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可
來之前我已經告訴過父親不用來接,我會找一輛電動三輪車過去的,縣城的車站離家不遠,坐電動三輪車就一刻鐘的路程。所以我現在并不著急,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把丁小果挎到前面騰出兩只手,一手拎紙箱一手拉行李箱出了長途汽車站。才走出停車場,我就見父親站在路邊。快一年沒見,他并沒有多少變化,上次見他,是我剛生完丁小果的時候,他趕去昆明看我。當時我請了保姆在家幫著帶孩子,他見插不上手,大概也因為不喜歡保姆,沒住幾天就回去了。
今天天氣很熱,他完全可以只穿襯衫,可還穿著上次見他時穿的那件棕色夾克,我自己就只穿了印著英文字母的黑色短袖T恤和碎花半身裙。他的褲子松松垮垮,褲腿上面還有個被煙烙出來的洞,皮鞋也是舊的,不是我上回來給他買的那雙,這雙變了形,一點也不隨腳。他見到我,放下正抽到半截的煙,掐滅了放進外衣口袋,過來替我拎箱子。他的動作看起來從容不迫,他一向是這樣的,做起事來不緊不慢。“不是說你不用來接嗎?”我說。其實我還是高興他能來接的,至少可以讓我省掉一些拉行李的力氣。
“你大老遠來怎么能不來接你?你不還帶著孩子嗎?”他從我這兒把紙箱拎過去,又來搶著拉拖箱。我說拖箱我可以自己拉,可他還是執意要接過去。他的眉毛很濃,雙眼凹陷,即使豎向的皺紋像水流一樣布滿臉頰,但也難以掩蓋他的英俊。過去他就經常為自己年輕時英俊的外表感到自豪,我卻從沒聽母親因此夸贊過他,在她看來一個人的外表是不重要的,她那樣嚴肅保守的人有這樣的看法很正常的。父親帶著我走向他的面包車,他并沒有逗弄他的外孫女,丁小果卻一直好奇地望著他,對著他又笑又叫。
他的面包車是經過改裝的,為方便運輸,把后面兩排座位拆了,只留下駕駛和副駕駛座。八年前他以很便宜的價格買下時它就已經是二手的,他每天早晨都開著它幫人把肉送到市場,退休之前他在一所小學做后勤,母親去世后他用這樣的方式打發時間,也借此賺取零花錢。他幫著我把拖箱和紙箱放到后面,讓我把丁小果從背帶里放下來抱在懷里,發動起車子。我的身子先是向前后來又猛地朝后倒,頭也險些撞到擋風玻璃上。“是發動機有問題,車子過兩年就報廢,”父親解釋說。“要是現在再大修發動機很不劃算。”他瞇著眼,表情嚴肅。我在某些地方長得像他,尤其眼睛和鼻子。和他一樣,我也曾為此自豪過,認為那正是讓自己的容貌脫離了平常,上升到一個更高層次的原因。這讓我很長時間以來,在挑選對象的時候采取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不過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就像母親說的外表并不重要,特別是當你投身于生活洪流中的時候。我現在全部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丁小果身上,我不化妝,衣服穿得邋里邋遢,心里想的只是孩子、奶瓶和尿布。
已經兩年沒回來過,上次回來時我正懷著七個月的身孕,那時我和丁劍輝剛舉行完婚禮,他就被派駐到了卡塔爾的多哈。我們談戀愛的時候他也曾被外派到別的地方,我本該習以為常,但那次畢竟是我們剛結婚,我埋怨他,更怨恨他所在的單位。“職業就是這樣,我有什么辦法。”他說。我則認為他不顧及我的感受,心里只有他的工作,“如果你不想結,我們就別結!”我說這話的時候,他正準備拉著行李出門,我以為他聽到這句話會留下,但他還是去了,說去機場的出租車已經在樓下等著。
那次我們因為生對方的氣,好幾天沒互發消息。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找他的朋友杜之峰訴苦,一般來講,有什么事他都會跟杜之峰說的。杜之峰是個演員,他是在一次開什么會議的時候認識他的,在認識不久之后就變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幾天后我決定去看父親,說是去看他,其實主要是想從他那里尋求安慰。但我知道這是行不通的,父親可不喜歡我哭哭啼啼,他會覺得既然我已經結婚,就該收斂起以前的脾氣,多替對方著想。但那天從長途汽車上下來,他看到只是我一個人的時候還是說“他應該送你來才對”。那時我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下車時候步履蹣跚,甚至每走一步都會覺得頭暈目眩,當時他這么一說,我差點哭出來,但他冷靜的態度把我這點情緒壓下去了。他幫我把行李箱拎下來,之后再沒說過一句安慰的話。
“這條路變寬了啊。”我對他說。我見原來兩車道的路現在變成了四車道,道路中間還增加了隔離帶,種上了新的樹。為了拓寬道路,兩邊的房子都拆了,那些原本在后面的房子,現在都成了路邊的店鋪。“重新修了的,”他說。他的目光也像我一樣掃向道路的兩邊。“原來都種著柳樹和榆樹,現在另外一邊的那些樹不知移到哪里去了,這邊的倒是沒動。”
