舉辦,專業化程度不高。就主辦人的動機而言,除個別民調有學術研究的目的性,相當多的民調帶有茶余飯后談資的色彩。喻國明曾稱1920年代為“中國民意測驗的趣味性階段”,并略帶遺憾地指出:在經歷這一初始階段之后,由于政治混亂、社會貧窮落后,中國民調事業并未勃興,“民意測驗這株西來之木盡管發芽很早,卻始終未能發育成長”(17)喻國明《解構民意:一個輿論學者的實證研究》,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14-15頁。。喻先生這一判斷,大體符合民國時期民調主持人的總體狀況。
參與人數的多少是衡量民調是否具有代表性的重要標志。按照時人眼中“科學”的民調方法——“隨機抽樣法”(random sample),調查樣本通常介于1500人到6000人之間,并應包括調查對象所屬整體的全部特征,且比例合拍(18)資料室《美國的民意測驗》,《上海文化》1946年第11期,第65頁。。
以此衡量,民國時期的民調已有一部分達到或接近這一數量基準。1922年8月1-28日,《順天時報》舉辦“理想內閣成員”民調,讀者寄回選票5658張(19)《征求民意中之理想政府總結果之披露》,《順天時報》1922年9月5日,第4張。;年底,上海《密勒氏評論報》所做的“中國當今十二位大人物”民意調查,收回選票1900余張(20)這次選舉全部選票為18904票,因一張選票可填寫12位被選舉人(即1人可以投12票,但也有未投足12票的情況),以12除總票數18904票,投票人總數應為1575人。參見:“Who Are the Twelve Greatest Living Chinese,” The Weekly Review of the Far East, Formerly Millard’s Review(Shanghai), October 7, 1922 to January 6, 1923。。1923年1月,北京高等師范學校舉辦“心理測驗”(實為“民意測驗”),收到有效票931張(21)張耀翔《高師紀念日之“民意測驗”》,《民國日報·覺悟》1923年1月14日,第4張第1版。;同時,為配合即將舉辦的總統選舉,東南大學開展“草選舉”,收到有效選票806張(22)《東南大學之名人選舉 孫中山先生得票最多》,《民國日報》1923年1月22日,第1張第3版。。1929年,中國大學為紀念建校十六周年舉辦民調,共收到選票386張(23)林仙客、黃清渠、柯心容等《政治心理測驗報告》,《政治月刊》1929年第5期 ,第33頁。。1942年,《大剛報》的“抗戰形勢及國內外政治走向”民調,收回答卷11262張(24)《民意測驗揭曉》,《大剛報》1942年11月9日,第3版。(分析詳后)。
從民調對象的社會構成上看,若非孤立考察某一次民調,而是縱觀近代所有能夠檢索到的民調,可以說,被調查對象是較為寬泛的,幾乎所有階級、階層的人都被囊括其中。如1924年湖南旅京同鄉會民調,被調查者包括大中小學校師生、政界官職員及其他各界人士(25)《湖南的民意測驗》,《民國日報》1924年1月22日,第2張第7版。。1938年,《民意》周刊涉及抗戰建國及其他各項問題的民調,共發出問卷25000份,收回10175份,有效者9837份,參加測驗者有大學教授、作家、學生、商人、軍人,其中以學生為最多(26)吳逸瀚編制《本刊第一次民意測驗統計》,《民意》(漢口)1938年第51期,第13頁。。同年,上海《密勒氏評論報》公布的一次民調,參與者雖僅143人,社會覆蓋面卻十分寬廣,包括教育家及教師、商人、律師、醫生、會計師、傳教師及少量在華外國人(27)B. y. Ly《一個民意測驗的分析》,公敢譯,《血路》1938年第34期,第538頁。。1945年,昆明《民主周刊》舉辦“八大時事問題”民調,參與者有大學教授、中小學教師、公務員、工程師、學生、醫師、新聞記者、看護、機器師、軍官和士兵、商店老板和店員等114人(28)《誰是內戰禍首?請看昆明民意測驗》,《新華日報》1945年12月19日,第3版。。
超出一般人意料的是,民調對象還包括在華外國僑民。抗戰結束后,大批日僑滯留中國,僅上海就有8萬余人候船歸國。這些日本僑民在日本侵華戰爭失敗后心理發生了變化,其對日本行將舉行的普選及各政黨政治動向究竟抱持何種態度,值得關注。為此,《導報》與《改造日報》于1946年聯合調查日僑民意,受測試者達4萬人,問卷題目涉及天皇制度、神道、戰犯、民主戰線、日僑生活等問題(29)《日僑民意測驗》,《導報》1946年第9期,第5頁。,投票答復者占受測人數的 80%,關于天皇制這一問題,主張照舊維持以及限制大權而予以保留者居多數,過去認天皇為神者達 9260 人,現在減為 6464人,而不認為神者達19019人(30)資料室《日僑民意測驗統計結果:多數——擁護天皇制度·支持民主戰線》,《導報》1946 年第 10 期,第 22 頁。。可見,戰后日本人對其視為神圣的天皇及天皇制的態度已漸行改變。
