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說”“學知行說”考辨

吳天明

一、兩種學說的時代背景

（一）堯舜石器文明時代

（二）夏商周青銅文明時代

第二，廣袤肥沃的黃河中下游沖積平原，物產豐富，國家治理者無需過度剝削。像古代北非、歐洲實行殘忍的奴隸制，均與物產極度匱乏有關；近代像美國等白人殖民者實行奴隸制和種族滅絕政策，則因人種不同和貪得無厭。春秋戰國傳世文獻記載，三代均實行井田制，貴族層層分封土地，農民耕者有其田，稅賦很輕，這就是春秋戰國君子無不懷念的仁政。即使排除其中可能的夸張成分，三代平民有田種，衣食無憂，應無問題。平民生活無憂，平民與貴族之間的階級矛盾就不可能尖銳，國家治理就比較容易，也就不需要也難以產生復雜深奧的國家治理之學。

（三）春秋鋼鐵文明時代

以上是就六代歷史發展的一般時代背景而論。孔子“學知行說”的提出，還與春秋時代兩個非常具體的背景要素密切相關。

第二，建成官僚教育體系。鋼鐵工具創造了大量財富，以致君子之間產生了激烈的利益爭奪，國家治理變得越來越困難，需要國家治理理論指導治理實踐；鋼鐵工具制造的“方策”又使六代文獻得以系統記錄，出現了大量典籍，出現了六代之學、六經之學即國家治理之學，于是以六經為基本教材和課程，建立了卿大夫家學、諸侯鄉學、周天王國學的官僚教育兼文化知識教育體系，專門傳授國家治理理論，培養國家治理人才，以提高國家治理水平。

春秋君子學習治理國家，孔子有“先進”（先學習禮樂而后做官）“后進”（先有了官位而后學習）一說。不過即使是“后進”，事先完全不接受任何官僚教育和文化知識教育，也是不可能的，他們只是在做官之前，沒有接受完整的官僚教育和文化知識教育而已。如果君父去世，儲君即使尚未接受完整的國學教育，也要在喪期結束后立即嗣位，再一邊做官一邊學習，這就是“后進”。那些不能直接嗣位為官的士人，則只有在完成了學業，學有所成，并在得到了諸侯公卿的賞識之后才能為官，這就是“先進”。可見，“先進”“后進”都需要接受系統的官僚教育，不然就難以勝任官職，無法有效治理國家。只要打開《左傳》就會看到，春秋君子評價人物、事件、政策，無不以《詩》《書》《禮》《樂》為基本標準，說明那時的君子，無論是“先進”還是“后進”，都認真系統地學習國家治理之學。

結合六代歷史，從學理上講，“學知行說”明顯比“知行說”先進許多，但戰國至今學者一直沿用“知行說”，而對“學知行說”長期視而不見。近代以來研究“知行說”最多的是教育學者，而政治、哲學、歷史、語言學者關注較少。其實，“學知行說”是個政治學問題、哲學問題、國家治理問題、官員培養問題，是六代之學、六經之學、孔子之學的重要內涵之一，相關學科的學者都不應輕忽。

二、“學知行說”的具體內涵

按照現代學術規范，討論任何問題，都需要科學界定關鍵概念的本質屬性、理論內涵和學術外延，不能模模糊糊，否則討論就無法展開，也不可能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結果。考慮到“知行說”古今研究者甚多，含義又相對簡單，而“學知行說”從戰國至今一直被學者忽略，含義又比較復雜，筆者在下文只談談孔子“學知行說”的具體含義。

孔子以六代君子治國之道教育弟子，包括堯舜之道、夏商周六君子之道和春秋君子之道。弟子們學了六代君子治國之道，明白只有夏商周六君子之道才是萬世不變的治國之道，將來就可以治理國家，造福蒼生，也可以同時為自己謀取衣食了。

