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存、初興到區隔：鎮沅縣磨慶村道路變化與村落變遷

娜妥

普洱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云南 普洱 665000

一、問題的提出

從羊腸小道、砂石路到高級路，路面的不斷升級彰顯著道路對社會發展的重要性。人類學界也興起了關于道路的研究，并發展成為“路學”（Roadology）。周恩宇將道路研究的興起歸因于“物”的研究的回歸，認為道路是人類與其所處環境互動最為直接的產物，而且道路承載著人的觀念，道路的發展變遷呈現了人的社會及文化樣態[1]。其中，道路與村落的關系研究成為重要議題之一。周大鳴和廖越認為，“突飛猛進的中國‘交通革命’，使得傳統‘串聯式’的城鄉社會格局被大區域、扁平化的‘并聯式’格局取代”[2]。朱凌飛通過對普米族村落修路事件的實證研究，分析了道路建設帶來的“地方性”與“全球化”這一二元關系的直接碰撞[3]。辛育航以王金莊村為例，指出“道路既是村民謀求發展的出路，也是我們傳承村落文化的歸途，在反復的出與歸的過程中，在傳統與現代文化的碰撞中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鄉村復興的新視角”[4]。張錦鵬、高孟然通過對云南省寧洱縣那柯里村道路變遷的考察，揭示了那柯里村與道路從生死相依到漸被離棄的關系[5]。本文以位于云南省鎮沅縣按板鎮的磨慶村為具體研究對象，通過分析不同歷史時期的道路建設對磨慶村帶來的影響，提出開展多元化的生計轉型及開辟農村網絡電商之路，是規避道路的區隔效應而導致村落衰敗的有效途徑之一。

磨慶村位于云南省普洱市鎮沅縣按板鎮，下轄磨慶組、響水組等17個村民小組。有戶籍人口627戶1 691人，其中常住人口385戶1 393人，非常住人口242戶298人。國土面積55.6平方公里，有林地85 358畝，耕地12 894.22畝。距離按板鎮3公里，鎮沅縣城45公里，景谷縣50公里。作為路邊村寨，磨慶村先后經歷了茶馬古道、彌寧公路（S222）、國道215、鎮沅——臭水公路、墨臨高速、普大高速的道路變遷，同時也遭遇了道路的興衰效應。

二、不同歷史時期的道路與磨慶村的關系

（一）依存期：茶馬古道

20世紀90年代，以木霽弘等為代表的學者開始提出“茶馬古道”這一概念，并對其內涵做出了初步的界定：“茶馬古道在唐代就形成了以滇、川、藏三角地帶為核心，西出印度、尼泊爾，東抵四川盆地西緣，東南至桂林的網絡”[6]。在云南省境內，茶馬古道“南起云南的茶鄉普洱，經下關、麗江、維西、中甸、德欽，西進西藏拉薩，又經亞東，越過喜馬拉雅山口，經印度噶倫堡，到加爾各答”[7]。作為滇藏茶馬古道起點的寧洱縣，東為高峻的哀牢山主脈，西為江闊水急的瀾滄江，要到達下關（大理），必須經過哀牢山主脈與瀾滄江之間的鎮沅縣。茶馬古道因此也成為包括磨慶村在內的鎮沅縣所有村落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在磨慶村境內，茶馬古道直接經過了響水組、大田丫口組、磨慶組、羊奶箐組、栗家丫口組、麻栗坡組6個自然小組，南端接按板鎮，北端經聯盟村至恩樂鎮出鎮沅縣境內。

圖1 茶馬古道沿線磨慶村小組分布圖

茶馬古道的核心貨物為茶葉和馬匹，但又不僅限于此，還包括鹽、林木、礦產、瓷器、布匹等一切能交換的物品。磨慶村以按板鎮為中心，連接杏城村、紅星村，食鹽儲量豐富。據光緒《云南通志》載：“按板井產井四區……行鹽順寧、云州、元江、石屏、恩樂等府州縣及勐緬、猛猛、灣甸、鎮康、耿馬、猛麻、車里各夷地商販夷民買運行銷”[8]。當時，通過馬和牛馱去包括鹽在內的本地特產，運回洋紗、布匹、洋靛、顏料等百貨，進一步豐富了當地物品交換市場，形成了茶馬古道上的鹽運通道。

