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泓霖
(湖北民族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 恩施 445000)
劉熙載《藝概》卷二中寫道:“詩品出于人品。人品悃款樸忠者最上,超然高舉、誅茅力耕者次之,送往勞來、從俗富貴者無譏焉。”他認為詩應抒發真情實感,是品德和胸襟的自然流露,不做無病之呻吟。陸游是一位心懷天下、憂國憂民的詩人,以報國愛民為己任,其詩風具有大氣磅礴、英雄氣概和熱情洋溢的特點。從道德品格持守的角度講,能使詩中具有堅韌不屈的抗敵救國之感,其作者本身就必定具有崇高的意志和高尚的人格。文如其人,陸游詩中也處處彰顯著群德之善。面對以秦檜為首主和派的打壓,陸游雖是小人物,但他兼濟天下的高尚情懷和剛正不阿的品格持守,體現了群德之善。陸游的遭際,使他在全國愛國氛圍的感染和強大外力的威壓下,發出了收復國土的時代最強音。
陸游出生在一個有著文學底蘊的官僚家庭,他的高祖陸軫到祖父陸佃再到父親陸宰都曾出入官場,并在政治上有著一定的影響力。受家庭環境的影響,陸游也想考取功名、為國效力。無奈受奸相秦檜的打壓,陸游考試屢屢落第,到了而立之年才被賜進士出身,任福州寧德縣主簿,此后官運也一直不暢。雖然他的一顆愛國之心在現實官場中屢受打擊,但仕途的坎坷及腐敗的官場并沒有消磨陸游的壯志雄心,他依舊在朝廷上不斷地勸諫君王要抗敵救國、收復國土,這進而得罪了主和派的官員和宋高宗。晚年的陸游窮困潦倒、一貧如洗,但他的愛國意志卻絲毫未減,依舊熱情激昂,可與屈原的“雖九死其猶未悔”之精神相比美。
面對著政治仕途理想的不順、殘酷的現實環境及個體生存的苦悶,陸游用堅貞的愛國情操繼續持守,在詩作中尋找心靈寄托。如《示兒》中:“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首詩作于陸游晚年,是陸游愛國詩中的絕筆詩。陸游在彌留之際仍希望朝廷能收復國土、平定中原。很遺憾詩人看不見那一天了,但他后世的子孫能夠看到,他深切的囑咐兒子,待到黃師平定中原之時,一定要在墳前告訴自己這個好消息。第一句“死去元知萬事空”可以感受到詩人的悲傷凄涼之情,萬事都會隨著生死一并消散,詩人對于生死無所畏懼,第二句的“悲”和“不見”抒發了詩人對家國淪陷的沉痛心情,生前沒有看到祖國統一讓詩人心中隱隱作痛。第三句的“北定”表達了詩人對朝廷收復疆土的殷切期盼之情,詩中的情調逐漸由沉痛轉為激昂。第四句的“家祭”和“無望”表達了詩人對于朝廷能收復疆土的堅定信念,死后也希望后世子孫能把收復中原的好消息帶給自己,作為遺囑,詩人沒有提及半分家事,心中裝著的只有拳拳的愛國之心,其中也隱含著對主和派歷來污蔑的辯白。詩人在國家危難之時,沒有束身寡過,依舊懷著“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做鬼雄”的舍己報國之心,“群德之善”的痕跡處處可尋。
群德之善在《秋興》這首詩中也有所體現。“朝先鳴雞興,夕殿棲鴉還。符檄積幾案,寢飯于其間……豈無一杯酒,吾事何時閑?”這首詩是詩人在嚴州任職時所作。嚴州地貧民脊、經濟蕭條,詩人來此的目的就是恢復和發展當地的農業生產。從“鳴雞興”“棲鴉還”“積幾案”可以看出詩人在任職期間以人民為中心、克己奉公、每天晚睡早起勤勤懇懇的工作,舍己為民、走進實踐深處、觀照人民生活。詩人對老百姓有著高度的責任感,在養病休假期間,也不忘關懷地方治安,怕老百姓的財產遭受損失,如:“頗聞閭里間,比夕多狗盜……臥病豈敢安,起立擲吾帽。”這里的“豈敢”體現詩人對老百姓放心不下之情,讓人深受感動。
詩需反映社會生活狀況和作者的思想情感,同時還要求語言精練和節奏韻律。詩的創作離不開藝術手法,藝術手法能夠塑造藝術形象、表現審美情感。藝術手法與文章內容相互聯系,能夠增強作品的感染力和表現力,常見的藝術手法有描寫、諷刺、抒情和議論等。在南宋時期,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異常尖銳,陸游作為一名心系國家的愛國詩人,他必須面對殘酷的現實環境,鼓舞人民去從事抗敵救國的偉大斗爭,所以陸游的詩更易表達出一種克己奉公、舍己為國的大愛之情,也就是群德之善。