我們很快就到了家。他住的房子應該說我以前的家就在公路邊,路到這里已經快出城了,再往前就到了山腳下。這條路現在還沒有動,還是原來的老樣子。路上的房子很多是自己家蓋的,沒有統一規劃,整體看起來高高低低。在所有房子的后面,有一片草場,我小的時候那邊還有很多魚塘,現在這些魚塘都已經被填埋了。
房子的紅磚墻上積滿了灰塵,門兩邊貼著的對聯上也有灰,鐵制院門早就生銹,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以前,每次來我都沒有注意原來這棟房子已經這么舊了,房間里光線暗淡,好像以前也不是這樣,要比現在亮得多。只是屋里的陳設還和過去一樣:鋪著沙發布的長沙發,蓋著塑料布的長方形茶幾,零散地放在茶幾周圍的幾個凳子,裝在相框里的家庭成員照片掛在墻上。
一樓最大的房間算是客廳,吃飯也在那,其他的房間都是用來堆放雜物的。二樓一共有四個房間,轉角上的房間,因為蓋房子的時候沒錢,就連門和窗子都沒裝,后來干脆把它當成了茶室。站在院子里,我好像覺得母親就要從樓上下來,這是她去世后我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我幾乎聽到她在說:“你回來了?”她的聲音不大,但卻堅硬,就像一粒細小的石頭。她的樣子也給人以硬朗的印象,她有高聳的顴骨,由于長時間曬太陽的緣故,兩邊各有一抹高原紅,陷下去的雙眼被鑲嵌在突出的眉骨與顴骨中間,而顯出一種奇怪的深邃。一般來說,她總是沉默寡言,她的這種嚴肅性是通過臉上淡淡的笑容來調節的,沒給人以拒人千里的印象。
我母親有一個妹妹,她長得和我母親一點不像,見過她們的人都不能相信她們是同樣的父母生出來的。她妹妹要比她圓潤得多,眼睛沒有她那么大,她的眼睛太大了,以致讓人覺得眼底總有些星星冒出來。她妹妹很少來看我們,有一次來,我母親提前好幾天買了魚,家里沒有冰箱,等我阿姨來的時候魚都已經臭了,她們都為那幾條魚惋惜,但這事表明她們姐妹之間的感情其實比表現出來的要深。我阿姨在念書方面要比我母親更在行,于是她最終脫離了縣城跑到大城市生活,她在那里找到了意中人,并在那里結了婚安頓下來。母親留了下來,由家里做主安排了婚事。但這并不等于說她不喜歡她的婚姻,其實她并沒有太考慮這個問題,讀書少讓她反而認為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她沒有抱怨她的命運,也不羨慕她的妹妹。
到了下午四點多,天氣已經沒那么熱了,我對父親說要出去轉轉就出了門。陽光照過來被樹葉擋住,微風吹動樹枝,樹蔭下看起來特別涼爽。我沿著公路往南出發,這兩年縣城確實變了不少,增加了不少房子,還有很多是加蓋的,有些房子原來只是兩層,現在都加蓋到了五六層,房子棟與棟之間挨得那么緊,看起來潮濕陰冷,我就不想從公路轉進去走在那些房子中間。
我在這些房子里面看到了施榮西家的房子,不是從外觀上辨認出來,而是從其他還能辨認的房子與它的關系辨認出來的。我之所以特別注意到它,是因為我記得以前他家的房子是一幢不起眼的灰不溜秋的二層紅磚房,和我父親的房子差不多,但現在它不再是紅磚房了,墻面上涂滿了土黃色的涂料,還裝飾有斗拱,窗戶也變成了木質窗。我想可能是施榮西家把房子賣給了別人才做了這樣的翻修,他在我大學畢業沒多久的時候就勞務外派去了日本,去那里做了廚師,沒過幾年他母親去世了,他父親就搬到他姐姐那兒,從那時起他家的房子就一直閑著。現在,這房子看起來更像裝飾一新的旅館,但在大門內又放了很多快遞包裹,難道是誰把房子買去做了快遞驛站嗎?不過這里確實需要一個快遞驛站,說不定生意還挺不錯。
這時候方華叫住了我,方華是我的初中同學,以前開過汽車修理廠,現在以開小賣部為生。我走過去的時候他正在店門口整理貨物,把一些毛絨玩具掛在門口的鐵網架上。和上次見他相比,他老了不少,臉上增加了皺紋,雙頰的肌肉垂了下去,連肩膀也是塌的。“好久沒見到你了啊。”他說。他走過來,看看我又看看孩子。他還是和以前一樣,一見人就笑,臉上布滿了讓人寬慰的笑紋。“這是你的小孩嗎?”他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告訴他是女孩。
“可真漂亮啊,像你。你可一點沒變。”
“哪里啊,我老了很多呢。”我說。他的夸贊讓我尷尬,不由自主地抬手去撫自己的臉。其實我只是瘦了不少,上次見他時我還懷著丁小果,很胖,臉、手、腳都是浮腫的。
“老的是我,”他把“我”字拖長了音,“我現在得了尿毒癥,經常要去醫院透析,又不能換腎,換腎要好多錢,再說也沒有合適的腎來給我換啊。”
聽了他的話我很驚訝,發出了“啊”的一聲,我只是知道他以前很愛喝啤酒,幾乎是把啤酒當成水來喝,夏天的時候尤其如此,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得的病?但我還來不及問,他又說道:“你是來看你父親的,還是來參加婚禮的?”
“什么婚禮?”我不明白他在講什么。
“施榮西明天就結婚了,你不知道?”
“他要結婚?他回來了嗎?”
“我還以為你是來參加他的婚禮的。”
“不是。”我說,“但他現在才結婚嗎?我還以為他早就已經結婚了。”
“他現在才結婚。三個月前剛回來。”
“是從日本回來嗎?”
