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銘成 劉海濤
在現實生活中,夫妻之間約定將一方房屋或共有房屋的所有權轉移至另一方的約定屢見不鮮,夫妻后續也經常因房產權屬而產生一系列爭議。依據《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五條關于夫妻約定財產制的規定,夫妻有關不動產的財產約定對雙方皆有法律約束力,不動產處分方應當履行不動產權屬變更登記手續。而司法實踐對夫妻房產約定的性質認定不同,對房產約定而產生的物債效力的理解也有沖突,從而導致同案不同判的問題較為突出。
鑒于此,本文選取司法實踐中較為典型的三個案例進行分析。根據(2016)粵06民終9369號判決,法院認為若夫妻對一方或雙方共同財產有合意約定,應按其約定履行;根據(2014)三中民終字第09467號判決,法院認為夫妻不動產協議應界定為非因法律行為產生的物權變動;根據(2015)鄂荊州中民二終字第00372號判決,法院認為夫妻不動產協議系因法律行為產生的物權變動,應自法律行為作出時產生物權變動的效力。通過對上述案例與法律適用的解讀,夫妻房產約定之爭可歸納為以下三點。其一,夫妻房產約定是否享有債權效力之外的物權效力;其二,如果認可夫妻房產約定可發生物權變動效力,則應當采取“合意+登記”生效的“債權形式主義”模式,或在婚姻家庭領域內適用例外規則的“債權意思主義”;其三,如采取例外模式,是否會與我國物權公示公信原則產生實質性沖突。本文結合夫妻之間特殊的人身屬性,對夫妻房產協議的法律屬性予以厘定,并對夫妻房產約定所產生的物權效力加以分析。
在判斷夫妻房產約定時,學界均認可其作為典型的契約行為的法律性質,即系夫妻雙方達成的有關財產權屬變動的真實意思表示的結果。[1]然而,在契約行為架構中,學者對于夫妻房產約定所屬的具體契約類型并未形成統一觀點,目前主要存在以下四種學說。一是“物權契約說”;二是“財產契約說”;三是“贈與合同說”;四是“身份行為之從契約說”。
第一種觀點為“物權契約說”。該學說認為,夫妻房產約定中已涵蓋當事人直接處分不動產物權的物權合意,即當事人將不動產物權進行變動時,不需要以辦理不動產登記為前提。換言之,夫妻房產約定是在債權形式主義模式外的一種物權變動行為。[2]將夫妻房產約定的法律屬性認定為物權契約的觀點主要立足于德國法的框架,體現了對物權行為理論的接納。[3]
第二種觀點為“財產契約說”。該學說將夫妻房產約定界定為一般意義上的財產合同。該學說認為,在我國實行限定式夫妻約定財產制的模式下,需要將婚內財產分割協議與夫妻財產制契約進行區別,夫妻雙方對于特定不動產權屬所作的約定系夫妻婚內財產分割協議的規整范疇,本質上是夫妻雙方之間達成一般財產合同的合意。[4]同時,該學說認為,夫妻房產約定雖具有明顯的身份特征,但其約定標的所指向的內容仍為當事人雙方的財產關系,當事人之間特殊的人身關系并不會影響協議本身的性質。財產契約說傾向于通過一般的財產法規則對夫妻內部關系予以調整,體現了對當事人約定內容的側重。
第三種觀點為“贈與合同說”。支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夫妻雙方對其財產進行約定,將其中一方的不動產財產轉化為雙方共同共有或者另一方單獨所有時,這種約定應認定為贈與合同。贈與合同說以此類約定的無償性為著眼點,注重其不同于買賣合同等其他合同形式中對價給付有償性的重要特征。
第四種觀點為“身份行為之從契約說”。該觀點認為,夫妻房產約定的性質應為婚姻身份的從契約。雖然該約定的核心系當事人對于不動產權屬變動的處分,但其效力的發生與婚姻關系的存續密切相關。因此,雙方對于不動產的約定與其夫妻身份所實施的行為不得有后果上的沖突??偠灾?,夫妻房產約定應當與一般民事主體之間簽訂的財產移轉合同有所區分,屬于婚姻身份的附隨行為。[5]
上述四種學說均有一定的合理性,其中,“物權契約說”與“財產契約說”相互對立,其區分標準在于契約內容是否包含當事人直接處分標的物的合意?!百浥c合同說”與“財產契約說”系全集與子集的關系,若認定夫妻房產約定為贈與合同,則其當然屬于財產契約。本文將根據夫妻房產約定的不同特征,對上述學說予以討論,從而為下文約定效力的分析奠定基礎。