在《十月二十八日夜風雨大作》中群德之善的境界有所體現,“風怒欲拔木,雨暴欲掀屋……辛勤藝宿麥,所望明年熟。一飽正自艱,五窮故相逐。南鄰更可念,布被冬未贖。明朝甑復空,母子相持哭。”這首詩作于寧宗慶元六年冬,詩人在山陰三山用勞動來維持生活,在從事農事的過程中,詩人與農民患難與共,對農民的不幸與貧苦感同身受。詩的前半篇極寫“風雨大作”,后半篇則寫自己和相鄰遭受的災害,通過寫詩來為受苦的農民發聲。“風怒”“雨暴”描寫風很猛、雨很大,風怒和暴雨互文,通過借景抒情的表達方式來表現詩人心中的憤怒。“辛勤”“所望”則展現詩人在付出辛勞之后對麥子成熟的期待,也為下文的失望埋下了伏筆。“艱”“窮”通過記敘和描寫的表達方式來表達詩人處境之艱難和生活之窮苦。“未贖”“甑復空”詩人通過正面描寫南鄰母子家沒有糧食蒸飯,只能相抱哭泣的生活狀況來直抒心中的同情與不忍。詩人對于朝廷的腐敗無能和社會環境的黑暗表示憤慨,對百姓背井離鄉,飽受戰亂之苦感同身受,抒發了詩人的關懷之情。詩人自己的溫飽都沒解決,卻一直在為老百姓著想,確實有一種“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舍己為民的大愛之情,體現了群德之善。
時隔一個星期后,詩人又做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這首詩,詩人以詩紀實、以虛擬寫感想,通過側面描寫的表現手法來直抒胸臆。這首詩作于光宗三年,當時詩人已經68歲了,兩鬢的頭發早已斑白,詩人的愛國情懷依舊不減,每天都在思念著報效祖國。但天不遂人愿,在孝宗十六年時被罷官,詩人只能閑居在山陰農村,即使空有一副報國之心,加之年邁與棄用,已顯得力不從心,對當局者的失望和收復國土的強烈愿望在現實中已不可達,只能希望求入夢來抒發報國之心。“僵臥”用描寫的方式表現環境的陰冷和詩人的年邁,“孤村”和“哀”字通過融情于景的表達方式來表現他壯志難酬、無路請纓的悲憤心情,“鐵馬”和“入夢來”則用想象的手法表現詩人渴望以身報國、投筆從戎的豪壯理想。詩人的豪壯理想和壯志難酬的相互沖擊,致使他越悲憤,對理想的執著就愈強烈,這種悲憤難抑的情感使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詩人寫這首詩時年事已高,但他心中仍希望為收復國土做出貢獻,表現了詩人不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悲哀,仍希望為國家防衛邊疆的英雄氣概。這首詩通過側面描寫來表現詩人堅強不屈的品格和舍身為國的大義,彰顯了群德之善。
陸游詩中善用側面描寫、融情于景與直抒胸臆的藝術手法,抒發自己內心之情和救國為民之志,其筆下的物象在藝術上和現實中有緊密的聯系,直接表達一泄而出的率真之情,給讀者以直接的視覺情感沖擊,通過陸游藝術化的處理,使得其詩在抒發胸臆時彰顯了飄逸豪放與沉郁頓挫之感。
“豪放”是合成詞,由“豪”與“放”兩個字組成。清代楊廷芝在《詩品淺解》中解釋為:“豪邁放縱。豪則我有可蓋乎世,放則物無可羈乎我。”“豪”有氣魄大、直爽痛快之意。“放”有解脫約束、得到自由之意。豪放派在情感表達上要求境界宏大、汪洋恣意、崇尚直率。他們善于將人個體的命運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緊密的結合,與所詠之物融為一體,寫得雄渾而悲壯,這與群德之善的美學特質也是非常相符合的。敢為天下先的人的人生道路必然是孤獨的,其人生經歷必然是雄渾而悲壯的。
陸游是豪放派大家,陸游詩風格兼具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特點,語言平易曉暢,章法整飭嚴謹,不直接表情達意,而是通過對景物和人物的細致刻畫,創造出一種慷慨悲壯的意境。豪放詩人最常見的表情達意的方法是托物言志,運用一系列的外在意象的描寫來映襯詩人的志向。“夫詩本以言情,情不能直達,寄于景物,情景交融,固有境界,似空而實,似疏而密,優柔善入,玩味無致。”