“是啊。他的新娘子是韓國人,現在還不會說中國話,他們可能會留下來吧,他們現在開了一家快遞驛站,他買了一輛小貨車,每天都要出去給人送快遞。電視臺前幾天還采訪過他。”
我覺得他說得太快了,我都快跟不上他了。“你剛才不是說他從日本回來嗎?怎么又是韓國新娘?”
“他是去的日本,在那里遇到了她。”他解釋說,“她是在日本的韓國人。明白了吧?就因為這個,電視臺聽說了就來采訪他,他的經歷很像個故事。”
“是很像個故事。”我狐疑地說,還是不相信這是真的。
“那你去參加婚禮吧,你去了他會高興的。”
看來他已經把以前的事給忘了,如果不是,他肯定不會這么說,不然那件事沸沸揚揚,他不會不知道。我迷迷糊糊地跟他告別,沒心思再繼續走下去,從他那轉出來之后就直接回了家。
“你沒有告訴我施榮西已經回來要結婚了。”回到家我對父親說。父親正在廚房里做晚飯,在窗下切黃瓜。
“我給小果蒸了個雞蛋。”父親說道。“今天還專門把飯煮得軟些。”
他在用水泥和磚塊砌起來的臺子上不緊不慢地操作著。家里以前的老式灶不用了,換成了電磁爐,這樣做起飯來要方便得多,不用像以前一樣生火,也不會有煙滿屋子跑得都是。窗戶旁邊掛著干貨,有腌肉、香腸、火腿、木耳和干香菇。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家里還在以前的魚池邊保留了一塊菜園子,種了不少蔬菜,她去世后父親也沒去管那塊地任由它荒蕪。
“她還不怎么會吃飯呢。”我說。為父親沒理我的問題惱火。
“這么大已經可以慢慢吃點軟的飯了,不然營養不夠。你不給她吃怎么知道她不會吃。”
我告訴父親說我看的那些與育兒有關的書可沒說這么大的孩子可以吃飯。“萬一不消化拉肚子怎么辦?”
“你有這么大的時候已經吃飯了。”父親不管我的質問又說。
“你又沒怎么管過我。你怎么知道?”
“誰說我沒管過你?我給你喂過飯,你生病了帶你去打針,還在醫院里通宵守著你。”
“都是我媽在管我好嗎?”
我們倆都不說話了。我們的每一次爭執都會以開始提到我媽結束,我們都不太愿談到她。
過了一會兒父親又說:“他剛回來的時候開了家餐館,生意不好,就把餐館改成了快遞驛站。”他的情緒完全平復下來了,好像我們剛才沒斗過嘴一樣。
“我看到那個驛站了,我還以為他們家把房子租給什么人了。”我也用緩和的語氣說。
“沒有,是他自己在用。他來的時候帶來一個韓國人,說是訂了婚準備結婚的。”
“你沒告訴我。”我又說了一遍,這樣說不是想再次挑釁,而僅僅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說明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我有什么好告訴的?這和你又沒有關系。”父親又開始不高興了。
“誰說沒有關系?至少我們是一所學校畢業的。”我搶白道。
“你們沒在這個學校畢業,他沒有,那件事后他就沒上學了。”
這幢房子不是直排的,是L形的,轉過來的這間就做了廚房,廚房的上面是那間茶室,茶室里放了五六把椅子。要是夏季,如果有客人來,就把那里當成會客室。以前母親常常在那里做針線。那個時候整棟房子都很整潔,她把房子從里到外收拾得一塵不染。
從父親房子的窗口,能看到公路對面京良家的院子,說是京良家的院子,其實原先是他家的耕地,他在上面建庭院,改成“農家樂”做生意。以前,各家婚喪嫁娶擺酒席,都在縣中心的禮堂或者酒店,自京良開起“農家樂”,附近的人就都到他那里請客了,施榮西明天的婚禮肯定也會在對面舉辦的。
吃過晚飯后,父親提議在二樓的茶室喝茶,可他仍在客廳里,我去廚房燒水后他一直沒有開燈,獨自坐在沙發上。我開了燈,問他是不是還要去茶室喝茶。他想了想說好吧,就拿上茶具和茶葉和我一起上了二樓。我們坐在茶室里,風從三個窗口吹進來,比一樓要涼爽得多。我把丁小果放到地上,讓她扶著窗戶下一排廢棄不用的花架走路,她仍要拉著我的手。過了一會兒,我想把丁小果哄睡了就把她抱在懷里。父親一直沒有說話。我只得問他:“那你要去吃酒席嗎?”
“不去。”他很干脆地說,“人家又沒請我。人家怎么會請我,人家一直在恨著我們。”
他好像是在等著我問這個問題,好找機會又刻薄我一回似的。實際上,我們只是沒有和他們家說話而已,至于恨,我覺得倒也談不上吧。我這么想著,可我沒敢說,如果我說了,我們會再吵起來,這個時候他仍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方華讓我去。”我試探地說道。
“哪個方華?”
“就是我那個同學,你忘了嗎?他開了個小賣部。今天我見他的時候,他說他得了尿毒癥。”
“他得了尿毒癥?”他臉上顯出驚愕的表情,好像已經忘了我們剛才講的事了。“我沒有聽說,他跟你說的嗎?我看他好好的,怎么會得了尿毒癥?”