如果上列民調多由報刊或學校舉辦,沒有官方色彩,因而調查范圍較少受到政治因素限制,那么,我們不妨對國民黨黨部主持的民意測驗作一番考察。1927年北伐成功、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之后,國民黨實施訓政,民意調查開始納入國民黨管制的范圍。即便在這種情況下,民調的實施范圍仍較為寬廣,最典型的是上文提到的國民黨當局通過其機關報《民國日報》舉辦的四次民調(31)這四次民意測驗分別是:1928年12月15日的“小學生反日常識測驗”,1929年1月1日的“元旦民意測驗”,1929年3月12日的“總理紀念周民意測驗”和同年7月13日的“反俄民意測驗”。。資料顯示,這四次民調的對象,除國民黨黨政機關干部職員外,還包括工、商、農、學各社會團體成員及無組織民眾,參與者甚多,不識字者還可請人代寫代交,結果這四次民調收回的答卷共33500多份(32)楊程《黨意還是民意——上海〈民國日報〉上的民意測驗(1928-1932)》,南京師范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6-23頁。。可見,其調查的實施范圍甚廣,一般百姓并未因官方操辦而作壁上觀。
民國時期眾多民調中,《大剛報》的民調較具典型性,最能綜合反映當時民調對象的職業構成狀況。

圖2 《大剛報》民調對象職業構成圖(33)《民意測驗揭曉》,《大剛報》1942年11月9日,第3版。
由圖2可知,此次《大剛報》民調共有11262人參與,就職業(或社會構成)而言,學生占39.6%,公務員占比19.9%,軍人占14.6%,商人占14.8%,工人占7.7%,高尚職業者占1.27%,農民占0.7%,其他占1.33%。其中,學生占比近40%,是受調查者中最大的單項人群;國家公務人員、軍人、商人和“高尚職業”者,占比達49.93%,占總人數之半;而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工人農民,僅占8.5%。這些數據表明,這次民調的社會覆蓋面雖較寬廣,但各社會階層的占比卻略顯畸形、不成比例,且明顯偏向社會中上階層。
至于民國時期民調的性別及年齡結構如何,《大剛報》民調也提供了較為詳細的統計數據。其調查報告顯示,在這次民調中,男性參與者為10657人,占全部投票人數的94.6%,在測驗中居于主體;女性投票人只有605人,只占總投票人數的5.4%。因此,《大剛報》報社同仁評論說:“女同胞雖然比例數要小些,但難得的她們也要對國事有所主張。”(34)《民意測驗揭曉》,《大剛報》1942年11月9日,第3版。言論中流露出對女性參與者較少的遺憾。
但要了解民國時期民調參與者的性別構成情況,僅憑借《大剛報》的民調數據不免偏頗,滬江大學在抗戰結束次年舉辦的民調則與此迥異,而此時隨著風氣開化、女學生增多,參與民調的女性也相應增加(如圖3)。

圖3 1946年滬江大學民意測驗投票人數統計圖(35)《本校民意測驗(附表)》,《校訊》(滬江大學)1946年第1卷第6期,“特載”第10頁。
從圖3可知,該校四個年級1042名在校學生中,投票者共967人,其中投票的女生共453人,占總人數的46.85%,男生投票514票,占投票總人數的53.15%;但女生投票率占女生總人數467人的97%,男生投票率占男生總人數566人的90.8%,反低于女生的投票率,說明女生對民調參與的積極性已略高于男生。
更有甚者,一些民調的被調查者幾乎全是女性。如1946年上海十八人民團體為“美軍退出中國”召開各界婦女座談會,決定舉行一次婦女界時事測驗,并擬定8個問題印成單張分送各報副刊登載,且經由各婦女團體廣泛散發,應試者共2402名,上至政府公務員、教育家、交通界人士、醫生、文化人、社會工作者,下至女傭、失業者等,應有盡有(36)《上海婦女民意測驗中證明:解決時局應照政協決議 一切美國力量都須撤退》,《解放日報》1946年11月15日,第1版。。
就年齡結構而言,純粹針對在校學生的民調,參與者較為年輕,自不待言。其他由在校師生舉辦的針對社會各界的民調,參與者的年齡覆蓋面則相對較寬。例如,《大剛報》民調的測驗對象涵蓋老、中、青各年齡段,可謂“少長咸集”(37)《民意測驗揭曉》,《大剛報》1942年11月9日,第3版。。北大民調也是如此,主持人朱務善(悟禪)發現,北大民調“答者年齡平均約在二十六歲左右,大抵自十六歲至四十歲”(38)朱務善《本校二十五周年紀念日之“民意測量”》,《北京大學日刊》1923年3月4日第1410號,第2版。。1938年9月3日,上海《密勒氏評論報》公布的一份民調,受詢人的年齡自35至60歲,平均為42歲半(39)B. y. Ly《一個民意測驗的分析》,公敢譯,《血路》1938年第34期,第538頁。。此外,還有一些小學生參與的民調(40)1928年12月,上海的“反日民意測驗”,便主要在小學生中進行。參見:《市宣傳部昨日開會決議 反日保路大運動進行方法》,《民國日報》1928年12月7日,第2張第4版。。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漢民族團體和人士,民調還吸引了少數民族參與。1947 年“中國回民青年會”舉辦的民調(41)《本會民意測驗》,《回民青年》1947年新3號。,即是如此。
