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帆
A.S. 拜厄特是當代英國文壇重要的女作家、文學評論家。她的第五部小說《占有》一經問世就獲得英國最權威的小說獎——布克獎,她的創作生涯也由此達到高峰。小說《占有》包羅萬象、內涵深厚,作者將古老的神話故事、19世紀維多利亞詩人艾什與蘭蒙特的愛情故事和20世紀學者們的相遇與歷險三條故事線并置、交錯,同時A.S. 拜厄特突破傳統的敘事手法,憑借對歐洲神話的熟稔與深刻認識,對正典作品進行戲仿、改寫、引用,使舊故事重煥新顏,也借此表達了作者對社會與歷史的思考。最為別出心裁的是穿插在小說中的詩歌,其與小說中的書信、童話等體裁一道搭建起《占有》這一名篇。文中詩歌或化身卷首語,或成為獨立章節,或出沒于小說的敘述與書信往來之中,不僅暗含線索,推動情節發展,且賦予小說更為深刻的內涵,成就了這部小說的美名。
國內外對于《占有》的研究已趨向成熟。國內外學者聚焦A.S. 拜厄特精湛的敘事技巧和富有深度的創作思想,研究視角主要集中在敘事技巧、女性主義批評、神話原型批評等方面。不少學者也注意到了《占有》中運用了豐富的文本形式,但是詩歌作為小說中運用最為頻繁的形式之一,卻甚少有學者對此進行具體研究。從A.S.拜厄特的作品中不難看出,她的創作深受勃朗寧、丁尼生等詩人的影響,并且在訪談中她也曾提及,“我的小說世界源于神話與詩歌?!憋@然,詩歌在A.S.拜厄特的小說創作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小說《占有》圍繞詩人的故事展開,行文中更是少不了詩歌的身影。小說全文共二十八個章節,其中十六個章節使用了詩歌形式的卷首語,此外第十一、十六、二十一章整章都是A.S. 拜厄特借主人公之手寫作的詩歌,其他章節或穿插詩歌,或談及詩歌創作,處處可見詩歌的影子。在詩歌的運用中,A.S.拜厄特引經據典,改寫神話傳說,交叉使用引用、戲仿等互文手法,使前文本與現文本之間形成了錯綜復雜的互文關系。首次提出互文性這一概念的是法國學者克里斯蒂娃。她認為,“任何文本都好像是一幅引語的馬賽克鑲嵌畫,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之吸納轉化?!比魏挝谋径疾皇枪铝⒋嬖诘?,而是在改寫、轉化、模仿前文本的基礎上創作的,因此文本往往都是眾聲喧嘩、充滿對話的聲音。文本的意義也在對話中產生,因此對互文性的研究也是對意義的關注。從互文性視角出發對《占有》中詩歌功能的探討,不僅能清楚地展示文本之間的互動關系,而且能幫助我們窺見互動之間產生的深刻內涵。
在《占有》的二十八個章節中,超過一半的章節使用詩歌作為卷首語,所有詩歌都是作者借小說中維多利亞詩人倫道夫·亨利·艾什與克里斯特貝爾·蘭蒙特之名所寫,大多數取材于神話傳說與經典童話。卷首語是《占有》中使用最為頻繁也是特點最為顯著的前文本形式。卷首語發揮著重要的題旨作用,其與正文在情節、主題等方面相似,“暗示文本是由此衍生的”。這種暗喻式的關系使引語與后續章節中的情節構成內在張力,從而促成前文本與正文之間的對話。
卷首語往往被置于章節首要位置,提綱挈領、開宗明義,為后續章節埋下伏筆。第一章的卷首語選自“普洛塞涅皮娜的花園”,是詩人艾什根據希臘神話改寫而成,詩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在“守護之龍”打盹時盜取了金蘋果。在接下來的章節中,主人公羅蘭去往倫敦圖書館查閱資料,在翻閱艾什的藏書時無意中發現了兩張出自艾什之手的信件。這兩封以“親愛的女士”起頭的神秘信件勾起了羅蘭想要探尋艾什往昔的沖動?!巴蝗婚g,他覺得他絕對不能將這些活生生的文字重新放回維科書中的第三百頁,然后再拿到五號保險柜歸還。他向四周張望,沒有人看他,于是他偷偷把信塞進自己的書里……”引文中赫拉克勒斯盜取的金蘋果在后文中變成了艾什從倫敦圖書館偷走的書信;英雄偷走蘋果的渴望也暗示著后文一眾學者對占有艾什書信的狂熱欲望。第十九章的卷首語是女詩人蘭蒙特所作的史詩《黎之城》,詩篇中講述了黎之城即將被淹沒時女城主達戶臨危不懼拒不出城,刻畫了冷靜勇敢的女性形象。在接下來的章節借薩賓娜的日記向讀者訴說了懷有身孕的蘭蒙特冷靜果斷地離開了艾什,只身前往法國向親戚尋求幫助且獨自生下了孩子。這一章節中蘭蒙特的命運像黎之城的海嘯一樣痛擊著她,但是她如達戶一般冷靜、勇敢,并沒有被命運擊倒。由此可見,卷首語與后續章節的情節之間的關系是暗喻式的,書中與男性、女性角色有關的情節,分別暗含在由艾什與蘭蒙特所寫的卷首語中。