“他以前就有腎結石,”我說,“他愛喝啤酒,他把啤酒當水喝。”
“愛喝啤酒和尿毒癥有關系嗎?”
“反正我只知道他以前腎就不好,他不可能敲鑼打鼓地到處說。”
“現在的病真是越來越多了,”父親不滿地說,“這個病那個病,好多以前沒有聽說過的病都冒出來了。”發完牢騷他又說,“他又不是主人,他干嗎邀請你?”
“他們可能很熟悉吧,”我說,“我想去看看。”
“你可真是,人家又沒請你,你去了做什么?不要去。”
“我只是想看一眼,又沒想讓他見到我。”
“那你在家看,在這,從這樓上也可以看。”父親說著就扭頭去看對面京良家的院子。“從這里也可看的,你愛怎么看怎么看,省得去了又惹人家煩。這些年他們家的人一直都不理我們,你現在還要湊過去!你不要去打擾人家,讓人家安生過日子!你在這里看,在這里看看就行了,聽到沒有?”
“這里看不到!”
“怎么看不到,你可以戴眼鏡。”
“眼鏡留在昆明家里了,我沒帶。”
父親不言語了,撇下我和小果,一個人下了樓。我不想跟他下樓就抱著小果留在茶室,小果已經睡熟,我怕她著涼又把她摟緊了一點,不過她不會著涼的,這時候氣溫高得很,從城中吹來的風帶著潮熱的濕氣,像翻滾的浪一樣從窗口沖進來,山腳那邊倒靜幽幽的,看著涼爽得很,有青蛙在附近的水坑里叫著,幾點燈光在密集的樹林中閃現,月亮在一排樹的后面。我沒有聽到父親在樓下的聲音,他可能正坐在客廳里不聲不響地抽煙。過了一會兒我才抱起小果走進臥室,沒有洗臉沒有刷牙就這樣躺下睡了。
十四歲的時候我的乳房還幾乎是扁平的,但同齡的人,那些女孩子,好多都已經有豐滿的雙乳了,四分之三的女生都來了月經,可我還保持著男孩子般的外形,我曾經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根本不是一個女孩。那個時候我認為一個人的外表非常重要,我總是喜歡看其他女孩,拿她們和自己做比較。我羨慕她們已經開始展現曲線的身材,她們輕盈的姿態讓我感到妒忌,我喜歡看她們臉上哪里有一顆痣,哪個部位的肉更多一些,而某些地方骨頭又過于突出。我一直很奇怪,為什么我的身體總與我的愿望作對,吃進去的食物并沒有形成完美的曲線,而是徑直像一棵樹一樣向上生長,使我的身子和腿越來越長,胳膊也越來越長。我簡直像一個男孩,哪里像一個女孩子嘛。我認為不會有哪個男孩愿意把目光真正停留在我身上,他們的目光會很快掃過我,去尋找那些有著完美臉蛋和完美身材的女孩。
“她就是喜歡作怪。”以前母親也經常這樣對旁人說。其實我只是想吸引別人的注意,但母親不理解,覺得我太不溫順了,甚至覺得嘩眾取寵。母親每次這么說的時候我都假裝沒聽見,我不想讓情緒低落,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我哭,我的驕傲讓我還是要裝成開心果的樣子,但到了晚上,很難說清是因為黑夜還是因為不用再給別人看了,悲傷的情緒就會洶涌著一波波地侵襲,我的胸口就變成一道防波堤,無力跟著波浪不停地起伏。我看到很多蝴蝶朝我飛過來,我聽到它們的翅膀不斷顫動的聲音,它們像蝗蟲一樣鋪滿了天空……到了第二天,等我再次醒過來,那些情緒退去了,就像翻滾的波浪從沙灘上退下,我再次平靜下來,又能精神煥發地去學校裝扮開心果了。
“他們都是傻瓜啊。”我覺得應該保持自己驕傲的時候就對李桂玲說。李桂玲是我的同學,和我相比,她還要更像一個男孩,不單是她剪了男孩那樣的短發,連她走路的樣子也像男孩,帶有一種僵硬而不拘小節的風格。有一次我以為她會和我一起吐槽那些傻瓜呢,要知道男孩子們在一起也會說女生傻,不過有的男孩喜歡捉弄他們喜歡的女生,他們對女生們在意,卻要裝成不在意的樣子。
“他們可不傻。”我沒想到那次李桂玲會這么說。
“他們當然傻。”我尖叫道,不容許她違抗我的意志。
“那并不叫傻。”她有些膽怯了,但仍舊心平氣和。