首先,“物權契約說”的弊端較為明顯,該學說與我國現行的法律行為理論相沖突。“物權契約說”以物權行為理論為其必要的理論基礎。由于我國并未采取物權行為理論,若貿然采用此學說,則可能發生體系混亂。[6]此外,物權契約觀念由德國學者提出,源于買賣合同法律關系中的“交付”概念,交付包含雙方對標的物所有權移轉的意思表示。若標的物為不動產,其所有權移轉需以登記作為該物權行為的成立要件。[7]本文所討論的夫妻房產約定能否發生物權效力的爭議案件,均是當事人未辦理涉案不動產的權屬移轉登記的情形。由于在德國的“物權形式主義”模式中,當事人只有在不動產“物權合意+登記”情況下方可使物權行為生效,因而夫妻之間僅達成不動產移轉合意而未辦理登記的情形難以認定為物權行為的合法生效。此外,物權行為理論的目的主要在于規范以市場交易買賣為典型的交易關系,夫妻房產約定所具有的非交易性特征使物權行為理論對其適用受到局限。
其次,贈與合同于形式上與夫妻房產約定相似,均以一方移轉財產于另一方為其主要內容,因而贈與合同較易與夫妻房產約定發生混淆。贈與合同通常表現為一方無償性給付且另一方獲利的法律行為,其與夫妻財產契約均不符合市場經濟中的交易公平原則及交易理性人的假設。與一般性贈與合同的無償性相區分,由于夫妻關系的獨特性,于實質上而言,夫妻房產約定中的財產移轉未必是無償的,也不存在“主觀上”的無償性。[8]夫妻雙方在約定財產制下對不動產權屬所為分配通常是基于對各自在婚姻生活中承擔的職責、各自在婚前及婚后的財產情況等因素的綜合考量,其側重于提升夫妻感情、維系婚姻家庭的共同生活,而并非接受財產的另一方在家庭中所為行為的一種對價,并非是純粹以移轉不動產為目的的無償贈與行為。此外,二者法律關系的主體也有所不同。一般贈與合同由完全受財產法調整的市場中的平等民事主體所簽訂,而夫妻房產約定的成立以合法存續的夫妻人身關系為基礎。因此,“贈與合同說”無法體現夫妻雙方所具有的婚姻身份的特殊人身屬性。
再者,對于“財產契約說”而言,其與“贈與合同說”的局限性相同,該說亦無法體現夫妻房產約定的訂立主體與規范內容的獨特性。具體而言,在夫妻房產約定中,當事人具有婚姻家庭關系中明顯的身份屬性,并非市場中普通的民事法律主體。對于規范內容而言,雖夫妻房產約定的標的為具有鮮明的財產屬性的財產關系,與物權法規范和合同法規范等財產法有所關聯,但夫妻財產關系不能完全適用物權法規范中的共有規則,也與合同法規范所調整的合伙關系不一。夫妻關系具有鮮明的人身性與倫理性,夫妻之間作出有關財產歸屬決定的目的在于婚姻身份關系的維系與這一特殊的利益共同體的良性發展,而并非在于以利益交換的方式換取雙方經濟利益的最大化。雙方當事人雖約定了財產移轉,但基于約定的目的、動機等因素考量,夫妻財產關系與一般財產法中有關財產調整的理念、原則仍有本質區別,因而夫妻房產約定的性質無法完全由財產契約概括。
前文對“物權契約說”與“財產契約說”所存在的弊端分別進行了分析審視,本文主張夫妻房產約定的性質應采用“身份行為之契約說”,理由主要有兩個方面。
第一,觀察夫妻房產約定的特征可以發現,夫妻房產約定不同于一般的財產契約。由于締約的主體關系為“夫妻”,二者存在密切的家事關系,不動產約定大多是無償的。而一般的財產契約主體大多不存在身份關系,僅存在利益交換。再者,就締約目的而言,夫妻房產約定不同于一般財產契約僅執著于對價,而是建立在經濟需求之外的情感需求之上,目的在于維系婚姻關系的穩定。因此,夫妻之間為了維護婚姻關系而作出的不動產約定與二者的夫妻身份密不可分,大多是無償的,且具有鮮明的身份屬性。
其二,夫妻房產約定是夫妻財產制體系下的契約,具有婚姻家庭法與財產法的雙重特征?!睹穹ǖ洹酚嘘P財產法的規定大多在合同編與物權編,有關身份關系的規定則大多在婚姻家庭編,可見《民法典》是一部具有倫理性的法律,特別是婚姻家庭編的立法理念不同于合同編與物權編,其具有強烈的倫理性特征。[9]因此,界定夫妻房產約定的性質,應當以注重身份關系與倫理道德的婚姻家庭編為主要支撐。