綜合分析,民國時期的民調因多系報刊及學校師生舉辦,普通民眾識字率低,無法配合以問卷書寫形式舉辦的民調,加之其關注所在與民調主旨相去甚遠,致使民調仍以知識界人士為主。比如北大的選舉,發起人是北大學生朱務禪,在受詢的1007人中,學界為752人,占74.7%(42)朱務善《本校二十五周年紀念日之“民意測量”》,《北京大學日刊》1924年3月4日第1410號,第2版。。至于《密勒氏評論報》“中國當今十二位大人物”民調,因該報屬英文報刊,讀者須具備一定的英文閱讀能力,故其調查對象完全局限于該報讀者及其身邊的人(43)“Who Are the Twelve Greatest Living Chinese?” The Weekly Review of the Far East, Formerly Millard’s Review (Shanghai), October 7, 1922: 200-201.。凡此種種,說明民國時期民意調查的對象雖為數不少,但被調查者的職業及社會構成、年齡與性別結構均存在畸形。從方法上講,這些調查提取的“樣本”,并未包括所欲概括的全體人群的基本特征和人口比例,因而難以反映整體民意,最多只是部分或特殊社會群體即知識界人士、青年學生和中產階級的意愿,是羅蘭·凱羅爾所說的“意見領袖”(44)羅蘭·凱羅爾《民意、民調與民主》,第 36 頁。的訴求,可以影響卻不一定能代表多數民意,存在明顯局限性。
參與者的空間分布,亦是衡量民調品質的重要因素。就民國時期任何特定時段(如北洋、抗戰及1946年以后的行憲國大與大規模內戰發生時段)而言,民調開展的空間范圍都算不上寬廣。但是,若從長時段觀察,民國時期民意調查的覆蓋地域并不狹窄,東西南北,沿海內地,政治中心地區,經濟文化教育發達地區,以及各方面相對欠發達地區,都不同程度地開展了旨趣不同、形式各異的民調。
美國機能主義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曾提出“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理論,認為意識具有流動特性,內涵變動不居(45)1890年,威廉·詹姆斯指出:“心理學是關于心理生活的現象及其條件的科學。”詹姆斯主張意識的功用是指引有機體適應環境,強調意識是流動的東西,故稱“意識流”。參見:威廉·詹姆斯《心理學原理》,郭賓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44頁。。其實,“民意”也有些類似流變中的意識。因而,對民意調查作長時段觀察得出的地域覆蓋描述,有助于認知民國時期的民意狀況及其變化,其價值與意義為聚焦短時段的研究所不及。
概而言之,民國時期的民調經歷了從北到南、由東徂西,從國家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輻射到“邊緣”地帶的區域“流變”過程。
中國早期民調大多發生在北京。1922年8月,《順天時報》舉辦近代中國首次民調。該報是在北京創辦的,雖其讀者并不限于北京一地,但北京讀者應該居多。尾隨其后,北高師、北大、中國大學等北京地區大專院校相繼舉辦民調。不久,民調傳至全國各地,南京的東南大學、上海的滬江大學、湖南的妙高峰中學以及分布各地的報刊、黨團和社會團體紛紛舉辦民調。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舉辦民調的報刊,大多是跨區域發行,讀者分布廣,學校民調與報刊民調匯合,很快形成大范圍的民調高潮。