《占有》中維多利亞詩人的愛情故事與20世紀學者們的追逐冒險兩條敘事線并置,小說中人物雖處于不同時空,命運卻相互交織,位于卷首位置的詩歌不僅暗示人物命運,且使小說成為一個有機整體。第四章的卷首語是蘭蒙特根據格林童話《拉龐澤爾》改寫的詩歌。詩中的女巫將長發公主拉龐澤爾幽禁在無門無梯的高塔之上,周圍布滿荊棘,難以靠近。長發公主日日歌唱排解憂思,歌聲打動了路過的王子,王子與拉龐澤爾不畏高塔、不懼荊棘,克服女巫設下的重重障礙,最終迎來圓滿的結局。
第四章有兩條敘事線。該章開頭,羅蘭乘火車到林肯郡尋求莫德的幫助,期望從莫德那里知曉更多蘭蒙特和艾什之間關系的線索。在羅蘭闖入女學者莫德的生活之前,她獨自一人住在只能搭乘一部沒有門的電梯到達的丁尼生大樓頂部。莫德將自己緊緊包裹在自己的世界里,將“頭發全都緊密地盤進一條繪著孔雀羽毛的絲質頭巾里”,將生活縮小在自己的學術研究中,對外部世界心懷防備。正如卷首語中的情節一般,后文中羅蘭與莫德在探尋真相的路途中齊心排除萬難,莫德也慢慢走出自己的世界,卸下心中的防備接受羅蘭,最終兩人如詩中的王子和長發公主一般相知、相愛、結合。莫德這一角色與前文本中的拉龐澤爾形成觀照,角色的命運早已暗藏在詩歌中。第四章的另一部分是與蘭蒙特同住的女性友人布蘭奇的居家生活日記。日記開頭記述了兩人去參加羅賓森先生的早餐會,并在餐會中遇到了詩人艾什,日記中提及了蘭蒙特對艾什的欣賞。日記中兩人平靜美好的生活被蘭蒙特的書信打破,布蘭奇頻頻抱怨蘭蒙特開始“忙著她的文學書信”,不再與她坦誠交流,這讓她感到崩潰、憤怒。她還寫到,家的周圍出現了一位“游蕩客”“偷窺狂”,后文證實這個人就是艾什。在書信中布蘭奇把蘭蒙特稱作“公主”,與詩歌中的長發公主一樣,蘭蒙特生活在與布蘭奇一起搭建的小天地里。而“闖入者”艾什將蘭蒙特帶出了她們的小屋,詩歌的情節也暗示了艾什與蘭蒙特的結合。A.S.拜厄特借卷首語給予正文暗喻式的線索,這些線索不僅暗示了處在不同時代的女性角色蘭蒙特與莫德的命運,并且將兩者緊緊相連,使《占有》中的兩條時間線相互交織對話,增強小說的整體性。
互文性理論中提到,任何文學文本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占有》的結構也是一場不同文本形式之間的大型對話。《占有》中使用大量詩歌作為卷首語與后文形成關照,前文本與正文之間的對話也由此展開。一方面小說中的詩歌作為卷首語發揮線索功能,不僅預示后文情節,暗示人物命運,并將小說中并置的敘事線與處于不同時空的小說人物命運緊緊相連;另一方面正文內容也驗證了卷首引語的合理性,這兩者共同將小說搭建成敘事完整的有機整體。
在《論歷史與故事》中A.S.拜厄特指出,在現代小說中添入改寫過的神話傳說是將古老的形式與現代故事、當代與傳統相連的有效途徑。小說《占有》中的詩歌大多數都改寫自神話傳說,古老的神話傳說是舊世界意識形態的縮影,不少后現代作家通過對古老神話進行互文式的戲仿,改變甚至顛覆原有文本的意義,從而在古與今、前文本與現文本之間構建起對話關系,揭示世界的變化,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琳達·哈琴提出,戲仿可以被用于諷刺的目的。將戲仿和諷刺聯系起來,戲仿會擁有更多意識形態維度。對于女權主義作家來說,“戲仿是女性和其他中心之外的人們使用和誤用、先確立后質疑藝術里男權傳統的主要方式之一”。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她同樣通過互文式反諷手法改寫人們熟悉的神話傳說,借此對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文化提出諷刺和質疑,發出女性聲音。