如上所述,夫妻房產約定與贈與合同在性質、內容與效力等方面均有所區別。然而,在《婚姻家庭編司法解釋(一)》第三十二條中,最高人民法院將贈與合同中贈與人的任意撤銷權規則適用在婚姻家庭關系中,這造成了司法實踐中法律適用的分歧。從該條規范可知,最高人民法院認可了夫妻之間的財產處分行為適用特殊贈與合同規則的可能性,從而引發了何種情形屬于前述司法解釋適用范圍的爭論。區別夫妻房產約定與一般性贈與合同的實踐意義在于明確財產給付方在尚未實際履行完畢前是否享有撤銷權。[10]夫妻不動產約定的性質有別于一般性贈與合同,如將涉案合同界定為夫妻房產約定,則財產給付方履行完畢前不得行使任意撤銷權,除夫妻雙方達成變更或解除該約定的合意外,財產給付方均應負擔合同履行的義務。
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法院大多認定“夫妻一方將其個人所有財產權屬合意為另一方所有”行為系夫妻間的贈與。例如:在(2014)三中民終字第10860號判決書中,法院指出“雙方約定將其一方的所有財產權屬合意為另一方所有,應為夫妻之間的贈與”;在(2017)鄂民申669號判決書中,法院指出“雙方約定并將該房屋登記到其中一人名下,屬于夫妻之間的贈與”;在(2015)豐民初字第05977號判決書中,法院指出“雙方對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財產以及婚前財產的贈與約定,對雙方具有約束力”。
本文認為,若在婚姻關系中普通適用贈與合同任意撤銷權規則,勢必對夫妻這一特殊的倫理共同體的信賴度造成損害。在具體的情形認定中,基于維系夫妻婚姻關系的存續以及夫妻財產制體系的穩定的目的,除非夫妻一方在約定中明確表示“贈與”標的財產于另一方,否則應當將其推定為夫妻財產協議。即應當對《婚姻家庭編司法解釋(一)》第三十二條作嚴格的限縮解釋,對該條的適用不僅需滿足實務所采的“以一方所有財產贈與另一方”的形式要件,還應符合“處分方在約定中明確表示贈與之意思表示”這一實質要件。
從比較法角度來看,德國與法國通常將夫妻財產約定認定為一種“以婚姻為條件的給予”,而未將一般情形下的夫妻財產給付合意納入贈與合同的規范范疇之列。法國法規定,夫妻雙方對于共同共有財產的分割合意無論是在實質內容上,還是在形式上,都不應認定為贈與,而僅是獨立的夫妻財產協議。德國法認為,界定夫妻間的財產移轉合意屬夫妻財產協議或贈與合同的關鍵在于該行為是否與婚姻關系有關。財產移轉是否存在對價并非決定性因素。只有當夫妻中財產處分方無論婚姻關系存在與否均愿意為處分,且此為該方真實的意思表示,才可將其認定為贈與合同。此時,夫妻之間財產處分合意的達成與雙方基于婚姻而產生的特殊人身關系牽連性較弱,可以認定約定的目的具有更強的市場交易屬性,而與身份屬性關聯性有限,一般性財產法規范得以優先適用。
如上文所述,夫妻房產約定的法律屬性為身份關系的附隨契約,其應當符合作為契約行為的一般性特征。具體而言,夫妻雙方就不動產的權屬移轉達成共同、真實的意思表示,在該約定的生效要件成就后,夫妻雙方應當遵循約定內容履行約定義務。如果未經雙方共同協商一致,一方擅自變更或撤銷該約定,則應當承擔相應的違約責任。當前,學界普遍承認夫妻房產約定可產生強于債法的拘束力,夫妻房產約定的契約屬性應當強于普通的贈與合同?;诰S系夫妻婚姻生活與家庭關系穩定的目的,財產處分方不應享有一般性贈與合同中的任意撤銷權。然而,認可夫妻房產約定具有較一般約定更為嚴格的債法效力并不意味著對其物權效力的排除。目前,學界與司法實務界普遍認為,夫妻房產約定除具有債法上的約束力外,還應產生物權法上的拘束效力。
本文贊同上述觀點。夫妻財產約定是一項旨在變動不動產權屬效力的財產制度,且與法定夫妻財產制并存。[11]若夫妻雙方采用法定夫妻財產制,夫妻雙方的財產無需履行特定的交付即可完成事實上的物權變動,法定財產制具有當然的物權效力。此外,從立法規范看,《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五條第二款規定,“夫妻財產約定對雙方具有法律約束力”。從立法目的解讀該條文可知,約定不僅在合同編具有拘束力,在物權編同樣具有約束空間。