茶馬古道還是一條文化通道。除了馱運貨物的商人外，茶馬古道上還有學者、官員、僧侶、工匠、農民通行往來，以人為載體的知識、信仰、技術也隨著茶馬古道傳播擴散。乾隆五年（1740），知縣張明建創建恩樂學宮；據清道光《云南通志》和《新纂云南通志》記載：“鎮沅府、州廳義學10館。分別在城內、新撫、按板井等地。”清末，按板井分別在羅光全家、黃毓桂家、林竹軒家有私塾3館，共50多名童生。宣統三年（1911），羅大為、李冕堂、羅煥南3人在按板井建立按板書院[8]。

茶馬古道作為擴大交換圈的商貿通道、運輸生活必需品的生存古道，以及文化形成、發展、傳播的通道，這使磨慶村與茶馬古道形成了依存關系。

（二）初興期：彌寧公路與國道215

彌寧公路，是大理彌渡縣到普洱市寧洱縣的一條省道，同時是新中國成立后鎮沅縣境內的第一條公路，過境87公里。彌寧公路的修建于1951年11月開工，1953年元旦完工，歷時1年零2個月，僅鎮沅縣境內就出動了上千名農工。在磨慶村境內，彌寧公路直接經過有7個自然小組，全長28公里左右。國道215是繼彌寧公路之后，由國家統一規劃修建的干線公路之一，于2015年開始動工修建，2017年通車，鎮沅縣境內全長67.2公里，直接經過了磨慶村磨慶組、羊奶箐組、打灑組、滿山箐組，全長20公里。彌寧公路南通昆洛公路（昆明至勐海縣打洛口岸），北接大理，既結束了鎮沅縣“無公路”的歷史。經過了與茶馬古道依存期的磨慶，自彌寧公路和國道215的建設后開始步入了初步發展、興盛期。

圖2 彌寧公路、國道215沿線磨慶村小組分布圖

首先，道路經濟的興起。憑借直接與道路相連的優勢，磨慶村村民開始在公路沿線擺攤售賣當地土特產、開設小賣部以及小飯館。磨慶村物產豐富，種類多樣，涵蓋種植產品和養殖產品，可以一年四季在公路沿線售賣甘蔗、核桃、水果等經濟作物，蔬菜、野生菌、雞鴨鵝等禽類及其蛋產品，以及蜂蜜等；小賣部和小飯館給過往長途車輛和人員提供了就餐休息服務。其次，企業入駐，聯合村民進一步豐富產業結構。憑借優越的氣候優勢、地理條件以及交通條件，磨慶村自1997年開始大面積種植烤煙，成為村民的主要經濟收入來源。同時，鎮沅縣松香廠、鎮沅縣順祥木業和泰豐農業有限責任公司磨慶沃柑種植基地等企業的入駐，通過村民直接參與種植、土地流轉、在廠務工等方式給磨慶村村民帶來了收入。再次，來自政府的政策扶持。由于鄰近公路，當地政府為了達成示范和宣傳效應，2015年，響水小組被評為全國美麗鄉村，先后實施了道路硬化、公共活動場所建設、房屋修繕等工程。2018年，開始著力打造磨慶組鹽井文化走廊，前后共投資100萬元，修建了兩座鹽井、長廊、旅游公廁以及墻面宣傳畫。同時，2018年磨慶小組黨支部試圖打造為市級黨支部示范基地，小組公共活動場所也得到了進一步完善。此外，由于國道215的建設，征用磨慶村村民土地、山林共400畝左右。道路建設的土地侵占，使得村民獲得了可觀的補償金。有些村民，用這筆補償金購買了載人三輪車，做起了拉載往返于按板鎮和附近村落村民的鄉村版“滴滴出行”服務；有些家庭，則擴大了家庭的養殖規模和種植規模，改變了家庭經濟收入來源的單一化。