在各地舉辦的民調中,《大剛報》有關“抗戰形勢及國內外政治走向”民調的輻射范圍頗具典型性。該報從1938年起曾數次舉辦民調,隨著抗戰形勢變化,編輯部所在地和發行地均有變化,參與者也不只是報社最初所在地衡陽及其附近地區的民眾,也不限于遷徙西南后的貴陽及其輻射范圍,粵、漢失守后,衡陽地位進一步上升,成為全國屈指可數的幾個經濟重鎮和大后方交通樞紐(46)大剛報社編《新衡陽指南》(“大剛叢書”之二十),大剛印書館1943年版,第5頁。。這樣的地理優勢,吸引了大量外來“移民”。在國家危難的背景下,這些“移民”亟需了解國際國內形勢,團結一心,共謀抗戰,在當時未淪陷的省區大都通過《大剛報》獲取戰爭消息(47)大剛報史話編寫組、歐陽柏執筆《大剛報史話》,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新聞研究資料》編輯部編輯《新聞研究資料》總第24輯,第98頁。。正因如此,《大剛報》影響巨大,所舉辦的有關“戰爭形勢及國內外政治走向”民意測驗,覆蓋了地域遼闊的抗戰后方(48)報社在公布民調結果時表示:從“江西的泰和,廣東的曲江,廣西的梧州等每一縣份……一萬多答案紙,帶來了廣大老百姓的真正意見”。見:《民意測驗揭曉》,《大剛報》1942年11月9日,第3版。。其他各報民調的輻射面也不窄。如1938年漢口《民意》周刊開展的民調,被調查者遍及西南云、貴、川三省(49)吳逸瀚編制《本刊第一次民意測驗統計》,《民意》(漢口)1938年第51期,第13頁。;同年,上海《密勒氏評論報》公布的一次民調,受詢者分布于華北、華中、華南各省區,甚至一些旅華外人也成為調查對象(50)By. Y. Ly《一個民意測驗的分析》,公敢譯,《血路》1938年第34期,第538-539頁。。
傳統中國重視家鄉觀念,僑居異鄉者往往組織同鄉會以聯絡鄉誼。在各地競相舉辦民調的背景下,旅居異鄉的同鄉會也不甘人后,紛紛舉辦民調,其中湖南旅京同鄉會的民調最有影響。1924年1月22日,旅京湖南同鄉會在北京湖南會館做了一次“民意測驗”,測驗開始時,“到會的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總計不下兩千多人”,問卷發出后,有人當即在測驗處填寫答案,有人攜去作答后送回,在交回答卷的人中,學生約占七成、政界占二成、其余各界占一成(51)《湖南的民意測驗》,《民國日報》1924年1月22日,第2張第7版。。
民國時期的民調多在城市舉辦,但也并不局限于城市,調查對象并非全是城市居民。1948年10月,《現代農民》舉辦“鄉下民意測驗”,列舉若干國家面臨的重大問題,征詢讀者意見。這次民調,因讀者大多住在邊遠偏僻的鄉間,至答案寄回截止日期,共收到答卷6000余份(52)《鄉下民意測驗結果》,《現代農民》1949年第12卷第1期,第13頁。編輯部就舉辦民意測驗的用意作了如下說明:“國家是人民的,國家的事體,本應由人民大家來解決,然而中國的真正老百姓的意見卻從來無從表現。本刊的讀者概是一些居住鄉村,純潔而無黨派偏見的人民,因此我們相信,如果由本刊來舉辦一個民意測驗,一定可以得到比較真確的民意。”見:《讓我們來舉辦一個民意測驗 請問人民愿意怎樣解決國事》,《現代農民》1948年第11卷第10期,第3頁。。這表明即便在偏僻的農村地區,也有眾多民眾參與民調。
除了內陸城鄉,當時尚處于英國管轄范圍的香港,也曾舉辦民意測驗。其中,較有影響的是1948年2月《星島日報》舉辦的“副總統候選人”民調。該次民調的“選票”上印有李宗仁、程潛、于右任、曾琦、張君勱等5位競選者姓名,要求“選舉人”選擇其中一位并將選票寄回(53)《誰是副總統 星島日報在港舉行民意測驗》,《中央日報》1948年2月24日,第2版。。測驗結果,李宗仁在副總統候選人中得票最多(54)《香港舉行民意測驗 副總統候選人李宗仁票最多》,《中央日報》(昆明)1948年3月17日,第1版。。
此外,中共在其控制區域內也舉辦了若干民調。如所周知,中共素來重視社會調查,但民意調查卻開始較晚。中共最早的民調系由《新華日報》舉辦。該報于1938年1月11日在河北涉縣129師司令部創辦,同年2月17日和19日兩天,相繼在頭版刊登讀者調查表,邀請讀者就如何辦好《新華日報》提意見。從反饋意見者的身份構成比例看,學生、工人、機關職員、救亡團體分別占24%、19%、17%、11%,軍人及自由職業者占5%,外籍讀者占2%,編輯部高度重視反饋意見,并將其作為改進工作的參考;之后,凡遇“報慶”日,都援例作讀者調查,并騰出大量篇幅登載讀者意見,編輯部以此作為依據,制訂報刊整改辦法。陳崇山認為,《新華日報》堪稱我國新聞史上民主辦報的典范(55)陳崇山《民意調查在中國》,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新聞研究資料》編輯部編輯《新聞研究資料》總第46輯,第6-7頁。。
抗戰結束當年,昆明《自由論壇》周刊自第22期起開列9個問題征詢民意,被征詢者143人,盡管參與者甚少,但也透露出該報通過民意調查了解民意的意向,十分難能可貴(56)《民意測驗揭曉(第一次)》,《自由論壇》1945年第24期,第2版。。
