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一
愛德華·霍珀的畫作,讓我想起美國作家理查德·耶茨或雷蒙德·卡佛,想起《十一種孤獨》《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等書中的人物;當他們來到某處公共或私人空間,大概便是霍珀畫作中神思恍惚、緘默不語的時刻。
幾乎所有觀看者,都可從中辨認出自身踽踽獨行的身影,在旅店、咖啡廳、電影院、車廂,甚至自家餐室里。這些畫面指向同一狀態(tài),指向孤獨、冷峻、寂寥、疏離等人類共通情緒,但它們不僅僅關乎情緒。
愛德華·霍珀的畫作呈“凝聚”狀態(tài),有人物和聚焦點,哪怕是風景,也給人強烈的在場感,是某個人物眼中充滿情緒化的風景,而不是對景物、樹木的羅列式呈現。故事被藏在暗處,光也在暗處。每一筆鮮亮色彩的背后,都隱藏著一個深淵或一座冰山。
霍珀是捕捉場景氛圍的高手,就像一個出色的短篇小說作家所做的那樣。與短篇小說家不同的是,他無須任何渲染和鋪墊,只須將那個最重要的場景和盤托出。大多是密閉空間里的人物,通常還有一扇通往外部世界的窗戶,那既是陽光進來的地方,也是人物遠眺的方向。那些人物即使身處人群之中,彼此間也毫無交集。他們習慣性地選擇某個臨街的咖啡館或餐館作為旅途中的休憩地,就像《夜鷹》里的人們所做的那樣。
《夜鷹》很像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殺手》,詭異、緊張的氣氛,給人一觸即發(fā)感。梯形玻璃隔出的通宵餐廳里,共有四個人:背身而坐的神秘男子,一對郁郁寡歡的青年男女,以及吧臺后面的服務員。他們神情、姿態(tài)各異,哪怕近在咫尺,彼此卻被一種無形的東西阻隔。觀者的目光與畫面中的人也是隔絕的,不僅有梯形玻璃——它很像熱帶魚缸,還有夜色與陰影在此氤氳、涌動。
關于這個作品,所有生活在都市叢林里的人大概都有話可說,但每個人說出的東西又截然不同。它很像一個人回望時所看見的世界,既無法進入其中,又覺得那里面孑然一身的人很可能就是自己。這樣的畫作,要求觀看者參與其中,在此場景中停下腳步;與此同時,又另有一種力量在促令前行,不允許出現任何逗留。正如美國詩人馬克·斯特蘭德在《寂靜的深度:霍珀畫談》一書中所言,這兩股力量之間產生了一股張力,它們貫穿于霍珀作品的始終。
浮世即景。人們很難忘記《紐約電影院》里斂目支頤的女引座員、《科德角清晨》里前傾著身體的粉衣女子、《四車道公路》里呆若木雞的男人以及《自助餐廳》里垂首沉思的女子……他們很像同一個人在不同時空場景里的演繹,那是我們每個人所過的生活,游離在現實生活之外,就像幽閉癥患者那種被漂白過的生活。
二
很多次夜行路上,車燈所照的路邊出現一張凝滯而若有所思的臉,辨不出更細微的表情,卻有一種莫名的震動。車子從他(她)身邊駛過,早已疾行而去,腦子里滯留的畫面卻持久不散。那表情的主人自然不會在意曾出現在自己臉上并一閃而逝的東西,更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已被一個陌生人看了去;好像發(fā)生在一個人身上的某些東西,要由另外的目光來審視和看見,如此才具有額外的意義。
某種意義上,畫家扮演的便是這“另外的目光”,將這注定逝去的場景以幾何圖像的方式截留下來。觀看者被牽引、帶入其中,他們來到安靜的車廂、午夜的自助餐廳以及劇院里的過道上。過于明確的所在并沒有減弱人物身上的夢游性質;他們似乎在等待什么,更多的時候卻是無所事事。人物的神情動作停留在某一時刻,與周遭的物體、光線、陰影,形成某種呼應。即使在沒有人物的畫面里,我也能感受到這種氣息,一個被禁錮的角色正在離開,還未走遠,或許仍站立在暗影之中;那里殘留著等待者散發(fā)出的氣息。比如《賓夕法尼亞黎明》。空無一人的站臺,軌道和出現在軌道上的火車尾部,畫面左側是巨大的近乎方形的灰白色柱子,右下角則可能是之前的等待者所站立的地方——一架裝有輪子、可移動的推車。畫面正前方則是兩幢工業(yè)建筑,也是黎明的曦光最先穿越的地方。