關于夫妻房產約定的學說可歸納為以下兩種觀點。觀點一認為,夫妻房產約定的法律效果系非因法律行為而產生的物權變動。雖然支持該觀點的學者對于約定的法律屬性界定各異,但均認可合法存續的婚姻關系較夫妻房產約定而言,是更為重要的引起夫妻房產權屬變動的法律事實。[12]觀點二認為,夫妻房產約定可直接依照婚姻財產的特殊變動規則產生物權效力。該觀點將因夫妻房產約定而產生的物權變動歸屬于“債權意思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認為夫妻房產約定包含了不動產處分的意思表示,并可基于雙方所達成的處分合意產生物權變動的法律效果,其無需物權公示即可引起不動產標的的權屬轉移。[13]本文支持上述第二種觀點,在下文中將對夫妻房產約定采用“債權意思主義”模式加以探析。
1.夫妻房產約定不違背物權公示公信原則。物權公示原則以市場交易屬性這一基本要求為基礎,其核心目的在于為發生在市場交易主體之間的物權變動提供物權公信效力。[14]夫妻內部處分不動產的行為并非純粹的交易性利益互換過程,其特殊的人身依附屬性有別于市場交易主體的利益考量。因此,物權公示原則并不會阻礙夫妻房產約定所產生事實上的物權變動效力。
物權公信原則不僅明晰了靜態標的物的歸屬,還體現了標的物的動態移轉。以我國為例,在《民法典》物權公信原則下,即使不動產物權歸屬的表征與實際情況不一致,善意第三人對不動產登記簿上的權利表征的信賴也應當受到保護,公示的推定效力有助于提高市場交易效率,促進交易的達成。在本文所討論的夫妻房產約定中,在達成該約定的夫妻雙方法律關系中,不動產登記對抗效力的指向對象并非婚姻關系的雙方當事人,而是因法律推定發生權利狀態變動后可能涉及的夫妻關系外的第三人。正如王利明教授所言,雙方當事人之間的產權爭議,只涉及物權的歸屬或內容等實體權利義務的爭議,不涉及公信力。[15]因此,肯定夫妻房產約定的權利變動或法律狀態變動效力,不會影響物權公信原則效用的發揮。
2.夫妻房產約定采用債權意思主義的合理性。“債權意思主義”模式下物權公示系對物權歸屬既已變動之后的權利狀態所為公示,其可使既成事實物權具有對世性的對抗效力。一方面,在該物權變動未涉及第三人時,對于夫妻房產約定的雙方當事人而言,夫妻房產約定的生效即可產生事實上的物權,且在不涉及法律關系外第三人的情況下,事實上的物權具有推翻既有物權表征的效力。另一方面,從夫妻之間不動產物權變動登記的必要性角度而言,夫妻雙方無需考慮不動產權屬移轉登記。由于夫妻房產約定的具有相對性,不動產所有權人一方無需將其對該不動產的控制權展示給他人。[16]反之,若夫妻之間的不動產物權的變動必須辦理登記手續方能實現物權變動,則夫妻關系同交易市場中一般交易主體無異,這將有礙于夫妻之間彼此信任的依賴關系的維系,且對婚姻家庭關系的良性發展無益。
從比較法的視角來看,《德國民法典》第一千四百一十二條與《日本民法典》第七百五十六條規定均表明夫妻財產協議在未辦理登記的情況下,所生的物權變動一律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本文認為,在我國既已規定的婚姻財產制度體系中,借鑒域外法的做法,將夫妻房產約定的公示制度納入強制性效力規范中有所不當,適用“債權意思主義”模式對待上述問題更具合理性。因此,“債權意思主義”模式下的不動產登記仍具有普世的對抗效力,與交易第三人對夫妻房產約定所涉標的物登記的信賴利益相較,其更有助于兼顧保護婚姻家庭外部的交易安全。
本文主要探討夫妻房產約定的法律屬性及效力,旨在協調物權公示公信原則下的物權變動規則與婚姻意思自治原則下的夫妻房產權屬狀況間的沖突。由于夫妻不動產約定具有非交易性的特點,不應完全適用以維護市場交易安全為目的的登記公示要求。夫妻房產約定的本質為身份行為的從契約,應與贈與合同相區分。在婚姻關系內部,可依債權意思主義認可夫妻房產約定所產生的不動產權屬移轉的物權效力。同時,在依婚姻編規范對夫妻內部財產關系予以調整時,仍應遵循物權編中有關物權公示的要求,實現保障市場交易安全、維護善意第三人合法權益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