我們之間總會發生類似的爭執,不過這樣的爭執最后都不了了之,我們的友誼終究會戰勝一切,戰勝所有的分歧,我們會再次分享經歷,盡管有些經歷是我們自己幻想出來的,但當我們中有一個人,把這些當作真事,煞有介事談論的時候,另一個都會在一旁附和,不停地表達同情、理解、關懷,有時是羨慕和贊美。我們從來不揭穿對方,至少我是這樣的,盡管我心里并不相信那是真的,至少不完全相信。誰知道呢?過去發生的事,每當回憶起來的,不也和幻想出來的差不多嗎?但她呢,可能我說的她全都相信,她比我更加單純,想法更加單一。她父母都在印刷廠工作,她有一個哥哥,只比她大三歲,但那時也已經開始在印刷廠上班了,他們家住的房子也是印刷廠的房子,在她的生活里,除了學校就是印刷廠,再沒有別的。單調歸單調,這樣的條件卻讓她有比別人更多的得到草稿紙的機會,她的草稿紙都是由質地上好的紙張裝訂而成,讓人覺得不管寫什么字在上面都是浪費。
我們談論最多的還是男孩子,雖說在我們那樣的年紀,理應把精力都用在學習上才對,談論男孩子都屬于不務正業,至少家長和學校的老師都是這樣認為的。可我們還是忍不住,就好像吃什么東西,不吃就心有不甘。為了減少這種不務正業感,我們談論起來的時候就往往讓語氣帶上不屑,這樣在我們沒休沒止談論的時候,就可以不是以一種愛戀和仰慕的曖昧姿態,而是一種旁觀冷靜得盡乎于客觀研究的態度了。
在那些男孩子當中,我們尤其喜歡談論施榮西,很快我就發現,不止我們,班上其他女孩也在談論他,因為他的存在,我們都沒有把其他男生放在眼里,而且無獨有偶,我們發現其他女生在談論他的時候,也同我們一樣必然要流露出淡然又譏屑的神情。
我們略帶嘲弄又興致勃勃談論他的變色眼鏡、略顯棕色的頭發,我們一直在觀察他,我們會知道他每次在校園和教學樓過道上出現的時候,眼睛都被變成茶色的眼鏡片擋住,如果他不在室外而在室內的話,他的變色眼鏡就不再是茶色,而變成透明的。“這讓他顯得很神秘。”我們甚至說連他的眼睛也是茶褐色的。
我們注意到他,當然不止是因為他的外表,還因為他是運動健將,他擅長田徑,尤其是八百米中長跑,除此之外,他還會打籃球,嗓音也不錯,每次校慶他抱著吉他自彈自唱的表演是必備節目。本來我和他應該有更多接觸的機會,他的家和我的家住在同一個方向,只是他家比我家離學校遠,他每天都騎自行車。每次,當我快走到學校的時候,才看到他騎著車飛一般地駛過來,又迅速地消失在拐角處。大概是腿長的緣故,他把自行車座位升得老高,即便這樣他也還總用腳跟來踩腳蹬。對于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來說,他個子確實算高的,但比例卻很協調,這種協調感并不表現出一種凌厲會冒犯人的外觀來讓人妒忌,而是一種恰到好處的熨帖。
我希望我們家能住得遠些,這樣我就有理由跟父親說買輛自行車,這樣我就可以和他一路同行。說不定我們還能搭訕,我會故意問他:“你是哪個班的?”我當然知道他是哪個班的,知道他正在高中部念高三,比我大四歲。我這么做自然是無話找話說,有了第一句就會有第二句,第三句也會跟在后面。不過我并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有這樣的膽量主動找他說話,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很勇敢的人,敢想敢做。
但我很快就得到了一個機會,學校又要舉辦秋季運動會了,我們的班主任讓我選報了女子八百米中長跑項目。可我并不擅長跑步,我向她抗議。她說重要的是參與,她并不是想讓每個人都拿第一。她有一頭卷曲的頭發,每次講到激動的時候,發卷就會隨著她的頭擺動,就像要為了她所說的一切增加讓人馴服的氣勢。當年她有三十八歲,在那時的我看來,她已經是一個年紀很大的老女人了,她的下巴上有一顆很大的痦子。也許是她的滿頭卷發,還有也許是她的身份和年齡,還有她的痦子,讓我在有限的掙扎后開始妥協。(長時間盯著看的時候,會讓人有種絕望感。)“那是不可能的啊,同學,”她說,“我這樣做是促進你多鍛煉,而這也是學校舉辦運動會的初衷。”她看到我不再反抗,就用更有把握的勝利的語氣說。
我沒有再反對,其實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因為光是想想與施榮西參加的是同樣的項目,都會讓我覺得離他更近了,說不定訓練的時候能遇到他。為了參加這次比賽,每天放學之后都得留下來練習。整個學校并不只有我一個人留下來,跳遠組的會在沙坑那練習,跳高組的會把墊子搬到操場上練跳高。每到比賽前,學校操場上都是一片熱火朝天的場面。但我從來沒見施榮西參加過訓練,這讓我略感失望,是因為他總是拿冠軍才覺得訓練沒必要嗎?