根據已檢索到的各地民調可知,民國時期舉辦民調的城市及地區主要有北京、上海、南京、天津、長沙、衡陽、武昌、廣州、太原、重慶、貴陽、昆明、香港等城市以及1945年之后的部分“解放區”。一些面向全國發行的報刊所舉辦的民調,讀者分布地區甚廣,遠遠超出上列地域范疇。另外,《現代農民》舉辦的“鄉下民意測驗”,涉及農村,但究竟是哪些地區的農村,則缺乏交代,無法作地域分析。從大范圍看,民國時期的民調主要分布在京、滬、湘、鄂及中國西南地區。
這種地域分布與國家面臨的內外形勢及變化有關,反映了“民意”作為一種公眾意識與時轉移的流動性。1927年之前,中國處于北洋政府統治之下,北京是中國的政治及思想文化中心,此時的民調大致是以北京為中心展開,民調內容偏重探尋民眾對北洋政治與外交的認知。之后十年,南京成為國民政府首都,此時的民調大多是在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主持下展開,即便是發生在其他地區(如上海)的民調,也往往是在貫徹南京的旨意,民調內容偏向“訓政”與對外關系。抗戰時期,國統區縮小,兩湖一度成為遷徙中轉站,位于湖南衡陽的《大剛報》民調對采集民意及其走向起到重要作用。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后,西南三省成為國家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和戰時后方,此時的民意調查,如漢口《民意》周刊的民調,參加者明顯“以西南各省為最多”(57)吳逸瀚編制《本刊第一次民意測驗統計》,《民意》(漢口)1938年第51期,第11-13頁。,而且在整個抗戰時期民調主旨均為“抗戰建國”。1945年抗戰結束,國府返寧,圍繞憲政以及總統大選展開的民調,回到以南京為中心的區域展開,其他地區驟然減少。
不難看出,民國時期的民意調查存在地域分布不廣且區域分布不均的問題(58)孫伏園《截止日期聲明不截止》,《京報副刊》1926年1月31日第401號,第8版。。雖然基于長時段考察,可以得出民國時期民調覆蓋地域較為寬廣的結論,但如果將考察時段縮小,僅單獨考察諸如北洋、南京國民政府十年、抗戰、內戰這幾個時段,其空間范圍會大幅縮小,這給民國時期民調的“代表性”打了較大折扣。
當時,一些民調主持人曾有通過在特定地區特定人群的調查探知普遍民意的愿望,也希望實實在在地對盡可能多的人和地區進行調查。1937年10月,《立報》的“九國公約問題”民調就是如此,該報在交代其民調主旨之后指出:本報就九國公約會議舉辦的民意測驗值得珍視,因為這次民意測驗的目的在于“使全上海(可能是全中國)的每個市民都要交卷”(59)白兮《擴大“民意測驗”》,《立報》1937年10月29日,第2版。。雖然時間有限,主持者只能統計出上海一地的民調數據,并將其介紹給政府,但他們堅信:“上海是中國文化的中心,這一個地方的真正民意一定也是要被政府重視的。”(60)了了《關于民意測驗》,《立報》1937年10月24日,第4版。由此不難看出主持人探知大范圍民意的抱負。然而,由于調查的社會參與度及空間范圍限制,這種試圖通過局部調查探知整體民意的想法能否遂愿,尚需從調查主、被動雙方維度作進一步考察。
民調是需要調查者和調查對象雙邊互動的社會行為,民調的品質直接與調查主、被動雙方的文化教養、思想觀念及對民意調查的認識理解與配合度密切相關。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兩方面的因素都可能對民意調查產生影響。
我們不妨先對民調主持者一方進行考察。如前所述,民意調查在近代中國是舶來品,是新生事物,主持者最初大多缺乏從事民調的專業訓練,亦未積累相關知識經驗,導致調查中出現一系列問題,對調查結果產生影響。
這種影響首先表現在對民調概念的認知與表達上。早期民調舉辦者對究竟何為民調大多不甚了了,一些人甚至將民調與心理測驗混為一談,致使不少民調被做成“心理測驗”。1922年,北高師的民調即是如此,羅志儒曾指出這次民調實際上是一種“社會心理的調查”(61)羅志儒《“民意測驗”的研究》,《心理》1923年第2卷第2號,第10頁。,與規范意義上的民調有聯系但也存在區別。由于未能區分民意調查與心理測驗,一些學校以“心理測驗”名義舉辦的民調曾嚇跑很多應試者,這以中國大學校慶十六周年(1929)的民調最為典型(62)蘇章、鄧性初等《革命心理測驗》,《中國大學十六周年紀念大會會刊》1929年版,第192-193頁。。鑒于此前民調概念表達造成的困難,北大在二十五周年校慶日舉辦民調時,專門為其民調“正名”,認為“心理測量”名實不副,特將其調查改為“民意測量”(63)舉辦民調之前,《北京大學日刊》登載的一份通知,可證時人對民調與心理測驗往往分不清:“北大平民教育講演團團員及愿加入民意測量組織者注意:我們前次開了一次會,結果(一)以為心理測量名稱不妥當:所以改做民意測量……”見:《北大平民教育講演團團員及愿加入民意測量組者注意》,《北京大學日刊》1923年11月7日第1334期,第3版。。