霍珀作品蘊藏著強烈的等待者的氣息,景物、建筑、靜物以及光線都像人物一樣孤立無援,代替人在時空的流宕中無所事事,無處可去。觀者想要知曉那空間里發(fā)生的一切,卻無從得知。或者說,這空間或場景本身已將一切和盤托出。最熟悉的場景里潛伏著不可知的秘密,也有隱匿的不安。霍珀沒有任這些情緒發(fā)酵壯大,變成蒙克畫作中聲嘶力竭的吶喊,他做不動聲色的冷置處理,永遠都不會去露骨地揭示什么。
《海邊的房間》是被各種宣傳資料引用最多的一幅,也被無數愛好者觀賞并臨摹。這里面的空間,不再是《賓夕法尼亞黎明》里所呈現的充滿對抗與不安的空間。《海邊的房間》里,來自門外湛藍海面上的光成了主角,它打在墻面和地面上,形成一個光的梯形,也是那個通向大海的房間里唯一的陳設物。透過門縫隱約可見另一空間里的場景,擺放著滿滿當當的日常物品——那已然成為過往歲月的殘存。霍珀讓門外出現寬闊的海面,而不是黑暗的密林或者灰蒙蒙的建筑物,《海邊的房間》由此從禁錮感中釋放出來。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似乎房間里經年生活的人早已從那敞開的門扇里跳下大海,泅渡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有個叫勞倫斯·布洛克的美國推理小說作家,邀請霍珀畫作的熱愛者撰寫以畫家作品為題材的短篇小說,最后結集成《光與暗的故事》出版。其中,一個叫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的作家寫了一個同名小說《海邊的房間》。那座荒涼而人丁稀少的海邊宅子,其驚人之處在于每年都會自動增加一個房間,任當初的承包商和建筑師如何探尋都無法獲知原因。宅子的女主人屬于一個隱秘而古老的兩棲家族,當他們停止漫長的陸上生活后就會變成海洋生物。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他們要待在海水里,直到從那里消失——就此返回生命誕生的源頭。
這個小說對霍珀同名作品進行了美妙的回應,尤其是那些無法解釋、處于不斷增殖中的房間,以及女主人公家族來自大海又將回到大海的宿命輪回。霍珀的畫作、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的同名小說以及寫作本身——它們都是可綿延、通達的領域,它們通向湛藍的大海,通向風聲和未知的旅程。
三
霍珀有一幅畫作叫《鐵路旁的房屋》。陽光下,那幢位于鐵軌邊的灰藍色房子,投射出灰蒙而深重的陰影。天空也是灰藍色的。底部的鐵軌則是絲絨般的暗紅和深褐。不仔細辨認,根本察覺不出那就是鐵軌。沒有火車經過時,它更像是一段無用的擺設。那幢房子完全占據了畫面中心,給人巋然不動之印象。風格繁復的歐式門窗似還貯存著往昔時日里的榮光。即使時間流逝,它兀自存在,不被摧毀。
它讓我想起生活中那些孤零零的房屋。城市化進程中,它們拒絕被拆遷,拒絕接受遽然終結的命運;站在數十年、上百年來所站立的土地上,以近乎荒腔走板的行為,維持著某種近乎頹敗的尊嚴。而在現實生活中,它們不過是在茍延殘喘,是在進行堂吉訶德與風車之間的交戰(zhàn)。
畫面中,房屋與鐵軌離得如此之近,就像我們在坐火車旅行時經常看見的風景。每個人看到它,大概都會想起一些什么。童年所寄居的房屋,隨著最后一位親人離世,已然完成人世的最后使命。沐浴在記憶之光里的過往片段變得極不真實,就像發(fā)生在一個遙遠的夢境里,而每一次凝視,都在將其推向日常生活之外。
除了鐵路旁的房屋,霍珀還畫無人的教堂、空蕩蕩的城市屋頂以及海上燈塔。他最喜歡畫空房間,那些剔除了使用功能的空間,被光線和陰影重新占領,光線愈是強烈,它們就愈是散發(fā)出與世隔絕的氣息。