練了幾天之后,我發現自己并沒有多少進步,甚至每次跑不到四百米,就累得喘不上氣來,嗓子干得像要冒煙。我打定主意不參加比賽了,我要去跟班主任說,讓她找別人,如果還讓我去,她一準會丟臉的。
“你要注意呼吸。”就在我打定主意放棄的那天傍晚,有個人在我旁邊說。
是施榮西,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到跑道上來的,他跑步的時候可一點聲音都沒有。
“吸兩次呼一次,你可以這樣試一下。”他又說。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已經輕松地跑到前面去了。我沒想他怎么突然出現了,只注意到自己穿了條舊的褪色運動褲和舊的薄針織衫,這讓我自慚形穢,我為什么不可能像他一樣有一套嶄新合體的運動服呢,他父母一定不會像我父母那樣節儉。他家的情況要比我家的好一些,他父親是小學老師,母親是醫院的護士,兩個人都工作,而我母親一直除了種菜賣之外沒有別的收入。
我照他的話調整了一下呼吸,卻因為呼吸更加不暢咳嗽起來,或許他說的這種方法只適合于他,至少我還沒有從體育老師或者別人嘴里聽說過這樣的呼吸方法。但到第二天,再練習的時候,我又試著用他教的方法,沒想到這種方法開始奏效了,雖然嗓子還是發干,但腿比以前有力了。不知道是因為他教的方法起了作用,還是因為不斷練習的緣故,比賽的時候我并沒有像之前估計的那樣在小組賽中跑到最后,反倒進入了決賽。班主任開始覺得她讓我參加比賽的決定是完全正確的,本來她只是讓我充個數而已,沒想到我進入了決賽。由于這個意外的收獲,她對我褒獎有嘉,別的同學也對我刮目相看,這讓我沾沾自喜,趁機要求父親為我買一套新的運動服,他竟然也答應了。那兩天我滿懷著喜悅和對未來的憧憬,好像我正準備去參加的是什么世界大賽。
李桂玲就不一樣了,她參加的是鉛球組的比賽,在小組賽的時候就被淘汰了。她本來也不適合投擲鉛球,她雖然長得像男孩子,體形卻又瘦又小,可能班主任真的只是想讓我們加強體育鍛煉,并不是真的想讓我們參賽吧,這才安排體力最不濟身材最瘦小的李桂玲去擲鉛球,讓我這個一跑步就上喘的人去跑八百米。
短暫的雀躍心情足以支撐著我走進決賽,也足以支撐著我全力以赴,但我最后還是跑在了最后。整個運動場上喊“加油”的聲音震得我耳朵嗡嗡直響,但也許不是因為震耳欲聾的喊聲,而是血液涌進我的耳膜,我臉頰發燙心跳加速頭疼欲裂,跑到終點,就想整個人躺在地上再不起來。
這一半是因為累,另一半是覺得丟人,因為在我跑在后面的時候,施榮西過來了,也在場邊為我加油,可我覺得跑在最后太丟臉了,簡直抬不起頭來。我跑到終點的時候,他走過來遞了瓶水給我,我卻因為汗水刺得眼睛睜不開,都沒看清他的臉他就走開了。
這件事過后好幾天我都迷迷糊糊的,我在想或許他對我有意思吧,但也可能只是一般性地表達善意,他根本沒在意他把水遞給的是誰,他會對任何一個在賽場上的人表達鼓勵的。至于告訴我呼吸的訣竅,那就更正常了,那不也是對隨便哪個人都會做的事嗎?我這樣想著。可也確實期待這并不是我單方面的想象在賦予這以特殊的意義。
我覺得我生病了,我有意在高中部那棟樓周圍徘徊,想找到見他的機會,卻又要裝作是不經意地出現。如果不這樣的話,我就只能每天走在上學的路上目送他騎在自行車上忽而遠去的背影。我會在夜里睡不著的時候,虛構我與他的故事,我不下十次地想象我們如何不期而遇,我會把地點設在上學的路上,因為除了這里我想象不出別的地點,他會突然停下車來,走到我身邊。“你現在會跑步了嗎?”我想他會這樣問。
但他肯定不會問這種愚蠢的問題,除非他也像我一樣生病了。他怎么可能在早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停住車呢,如果他停住車,和我攀談幾分鐘,那他肯定就遲到了,他們高中部上早自習的時間比我們初中部要早。但我樂意抓住這樣的線索繼續想下去。我想我們根本不會顧忌是不是上早自習快遲到了,我們會一起走到學校旁邊的玉米地里去,那里還有玉米地的主人圍起來的籬笆,籬笆上面開滿了紫色和紅色的牽牛花。
應該是這樣的場景,夕陽西下,我們走在玉米地里,漸漸西沉的陽光把玉米的葉子染得帶一點金紅。天空當然是一望無際和遼闊的,還有蚱蜢飛來飛去。為了和這般景象呼應,他應該戴一頂草帽。我想象他頭戴草帽的樣子,有一半陰影遮擋住他小麥色的英俊臉龐,還有他的眼鏡,他的眼鏡是不可或缺的,這個時候眼鏡片應該全黑,這樣我就看不清他的眼睛,可我知道它正看著我,以一種情意綿綿的方式,然后我們接吻,他的草帽就被風吹得從他后面落了下去,以一種比情意綿綿更加柔軟地飄飄蕩蕩的方式。
但我從來沒有和人接過吻,我看到過電影里有這種的鏡頭,也許他的嘴唇是柔軟的,為此我撫摸了自己的雙唇,想象另兩片嘴唇落在上面是什么感覺。他會緊緊地抱住我,我必須抬著頭,因為他比我個頭高,他的雙手會在我身上摸索,就像在尋找什么。我知道他在尋找什么,不過他大概會失望,因為那時我的乳房還沒怎么發育起來。一想到這個,巨大的遺憾竟讓我哭了起來。不,也許他并不喜歡胸大的女人,我哽咽著安慰自己,我們會繼續在玉米地里接吻,我們因為緊張就朝地上倒下去,大概是實在想要有一個可以支撐的東西。然后天色暗了,月亮升起來了。當然月亮是必須出現的,就像舞臺需要一個布景一樣。
有個星期五的下午,我和幾個同學約好了放學打羽毛球,我是羽毛球興趣小組的成員,從九歲起就一直跟著鄭泰打羽毛球。鄭泰是省內都很有名的羽毛球運動員,不再做運動員之后他在昆明的體育學校教人打羽毛球,他是退休后才回到家鄉的。他一直熱衷于養生和鍛煉,因為太喜歡羽毛球了,退休之后仍把打羽毛球當成主要的鍛煉方式。