一些打著“民調”招牌的調查,主旨與內容均無關“民意”,也影響到近代民調的整體品質。以中國大學在校慶十周年(1923)所辦民調為例,此次民調主旨為“公民常識”(64)王惟英、何雨農《中大十周紀念公民常識測驗》,《晨報副刊》1923年7月15日第182號,第1版。。所謂“公民常識”,乃知識性質的測驗,與“民意”距離甚遠。之所以造成這種狀況,與主辦人對“民調”的概念與性質缺乏認識有關。
比認識模糊更值得注意的是,一些民調或摻雜政治因素,帶有意識形態宣傳色彩,混淆了宣傳與民調的概念,影響了民意調查的品質。在這方面,北大二十五周年校慶日的民調堪稱典型。這次民調由北大學生會主持,由“平民教育講演團”承頭舉辦,演講團的創始人及總干事是中共早期領導人之一的鄧中夏。直接操辦民調的是演講團成員、北大學生會的活躍分子朱務善,同為北大學生的演講團成員金家鳳充當助手。除朱、金二人外,參與調查工作的還有“講演團”成員謝汝鎮、劉錫五、沈本安、楊世清等。這些人大多有著深藏不露的國、共兩黨的政治身份(65)中共北京市委黨史研究室編《中共北京黨史人物傳》第6卷,中共黨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100-112頁;華永義《金家風生平事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江蘇省吳縣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吳縣文史資料》第6輯,1989年版,第43-52頁;安徽省青陽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纂《青陽縣志》,黃山書社1992年版,第590-591頁;劉錫五編《昨日種種集》,開封又新商店1932年版,第1-14頁。。
多年后公開了中共黨員身份的當事人朱務善,回憶往事,曾將北大民調納入國、共兩黨推進國民革命的政治宣傳范疇,強調北大二十五周年校慶日的民調是國、共兩黨領導的“宣傳運動”的組成部分,目的在于“反對北京政府”(66)朱務善《北大平民教育講演團在“五四”前后所起的作用》,張允侯等編《五四時期的社團》(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9年版,第254-255頁。。既然帶著這一政治目的,則此次民調與標榜價值“中立”、不帶感情色彩的民調存在明顯差異。反映在調查結果上,北大二十五周年校慶日民調涉及國會、憲法、選舉及南北政治等問題的調查數據,與同期不少調查報告均存在較大出入。
北大民調存在的問題,并非特殊個案。《京報副刊》曾載文披露“某次民調”的違規行為,稱該民調主持人發現調查結果或許會對自己所屬黨派造成不利影響,故有意隱匿調查結果,“使密不發表”,“或于事先加以種種暗示,以便作有利于己黨、己派之宣傳”(67)高佩瑯《發表投票的疑問》,《京報副刊》1926年2月6日第407號,第8版。。此文發表于1926年,文中所說的民調究竟系誰舉辦卻所指不明,是否意在影射國民黨創辦的中國大學也未可知,但黨派操縱已經到了可以明目張膽地修改或隱匿調查結果的程度,說明問題已十分嚴重。
逮至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由于國民政府對民調進行直接指導,民調與意識形態宣傳相結合,被調查者投票之前須先接受國民黨宣傳部組織的宣傳。尤其是1928年到1929年間,國民黨上海地方執行部通過《民國日報》舉辦的四次民調,完全是在貫徹執行國民黨當局的內外政策。1929年春,當民意測驗正在舉辦時,國民黨訓練部給國民黨中央呈文,匯報民調進行情況,聲稱調查結果已將民眾要求“包括于本黨政綱政策之中”,由此可知民意所向“與本黨代表民眾之要求,適相吻合”,此后欲實現民眾之愿望,惟在“實現本黨之政綱與政策”(68)《民意測驗將成有力之政治主張 市訓練部呈請中央實現民眾要求 印就民意測驗總報告備民眾函索》,《新聞報》1929年4月29日,第4張第13版。。在此背景下舉辦的民調,很容易喪失中正、客觀立場。