彌寧公路和國道215的建設，進一步縮短了磨慶村與外界溝通的時間距離和空間距離，擴大了聯系圈，使得人與物的流動更加頻繁與多樣。磨慶村憑借這兩條公路迎來了初步的發展與興盛，產業結構多樣化，村民經濟收入逐年增長。

（三）區隔期：鎮沅——臭水二級公路、墨臨高速、普大高速

鎮沅——臭水公路全長109公里，為二級公路，2020年建成通車，從鎮沅縣城出發到臭水后，直接連接昆曼高速。墨臨高速是墨江縣至臨滄市的一條高速公路，公路起自墨江縣碧溪鎮，在鎮沅縣境內經者東鎮、恩樂鎮、勐大鎮，于2021年年初建成通車。在建的普大高速是普洱市到大理的一條高速公路，在普洱市境內貫穿景東縣、鎮沅縣、景谷縣、寧洱縣，在鎮沅縣境內經過恩樂鎮和勐大鎮。以上三條公路的建設都避開了按板鎮及其下轄行政村，包括磨慶村。過去車輛往來頻繁的國道215逐漸變得冷清，作為路邊村落的磨慶村亦隨著國道215的衰落而成為典型的道路區隔村。如今，在國道215線上行駛、且經過磨慶村的就只剩“景谷縣—磨慶村—鎮沅縣”這一線路。

首先，道路建設變化帶來的是道路經濟的衰敗。“君再來飯店”原本是按板鎮一家普通飯店，2018年，隨著國道215的建成通車，“君再來飯店”作為磨慶村唯一一家飯店，生意火爆，賺得盆滿缽盈。然而好景不長，隨著2020年鎮沅——臭水公路的通車，飯店便失去了過往長途車輛這一客源，瞬間生意慘淡。類似這樣的例子還很多，因路而發展起來的道路經濟，隨著以路為載體的人、物、信息、資源等的減少，不得不走向衰落。

其次，政策扶持的中斷。擬打造的磨慶鹽井文化走廊，在修建兩座鹽井、一個公共衛生間、長廊及小組活動室后，就沒有后續的宣傳及進一步升級打造。響水小組的美麗鄉村建設，也只持續了1年，2016年后就變得“悄無聲息”。雖然政府項目的停滯有諸多復雜因素，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新建設道路的區隔、人流量的銳減，是政府考慮“投入——產出”的一個因素。如今，這一計劃政策扶持就此中斷落空。

最后，農產品的滯銷。村民在嘗到彌寧公路和國道215帶來的“道路紅利”后，普遍擴大了家庭種養殖規模。過去，國道215線上的乘客可以消耗掉一部分農產品，有些收購商也會定期到此收購，所以基本上能夠維持產銷平衡。而今，乘客人流的消失，磨慶村的水果、堅果、核桃等不得不低價售出，或者長期存放在家里直至不能食用，甚至直接任其腐爛在田地里。

工業社會的交通帶來的時空張縮效應，會使得中心城市吸納力越來越強，中間的聚落點被省略掉，被邊緣化[9]。新道路的建設使得磨慶村與外界的聯系從串聯式轉向并聯式，不再具備作為路邊村寨的特殊優勢，且在高速公路建設的背景之下，成為被省略和被邊緣化的點。憑借彌寧公路與國道215公路的串聯效應，磨慶村實現了初步的興盛與發展，還尚未迎來繁榮期就走向了并聯式的道路形態所帶來的區隔效應，磨慶村的發展陷入瓶頸期。