為了不那么寂寞,他以教我打羽毛球為由把我拉來陪他練習。他一直很喜歡孩子,他自己也像孩子一樣,他覺得如果能在健身的同時,把硬拉來給自己做伴的我變成一個羽毛球選手,是一件讓他感到愉快的事。他和廣場上其他的業余羽毛球選手是完全不同的,其他人只是把對方打過來的球當成泄憤的工具,拼命想把球打回去,鄭泰卻把羽毛球和球拍當成了身體的一部分,他的動作行云流水,球就像粘在他身上似的。我打得雖不像他那么嫻熟,卻也絕非泛泛之輩,所以進入中學后很快加入了興趣小組。
那天我們才打到一半,施榮西就過來了,他走到操場中間的升旗臺邊坐下來看我們打球,他們高中部的晚自習要上到很晚,好多次放學回家的時候,我都見他們教室還亮著燈。我想他大概是在復習的間隙跑出來透口氣的,很快就會回教室。本來,這是一個展現自己優點的機會,我知道他不打羽毛球,我可以表演給他看我打得有多好。但我更愿意像他那樣坐到臺階上和他多講幾句話,至少有機會可以離他更近一點。可我還得在場上跟人打球,我很怕我們還沒打完,他就回教室去了,我故意失誤了幾次,讓場下的同學替換我上場。
我裝得漫不經心地走到我們放書包的地方拿起毛巾擦臉,同樣裝得隨意的樣子瞟了他一眼,好像我才發現他似的。我看到他也正看著我,就朝他走過去。“你打得很好。”他說。
“還行吧。”我表面裝得鎮定自若,邊擦臉邊在他旁邊的臺階上坐下去,表現得就像真正的大姑娘一樣,其實心臟都快從胸腔里跳出來了。那時是傍晚時分,在我無數次想象中出現的玉米地就在操場邊上,葉片上鍍著金色的光輝,天空中鋪滿金紅色的晚霞,微風吹拂著我的發梢,掃在臉上有種沁入心脾的感覺。
我在想那一刻已經發生了,就在現在這樣的時候,我感到很多蝴蝶在我頭頂飛來飛去,它們的翅膀掀起一陣陣狂風,樹葉在這陣狂風的吹動下飛舞起來。整個都亂了,整個世界都在這股風暴組成的洪流中。
“你聽到了嗎?”我情不自禁地問他。我的聲音連自己都幾乎聽不出來,它根本不像是我發出來的。
“聽到什么了?”他不在意地說。他先前一直盯著操場上打球的人,這時候轉過臉來看著我。
“蝴蝶。”
“什么蝴蝶?”
“就是蝴蝶啊。”
他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我該怎么跟他解釋那些蝴蝶呢?我曾經暗自相信,要是誰跟我一樣聽到那些蝴蝶,那他就是跟我一樣的人。當然我現在覺得那只是一種修辭方式。
“蝴蝶又不會叫,怎么會聽得到?”他問。他扯下旁邊花壇里的一根草銜在嘴里起勁地嚼著,“你是說看到吧?”他轉過頭來瞥了我一眼,也許在他看來我很傻。可不是嗎?這時的我表現得像一個瘋瘋癲癲的人。可我繼續像個喝醉了酒的人那樣問道:“明天我們小組有一次活動,你想來嗎?”
“我不會打羽毛球。”他說。他仍在嚼著那根草,好像那是什么特別美味的食品。“再說你們那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去了不就認識了嗎?”我說。我盯著他嘴邊的草,全身發軟,就像原先支撐整個身子的支柱被人拿走了。
“我明天還要復習。”他冷淡地說。他把嘴里的草揪下來拿在手里不停地揉著,沒有看我,只是看了看遠處的玉米地。
“再復習不也得休息嗎?老是復習不累嗎?”
“不去了。”他又說。
“去吧。”我重復道。
“不去了。”
“去吧去吧。”
“你這是怎么了?”他突然發火了。
這讓我很驚訝,一般情況下,對于盛情的邀請幾乎沒有人會如此拒絕的,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們又沒那么熟。”他幾近殘忍地說。
他站起來的時候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站了起來,他走了之后我在原地又待了一會兒。但我并沒有想哭,我覺得我不再愛他,而且相信以后也不會再愛他了。我背起書包離開了操場,沒跟其他人打招呼,我恨自己為什么要跟他說那些話,如果不說那些話就沒事了,我不會遭遇那讓人感到羞恥的拒絕。
我獨自走回了家。本來那條路不算近,要走將近三十分鐘才到,可那天沒走一會兒就到了。李桂玲喊了我一聲。她正在馬路對面,問我怎么那早就回來了。“你們沒打羽毛球嗎?”她知道我放學要參加興趣小組的活動。她臉上掛著安詳的對一切一無所知的表情,平時她也是這樣的,但那一刻她的表情激怒了我,我就跟她說我戀愛了,她不相信地看著我。
“是真的嗎?”
“是真的,是真的。”她不相信,更讓我生氣,她以為我不能戀愛?她以為我和她一樣嗎?我把關于玉米地的那些情節跟她說了一遍。“后來呢?”她睜大了眼睛看著我。這時她開始相信了,至少相信了百分之九十。“他讓我跟他做了那樣的事。”我接著說,還把我們怎么做的細節向她描述了一遍。全是我杜撰的,因為沒有切身體驗,我只能說到他掀起我的裙子摸了我。
“真的?可你并沒有穿裙子。”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不是說今天。”我這樣校正道。
這事是發生在某一天反正不是今天,是從前的某一天。這回她終于相信了,臉上流露出羨慕的表情。“哦,我也想有那樣的男朋友。”她眼里出現夢幻的色彩,就像一些彩虹泡泡。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仍然氣惱地說道。
“你們做了那樣的事他還不是你男朋友嗎?”