詩歌《仙怪梅盧西娜》是A.S.拜厄特借蘭蒙特之筆根據法國布列塔尼神話改寫而成,這首詩歌不僅是艾什與蘭蒙特之間通信的話題,而且為羅蘭與莫德的探索提供線索。在詩歌《仙怪梅盧西娜》之下是A.S.拜厄特對社會弊病的揭露。
在神話傳說中,梅盧西娜一直是邪惡的象征。第一個將梅盧西娜這一形象寫進文學作品中的是法國中世紀作家約翰·阿拉斯。在神話《梅盧西娜》中,梅盧西娜是普瑞西娜與蘇格蘭國王艾琳納斯的女兒。艾琳納斯對普瑞西娜一見鐘情并向她求婚。普瑞西娜在答應艾琳納斯的求婚時,讓他許諾絕不在她分娩的時候偷看。但是后來國王違背了他的承諾,于是悲痛萬分的普瑞西娜帶著孩子離開了。長大之后的梅盧西娜得知了父親的背叛,對父親進行了殘忍的報復。母親一怒之下降下懲罰,梅盧西娜自此變成了半人半蛇的妖怪,唯有與凡人結婚才能解開詛咒。多年后,梅盧西娜與騎士雷蒙德相遇,結成連理。梅盧西娜要求雷蒙德承諾不能在她星期六洗澡的時候偷看。然而,他們的幸福生活也因雷蒙德違背諾言而煙消云散。雷蒙德窺見了梅盧西娜半人半蛇的形象之后大為驚恐,他將身邊發生的壞事都歸咎于梅盧西娜,并當眾說她是妖孽之身。梅盧西娜悲憤不已,化成一條蛇飛走了。在神話傳說中梅盧西娜一直被看作殘暴妖邪,這一形象也根植在小說人物的心中。書中詩人艾什也認為梅盧西娜是邪惡之身,他引用了帕拉切爾蘇斯的文章,“梅盧西娜個個都是國王的千金,因犯下大罪而自甘墮落。撒旦強硬把她們帶離,將她們變成了各種恐怖的東西,成了邪惡的幽靈、可怕的妖魔、駭人的怪物……”
過去的神話傳說將梅盧西娜的邪惡面無限夸大了,而A.S.拜厄特通過對神話的改寫撕開了罩在梅盧西娜身上“駭人的怪物”這一面紗,將她拉出詛咒的泥沼,賦予其“一個最令人自豪、充滿愛心的女人”形象。首先,梅盧西娜不再是那個預示著死亡的白夫人,而是一個充滿創造力的女人。在寫給艾什的信件中,蘭蒙特提道:“凡是她碰過的東西,個個都會完滿地呈現——她的宮殿建得方正結實,石材個個安穩妥當,她的田地里長滿了漂亮的谷物?!泵繁R西娜不僅孕育了十個孩子,而且給城邦帶來了繁榮。然而,在雷蒙德入侵她的獨立空間之后,她的創造力消失了。其次,梅盧西娜并不是殘暴的妖魔,而是一個嘗盡命運悲慘的女兒、妻子和母親。梅盧西娜受到母親的詛咒,遭遇丈夫的背叛,被迫與自己的孩子分離。但在她離開后,梅盧西娜依舊在夜晚偷偷溜回家里,“抱起睡眼惺忪的孩子,卷曲著身子,讓孩子吸吮母親的乳汁”。梅盧西娜本寄希望于依附男性打破自己身上的魔咒,但是反而因為男性的背叛失去了創造力,背負上了悲慘的命運。詩中梅盧西娜代表了充滿力量與創造力的女性,她在爭取獨立空間和與男性平等和諧相處的努力中雖然失敗了,卻展示了美好的女性形象,她的故事也將引發讀者對于愛情與婚姻以及女性生存狀況的思考,同時A.S.拜厄特借由這一詩篇諷刺了以男性為中心的舊時神話對女性的偏見。
琳達·哈琴指出,戲仿的目的并不是要摧毀過去,而是將其推向神壇并對其進行質疑?!墩加小分械脑姼璐蟛糠质墙栌苫ノ氖綉蚍率址ㄋ鳎跇O大地顛覆了古老神話意義的同時,其諷刺功能也在對話中顯露。A.S.拜厄特對《仙怪梅盧西娜》的改寫不僅改變了讀者對正典作品的原有印象,并且在前文本與現文本的對話中驅散了原有的以男性為主流的敘事中心,諷刺了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壓迫,表達了作者對女性生存狀態的思考。
綜上所述,詩歌在A.S.拜厄特的小說《占有》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首先,詩歌在小說中多以卷首語的形式出現,發揮重要的線索功能。其不僅對小說情節與人物命運予以暗示,同時將小說不同時空的人物緊緊相連,使《占有》成為一部敘事完整的優秀作品。其次,小說中的詩歌多是由神話傳說改寫而成,顛覆式的戲仿賦予了詩歌諷刺作用。A.S.拜厄特通過在小說中添入由神話傳說改寫而成的詩歌,顛覆神話傳說的意義,諷刺了充滿偏見的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文化,發出女性的聲音?!墩加小分蓄l頻出現的詩歌搭建了文本之間、古與今之間的對話,使小說敘事主題鮮明、結構完滿,同時也展示了A.S.拜厄特深刻的哲思與精湛的敘述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