民調結果,與民調組織者之間的關系,從陳德征在自己主持的民調中當選“上海最著名人物”中可以明白窺見。陳德征是何許人?余英時說陳不過是混跡上海的“典型的都市流氓”(69)余英時《中國知識分子的邊緣化》,《二十一世紀》1991年8月號總第6期,第19頁。。然而,他居然在1929年上海《民國日報》舉辦的“元旦民意測驗”第四題“上海最著名的是誰”的調查中得票825張,力壓群雄,排名第一(70)陳之后的得票及排名分別為虞洽卿620票、張定瑤(上海市市長)380票、熊式輝(警備司令)19l票、蔣介石124票、馮少山(商會執委)70票、黃金榮67票、潘公展(社會局局長)48票、戴石浮(公安局局長)46票、鄔志豪(商總會會長)35票。參見:《市宣傳部發表元旦民意測驗統計》,《民國日報》(上海)1929年1月13日,第2張第l版。。客觀分析,陳當選上海“最著名”的人有其“民意”基礎,余英時說他只是一個“都市流氓”不免偏頗。史料顯示,陳曾在上海做過一些實事,受到民眾推崇,但陳當選“上海最著名”人物的憑借卻有問題。民國時期,上海名高望重者不少,而此次民調既非征詢“黨國宣傳”方面的上海名人,也非調查“反日”問題上的滬中“最著名”者,而是調查一般意義上的上海名人,因而無論如何都輪不到陳摘取桂冠,但調查的結果,他卻位列榜首,因而此次民調是否包含黑幕,不免讓人生疑(71)楊程《黨意還是民意——上海〈民國日報〉上的民意測驗(1928-1932)》,第33頁。。稍作調查,即可發現,陳德征能在此次民調第四問中排列首位,成為“上海最著名”的人物,與其特殊的身份地位,尤其是民調主持人的身份,關系密切。前已述及,此次民調是國民黨上海宣傳部主持,由上海《民國日報》操持主辦。而此次民調展開之時,陳正擔任國民黨上海黨務訓練所所務委員兼教授、國民黨上海臨時政治分會教育委員會委員、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傳部委員、上海特別市黨部宣傳部部長和上海《民國日報》總編(72)劉國銘主編《中國國民黨百年人物全書》下冊,團結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6頁。。如此多的重要頭銜集于一身,此次民調無異于陳德征“自編自導自演”,選舉結果,非陳其誰?
從被調查對象方面考察,首先應該承認,近代民調中存在很多積極因素。資料顯示,民國時期的民調曾引起許多被調查對象的高度重視,他們本其真實意愿,投出手中的選票,或就問卷答案中的選項進行選擇。在1926年的“新中國柱石十人”的“選舉”中,農大學生葉云波給民調主持人孫伏園寫信說:“我自見你征求新中國柱石十人票以來,當時就想投一票以盡我一分子的責任。那是心里躍躍,莫知所自。”(73)《瞧瞧他們為什么選這班人(三)》,《京報副刊》1926年2月3日第404號,第8版第24頁。另一個被調查者金滿成選出的“柱石”只有3人,他表示他投出這3張選票“費了三個月思索”(74)金滿城《新中國柱石只有三人》,《京報副刊》1926年3月9日第433號,第7版第71頁。。可見,不少被調查者對民調頗為看重。
但近代民調仍然存在嚴重局限。以校園民調為例,研究表明,這類調查雖能提供學校生活多方面的信息,但在反映校園之外的社會現狀方面不具有多大意義。一些所謂校園民調,不過就是教授課程結束后,讓學生完成的課程作業。這種教學性質的民調,在品質上很難達到可以讓人相信其調查結論的程度(75)胡幼偉《譯者序》,Sheldon R. Gawiser, G. Evans Witt《解讀民調》,胡幼偉譯,(臺北)五南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70頁。。
不僅如此,因被調查者缺乏知識,或不了解被選舉人身份信息,即便是在以知識群體為主的人群中進行的民調,也常常會鬧出諸如分不清章太炎、章士釗的名與字,將這兩個人當成四個人之類的讓人啼笑皆非的笑話(76)(胡)適《誰是中國今日的十二個大人物》,《努力周報》1922年第29期,第3-4版。該文收入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11):胡適時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103頁。。
此外,在民國時期的民調中,還存在不少持玩世不恭態度者。以北大二十五周年校慶日的民調第六問征詢民眾“國內或世界大人物”為例,故意亂投票者甚多,結果五花八門。除將大量古代名人羅列外,有將選票投給“梅蘭芳”、“我的未婚夫”、“舍我其誰”、“尤若無先生”、“未滿一歲之小孩”等;有答非所問者,如答“哈哈”者;還有答無指定姓名者,如“首倡共產主義那位”、“俄國幾位革命家”、“三位學者”等(77)朱務善《本校二十五周年紀念日之“民意測量”(一續)》,《北京大學日刊》1923 年3月5日第1411號,第2-3版。。種種不嚴肅的態度,嚴重干擾了此次民調的順利開展。
如果說上述情況對民調的影響尚非實質性的,那么當抗戰結束之后,國共兩黨大規模內戰即將展開,國內政治成為敏感問題之時,民調面臨的形勢就更加嚴峻。此時的民調,被調查者往往表現出因顧忌而應付,甚至反感、抵制的態度。1946年,桂林“某團部”舉辦的中等學校學生第一次民意測驗最為典型。這次民調的題目為:“中國共產黨問題應如何解決?”由于被調查者在國民黨高壓下顧慮重重,不予配合,致使調查難以正常開展(78)野筍《“民意測驗”》,《民主》(桂林)1946年第30期,第11頁。。可見此時的民調,至少從被調查方觀察,已經沒有了參與的熱情。