“不是做了那樣的事就會成為男朋友。”我不耐煩地說。
電影里面兩個相互喜歡的人并不總是在一起,也許他們只是稍微喜歡了一下,也許他們從來不相互喜歡。電影告訴我那種只有相互喜歡才在一起的故事是幼稚的。但她只是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你到這里來干什么呢?”我又開始煩她了,沒好氣地問。
“我是出來幫我媽打醬油的。”
“那你還不趕緊去!”
她拿著空的醬油瓶走了。我想她會生氣的,我想明天她就不會理我了,可我不在乎。回到家,我一聲不吭就倒在床上睡覺。
“那不可能啊!”我才剛剛睡醒就聽到我媽在大喊大叫。那是星期六的早晨。“不,這怎么可能!”我又聽到媽媽叫了一聲,聽上去像是和誰在討論天是不是已經塌下來了。接下來是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她上樓來我把叫起來,問我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不是真的?”我一臉懵懂。
“李桂玲媽媽說的是真的嗎?你才多大?這是真的嗎?”媽媽絕望地喊叫著。她那樣子好像馬上就要把自己的頭抓亂衣服撕開似的。我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她一向都很理性的,平穩又溫和,這時候卻不停地大聲叫喚著:“我怎么辦啊?我怎么辦?我該拿你怎么辦?”
我嚇壞了,我也開始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
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么說,這事過去好多年我都感到內疚,感到自己不可原諒,但在當時,我只想從她可怕的暴怒之下逃脫。這件事情發展到后來,是父親跑到學校找校長。“我要告這個小流氓,要讓他坐牢!”他這樣對校長吼道。“你們教出這樣的學生,你們配做老師嗎?”他認為直接找校長會有助于事情更公平合理地解決,他可不想去找施榮西家,他更不想跟他們家吵架。他認為施榮西毀了他女兒的清白就得為此付出代價。但母親的想法不一樣,她并不主張父親把事情張場開,“那樣她以后還怎么見人?”我聽到他們在我房間外面說。那時候我剛大叫大喊發作完,整個人都處于虛脫狀態,我的樣子也把母親嚇壞了,但也正因為這樣她才重新平靜下來的。
“他要付出代價。”這是我聽到的這場談話里父親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倒希望以前賠一筆錢給人家,那我心里也好受。”后來父親時常這樣說。父親當然總是會責怪的,甚至把母親后來生病的事也歸咎于我。“如果不是你當初那樣,施榮西就不會輟學去他叔叔的汽車修理廠上班,可能會考上大學,會找一份好工作。”每當他這么說的時候我都不說話。
我能說什么呢?
第二天還沒到十一點她就看到對面的農家樂前面已經有人了,新郎和新娘站在門口迎賓。他們站在太陽地里,影子縮得半長不短的。新郎穿著一套亮藍色的西裝,系著棗紅色領帶,新娘穿著婚紗。新娘沒有像我經常見到的其他新娘那樣抬著一個裝糖和瓜子的盤子,她只是拿著一束花,她站在那里的樣子就好像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站在那里似的。
因為隔得遠,我看不清她的臉,我也看不清施榮西的臉。但我能肯定的是,他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了,不是那個站在學校操場臺階上把手里的草扔掉的少年,也不是那個坐在校長辦公室椅子上的人,更不是坐在派出所等待民警調查的那一個。實際上我沒見過后面這兩個人,我在被叫到校長辦公室的時候就暈倒在辦公室外面,我醒過來的時候是在醫院里。
如果那天我走進辦公室會怎么樣?這些年我會時不時想到這個問題,但我又因為恐懼而不敢去想那個答案。它盤旋在那里,像一群蝴蝶,更像一群蝗蟲,在深灰色的天空里,有些像是暴雨將至的森林上方。那之后我休學在家,我母親以我身體不好為由替我去學校請了假。我每天都在睡覺,不是睡覺就是躺在床上。我在家的時候,只有李桂玲來看過我,她也是唯一一個我在醫院時來看我的人。她來了,坐在我的床沿上,沒有提我撒謊的事,而是滔滔不絕講著學校里的事。她告訴我,我們的班主任不再擔任班主任了,換成了另外一個教數學的老師,那個老師本來教高中的數學課,不知為什么調到了初中部。他經常在放學之后把他們留下來做數學題,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對調動的不滿。
那天我一點不想聽她講什么,我轉過頭去看著窗子,窗外有綠油油的草場,陽光下的湖水清澈見底,本來那片草場上會有很多蝴蝶飛來飛去,但那天卻一只也沒有,不知道它們都去了哪里。樹還在,墨綠色的,深綠色的,還有那墨綠和深綠之后的一片蔚藍,像極地的冰川散發的藍顏色。
我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我,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雖然外表沒變,但內在的很多東西都改變了。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李桂玲,只知道她很早就結婚了,嫁給了一個湖南人,去湖南農村生活。我想,即便她再見到我,也不會認出我,同樣的,如果施榮西再見到我,大概也會有這樣的感覺。這可能是我唯一感到安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