在陸游的詩作中,“淚”的意象出現頻率最多,多次出現在陸游的羈旅詩中,并帶有濃厚的悲壯色彩。用“淚”這一婉約含蓄的意象,使得全詩呈現一種悲壯孤寂之感。在其樂府詩《關山月》“……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笛里誰知壯士心,殺頭空照征人骨……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中的“垂淚”正是詩人孤寂悲壯心境的映照。通過“垂淚”這一意象含蓄的表達出詩人對南宋朝廷無意收復國土的愁苦之情和愛國將士不能殺敵立功的苦悶之情。此詩從“遺民”“戰士”“朱門”三方面對照,即豪門貴族過著奢侈腐朽的生活,將軍士兵們白白的在邊疆消磨歲月,淪陷區的百姓忍受著金人的奴役,使讀者了解到當時尖銳的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陸游的詩是社會的一面鏡子,能夠反映當時的社會現實,體現了詩人強烈的憂國憂民情懷和愛國主義精神。陸游的愛國主義和我們今天所提倡的愛國主義是一脈相承的,是一種對祖國、人民、家鄉和優秀傳統的愛,是千百年來刻在血脈里獨有的最深厚的感情,如他在《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中說:“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陸游詩中淚意象不是單純的物理上的意義。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其寄托的情感因為詩人的心態而賦予了更多的意義,并且更多的是悲憤色彩和孤寂憂愁之意。用淚的形態特色,構成了詩中憂愁悲郁之景,體現雄渾悲壯之風格。上闋的兩句一縱一橫、氣勢奔放,向讀者展示了壯麗的山河,但大好山河落于敵手,讓人感到無比憤慨。下闋筆鋒一轉,把詩境向更遠的地方開拓,“淚盡”一詞包含詩人無限辛酸,已經淚流了六十多年,早已眼枯見血,“遺民”也在年復一年地盼望著“王師”來解救他們,一個“又”字,延長了時間的上限,道出了曲折痛苦的心情。
作為豪放派的代表人物,陸游契合了豪放派的雄渾豪放、慷慨悲壯、巧用意象烘托手法,從現實生活中找素材,通過描寫、抒情、議論的手法把社會現實在詩中展現出來,抒發自己的憂國憂民之情和舍身報國之心,表現出他對本心的持守,體現出群德之善。
陸游少時曾轉益多師,虛心學習前人,博古代作家之長,善于突破創新,這使他在創作詩文的過程中能有自己獨到高明之處。陸游以情入詩,他的詩具有飄逸豪放、沉郁頓挫的美感特質。從詩中可以感受到賢人君子對侵虐者的慷慨憤昂之情,體現了“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群德之善。詩人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中能夠持守一顆憂國憂民之心,在面對人生的磨難和重重坎坷中仍能堅守自己的理想信念和道德情操,這種精神值得后世學習。雖然他的愛國壯志沒有實現就郁郁而終,但他詩中內含的群德之善激勵著無數愛國仁人志士,提高了愛國同胞們的斗志。陸游對后世的影響不僅表現在其千余首的優秀作品,還有其濃烈的愛國熱情,這些都是中華民族的精神瑰寶。如《示兒》中拳拳的愛國之心、《秋興》中為民服務的關懷之情、《十月二十八日夜風雨大作》中對農民的不幸與困苦表示同情之情、《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中以身報國、投筆從戎的赤子之心、《關山月》中對南宋朝廷無意收復國土的愁苦之情和愛國將士不能殺敵立功的苦悶之情及《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的憂愁悲郁之情,無不流露出為國為民的群德之善。它就像海上的一座燈塔,給前行的船只撥開迷霧、為迷茫的世人指引出路,沒有陸游這濃墨重彩的一筆,這對中國文學史和詩史來說都將是巨大的缺失和遺憾。譚嗣同死前高呼“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與林則徐的“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無一不受陸游愛國情懷的影響。就陸游詩語言的豐富性、深刻性和開拓性及表現方法而言,其在整個詩史上都是獨一無二的。他的詩是完美的藝術性和高度思想性相結合的產物,不僅能夠抒情言志、議論說理,還可用來書寫時代脈搏、時代巨變與民生疾苦,抒發詩人最真摯的愛國憂民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