《海邊的房間》似乎漂在海面之上,但落在墻壁和地板上的光線又可感可觸,沒有海邊空氣黏滯、濕漉的氣息。一扇很大很大、接近于門的窗戶——或許,它本身就是門,直通大海。屬于那個房間的神秘氣息便來自湛藍幽深的海。海是所有神秘感的來源。霍珀畫作中的房間很少面朝大海,這或許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在此之前,他房間里的窗戶對著延綿的遠山、幽深的密林、高樓一隅、漆黑街景,或干脆是對著另一扇窗戶。它們很像是另一種禁錮場景。而大海不是。大海指向遠游、遁走,可回溯至生命的源頭。
《空房間里的光》是霍珀的晚期作品。
沒有大海。只有一個寂靜、空無一物的房間。只剩下光。窗外有樹影搖曳,卻不能進到屋里來。室內,象牙色墻壁上落著一大一小兩塊方形光塊——那是光“在同一房間里兩次跌落”。一種近乎禪意的表述,一切盡在空白和光里。這是一幅難以言喻的杰作,無法被陳述和歸類。
霍珀曾說過這樣的話:
當還是孩子時,我就覺得照射在房屋上部的光與照射在低一點地方的光是不同的。當看到上部的光時,我感到無比的愉悅。
《空房間里的光》落在房屋一側,那近乎散淡的光好似對虛無和空的撫觸,后者正是霍珀式美學的核心。它們的存在柔化、消隱了人生之困頓底色。相比《夜鷹》強烈的電影鏡頭感,《空房間里的光》則像一幀照片,或一組空鏡頭。攝像機跟隨著光,緩緩移動,好像隨時可以終止。
《空房間里的光》是霍珀作品中的尤其空靈者,剔除了人物、畫面張力、敘事性,還原為一束光線的旅程。
四
藝術家兼作家布萊恩·奧多爾蒂認為霍珀的畫作是“一幅巨大的自畫像”,從個人自畫像逐漸過渡到對群體心靈的描摹,將主觀的情緒、情感,以一種藝術的方式傳遞給特定環(huán)境中的個人。
某種程度上,霍珀由筆下人物感知到自身存在,并與自我相遇,他們是——旅館房間里無所事事的女孩、四車道公路上抽煙的加油站老板、酒店高窗前穿茜色連衣裙的女人,還有城市夏日里深陷悲痛之中的一男一女。從這些人身上,霍珀辨認出某種熟悉的氣息——一種貧瘠而荒涼的精神生活本身。
對藝術家而言,創(chuàng)作從來都是一種私密經驗,霍珀本人也說:
很難解釋它們是如何形成的,但在頭腦中孕育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是一種不斷上升的情感。
作為藝術家的霍珀身兼數職,既是明里暗里的旁觀者、特許時刻的目擊者,更是人類情緒、情感的深度體驗者。霍珀以繪畫反觀自身,將自身完全地置于畫作之中,正如福樓拜所言,“我就是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當他寫到包法利夫人服砒霜自盡時,嘴里也感到一股難言的苦味。霍珀也說過:“一個藝術家的才華建立起的作品就是他本人。”
霍珀在創(chuàng)作《兩個喜劇演員》一年后辭世。畫面中,兩個穿白色演出服的喜劇演員站在深藍的背景前,站在舞臺臨界處,向著不存在的觀眾謝幕。這里面的人物就是霍珀和妻子約瑟芬。兩個白色的身影宛如精靈,仿佛隨時可跳出深暗的空間去往任何應許之地。酷愛戲劇的霍珀將舞臺上的人物與自身進行角色融合,表達了生命即將落幕時的感受。
作為一名深度目擊者,現實生活場景從愛德華·霍珀眼前潮水般逐一退去。曾經有過的孤獨、悲傷、苦悶、疏離等情緒,就此化作謝幕時的身影。畫面中,霍珀與妻子兼模特并肩拉手,互致愛意。曾有過的寂寞與深慟亦不過是人生舞臺上的劇目,當黑夜降臨,人們自可離去,從此獲得解脫。
藝術沒有通行的規(guī)律,一個藝術家只有在自己的靈魂深處,才能找到所謂的“規(guī)律”。愛德華·霍珀的秘訣或許就在于表達自身情感的能力。關于何為創(chuàng)作中的“情感”,毛姆的看法是:作家不是去同情筆下的人物,更重要的是去體會。他還說,作家沒有同情,有的是心理學家所說的稱作“移情”的心靈相通。
藝術的世界按照人類的情感通約來運作,人人都可以憑借獨屬于自身的情感密碼進入其中,并暢行無阻。情感之于創(chuàng)作,就如露珠之于青草,漫天星辰之于無盡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