三、多元化轉型：道路區隔效應的規避之路

張錦鵬、高孟然認為：“路邊村寨要與道路建立聯系，早已不能僅僅依賴于‘靠在路邊’，因為這個路邊只能解決與路相關的機械性關聯問題，不能解決現代化、全球化這一無形的‘門檻’跨越問題。如何跨越‘門檻’，讓路邊村民也一同分享現代化、全球化利益，需要路邊村寨與路邊村民與這條國際大通道建立起多方位、網絡化、系統化的關聯關系，如市場的關聯、信息的關聯、發展理念的關聯等等”[5]。對于曾經受益于道路的開放性和直接通過性的磨慶村，如今要規避高速公路及其他不再直接通過這一地域的新道路的區隔效應，必須實現生計方式的多元化及實體與網絡虛擬的道路的多元化。

同質性是中國農村的普遍特征，磨慶村也不例外，其最明顯的是產業結構的同質化及同一產業結構類型下的同質化種植養殖。許多村民沒有市場觀念，烤煙、核桃與堅果作為由農作物種植轉向經濟作物種植的三大產業，在從眾心理作用下，磨慶村全村共種植烤煙1 860畝、核桃2 412畝、堅果890畝。磨慶村的村民無奈于因市場飽和帶來的“賣不出去”和因缺乏科學種植觀念導致的“打水漂”。可見，有效引導村民樹立科學種植，轉向多元化的生計，不僅能規避同質化效應，而且能夠調整一部分完全因路而發展起來的產業占村民家庭生計的比例。據統計，2020年，村民除種植烤煙、核桃、堅果外，還共計種植蔬菜241畝、茶葉31畝、甘蔗17畝、油菜241畝、水果87畝、中藥材34畝。養殖業上，全村存欄2 576頭豬、543頭牛、1 380只羊、家禽13 810羽、蜜蜂170箱。同時，外出務工470人次，以開小賣部、農家樂、服裝店、早點鋪、三輪車載客及繼續間斷性路邊擺攤經營為生計方式的個體經營戶數十家。不難看出，磨慶村不僅在逐漸轉向種植業、養殖業、務工經濟和個體經營并存，而且在同一生計類型下開始出現多種發展形式，種養殖業種類豐富，第三產業上也從服務以道路為載體的乘客轉向服務當地人本身。

當前的中國農民社會不再是傳統的自給自足狀態，所有人和物都在自覺不自覺、主動被動地卷入全球化和現代化的浪潮之中，人流、物流、信息流的傳播從依賴實體道路走向依靠網絡虛擬通道。對于磨慶村而言，積極開拓“網絡電商之路”尤其必要。當前，磨慶村已設立網絡電商站點，并且有專人負責，接下來的工作就是通過整合村民的農產品，打造一條“下單——收集、加工——出貨——收款”的網絡銷售鏈。2020年，在上海寶武集團東西部協作專項資金的幫扶下，磨慶村著手建設占地2 000平方米左右的冷庫，輻射周邊鄉鎮其他村落，這對于農產品的儲存保鮮具有重大意義。此外，勐大—按板三級公路的擬升級改造，有利于包括磨慶村在內的按板鎮其他村落搭上高速公路圈，實現實體道路與網絡電商“虛擬道路”的有效銜接。

四、結語

道路不僅承載著人流、物流和信息流，還承載著一個地區乃至一個國家的發展歷史。茶馬古道的形成與發展，既是中央封建王朝政權進一步向西南邊疆地區滲透延伸的標志，同時也是西南邊疆作為邊緣與中心產生關聯的媒介，通過茶馬古道，中央封建王朝這一中心與西南邊疆這一邊緣進一步聯結成一個密不可分的共同體。彌寧公路的建設，與剛成立的新中國急需鞏固人民政權、構建民族國家的時代背景分不開。國道215的建設是實現現代化目標的關鍵，通過道路質量的升級，讓廣大貧困農民實現脫貧有了更強硬的基礎設施保障。高速公路的建設則有利于在“一帶一路”倡議之下，西南地區作為東南亞橋頭堡的人、物、信息的流動。道路作為一種特定的“物”，也會經歷“道路化—去道路化—再道路化”的生命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