稍后,國家貌似實施憲政、制訂憲法、選舉總統,民意表達一度再次激活。但隨著內戰大規模展開,國民黨厲行“戡亂”,民意自由表達受限,民調逐漸衰頹。直到近四十年后,民調才再度出現并活躍在中國社會。
1923年初,上海《民國日報》刊文稱:自從《順天時報》首開風氣,舉辦民調,《密勒氏評論報》、北京高師、東南大學等陸續跟進,組織民調,“但大多數人民心理,因為在事實上不發生關系,似乎尚視為無關輕重”(79)霞《假選舉底關系》,《民國日報》1923年1月22日,第2張第7版。。這一判斷大體反映了民國時期民調組織及被調查者面臨的社會心理狀況。
民國時期的民調主要反映知識階級及社會中上層人士的訴求,對占人口大多數的工人、農民和普通城市居民而言,無關痛癢。一般百姓處于社會底層,受教育程度低,不懂政治,無法理解民調中提出的問題,他們關心的是社會安寧、物價漲落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1948年底,《現代農民》舉辦有關政治問題的民調,有參與者就曾回信表示,百姓不關心黨派關系,亦無暇問是非曲直,所關心者只在和平安寧(80)《鄉下民意測驗結果》,《現代農民》1949年第12卷第1期,第14頁。。在這種情況下,民國時期的民調,很大程度上已異化為羅蘭· 凱羅爾所說的“意見領袖調查”(81)羅蘭·凱羅爾《民意、民調與民主》,第 36 頁。,其調查結論殊難上升為普遍民意。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民調沒有價值。首先,盡管調查范圍有限,民國時期的民調畢竟反映了部分社會群體的意愿,而這部分人居于社會中間層級,承上啟下,有代言社會的傳統,其意見多少能間接反映其他階層的訴求。其次,民國時期民調對政治問題的關注,會形成一定的民主政治的輿論場(public opinion field),對現實政治提供社會心理參照,載覆之壓,多少能迫使政府當局將國內外政策向著民意所指方向調整。這在對外問題上表現得尤其明顯,效果也基本是“正面”的。近代中國對外關系,從巴黎和會之后的與國選擇“由美徂俄”的變化,到1928年濟南事變和1929年中東路事件之后的反日、排俄,到抗戰時期的聯絡英、美及和好蘇俄,再到1948年之后反對美軍駐扎,均與民調反映的民意及其變化呈某種程度的正相關性(positive correlation)。在內政問題上,民調即便沒能促成民國時期的政治走向民主自由,但其對“民意”表達的喚醒作用亦不可低估(82)1939年12月,《職業生活》所辦的“國民大會與民主問題”民意測驗,其結果于1940年1月10日揭曉之時,編者表示:雖然這次投票者在孤島人數比例上說來還是少數,然而從這些投票中看來,“有許多是代表了一個團體或集會的意見,但因為他們投來的票,只蓋了一個團體印章而沒有把人數寫出,這也可以證明,這一萬多票的意見,決不僅表示了一萬多人的意見,它的影響必然是數十百倍于揭曉的票數的”。見:編者《關于民意測驗的話》,《職業生活》1940年第2卷第12期,第245頁。。1946年,如皋《文綜》在轉載《密勒氏評論報》公布的一份民調結果后,曾加編者按稱:“中國的著作家和政論家一貫忽略對于國際國內時事問題的民意測驗。中國在事實上現已踏入民主政治的新階段,于開始民主化的時期,盡量發揮人民對于政府的意見,和政府對人民意見的尊重,為兩個不可缺少的步驟。”(83)《八大時事問題的民意測驗》(柳青譯自《密勒氏評論報》第100卷第12期),《文綜》(如皋)1946年第3期,第19頁。這段編者按語,道明了民調對于推進國家民主政治的作用與價值不容低估。
此外,還應看到,在方法論層面,隨著民調技術改進與普及,參與人數增多,社會覆蓋面逐漸擴大,民國時期的民調也在不斷完善。到1940年代,中國的民調已在初期水平上獲得一定程度提高,并受到國際輿論關注與好評。1942年,《大剛報》民調結果公布后,不僅國內媒體爭相轉載,許多外國報刊也予以轉發并給予好評,美聯社認為此次民調標志“中國似已在民主政治中,獲得極大之進展”(84)大剛報史話編寫組、歐陽柏執筆《大剛報史話》,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新聞研究資料》編輯部編輯《新聞研究資料》總第24輯,第128頁。。盡管僅據這次民調便稱中國民主政治建設取得進步,不免以偏概全,但近代中國在追求政治現代化的過程中,“民調”及“民意”的地位作用正在逐漸提升,則屬不爭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