孔子不要求弟子踐行堯舜之道和春秋君子之道，只要求他們踐行夏商周六君子之道，這是因為，堯舜之道雖然至大至公，至善至美，但那畢竟是“天下為公”時代的仁義道德，如今既然經濟發展，剩余財富增多，早已“天下為家”，君子不再可能完全不染指天下利益，所以堯舜之道已經不合時宜。春秋君子治國之道，雖然在客觀上也實行仁政，于國家蒼生有利，但并非出自他們的本意，只是因為他們實在無法完全吞并國家所有利益，不得不實行仁政而已，所以孔子認為春秋君子治國之道，自私愚蠢而虛偽，不要求弟子學習。只有六君子之道，公道公平公正，兼顧蒼生公利和君子私利，其獲利尺度和方式又完全合乎公認的禮義準則，因此孔子要求弟子學習六君子，這就是孔門弟子之“學”的主要內容。

“知”有知曉、識見、明白、聽聞、洞悉等許多含義，經常假借為“智”。一個人見多識廣，自然聰明智慧，這就是“知”“智”二字互相假借的道理。不過，孔子“學知行說”中的“知”，是“知道”的省稱。“知道”如今是一個動詞，但在古代卻是一個動賓關系詞組，與“知德”“聞道”是一個意思，構詞法也完全相同。例如：

子曰：“由，知德者鮮矣！”（《衛靈公篇》15·4）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里仁篇》4·8）

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公冶長篇》5·14）

“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公冶長篇》5·9）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篇》5·13）

在周朝文獻中，“道德”“道”“德”“仁”“圣”“善”往往是同義詞近義詞，都指仁德君子治理國家、造福百姓的遠大志向、濃烈情懷和實際行動，而治理國家、造福蒼生，從來就是最偉大的事業，因此也稱大仁、大德、大道。君子無關國家治理的各種小善，則被視作小仁、小德、小道。孔子以前的鄉學、國學都是培養王臣、大臣、家臣的學校，學生將來都要治理國家，再不濟也要治理采邑。周代華夏大國的采邑，大約相當于現在內地一個縣。學生將來都要治國，老師自然要培養他們的遠大志向和杰出才能，也就是要培養大仁大德大道，這些才是君子們所應該“知”“聞”的。

君子既然已經“學”了“知”了“聞”了六君子治理國家，造福蒼生的大仁、大德、大道，自然就應去效法六君子，去踐“行”、躬“行”、實“行”大仁、大德、大道。孔子所說的“行”字，在文字學上有行走、推行、實行、踐行、通行、運行、躬行等許多含義，但“學知行說”中的“行”，則只是踐行、躬行、實行（大仁、大德、大道）的意思，作動詞謂語使用。孔子在用這個“行”字時，一般都會將其道、德、仁之類的名詞賓語直接省略掉，以求語言簡潔，這與現代漢語常常將人所共知的名詞賓語直接省略掉，以求語言簡潔的語言習慣完全相同。例如：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學而篇》1·6）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公冶長篇》5·7）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篇》7·22）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篇》7·25）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

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

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先進篇》11·22）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子路篇》13·21）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憲問篇》14·3）

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憲問篇》14·36）

子曰：“吾之于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衛靈公篇》15·25）

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篇》18·7）

“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子張篇》19·25）

曾子曰：“夫行也者，行禮之謂也。夫禮，貴者敬焉，老者孝焉，幼者慈焉，少者友焉，賤者惠焉。”（《大戴禮記·曾子制言上第五十四》）

上引各章中的“行”，都為踐行、躬行、實行（平治天下造福蒼生的大仁、大德、大道）之意。曾子所謂“行禮”，具體為敬貴、孝老、慈幼、友少、惠賤，其實也是治理國家，躬行大仁、大德、大道之類的意思，與孔子之意相同。其中《論語·述而》“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古今經師學者誤讀最多。“三人行”的“行”其實與“行走”之類沒有任何關系。上文已經說過，古今漢語都有一個共同規律，人所共知的賓語一般都會被直接省略掉，以求語言簡潔。春秋君子尤其是孔子師徒每天學習、討論、踐行的都是道、德、仁，因此當他們討論君子“學”“知”“聞”“行”時，往往會直截了當省略后面的賓語道、德、仁。如果不熟悉春秋君子的道德修養、思維習慣、行為方式和語言環境、語言習慣，就很容易誤讀“三人行”這番話，甚至鬧出笑話。

總之，孔子“學知行說”是官員培養和國家治理的基礎理論，要求君子潛心學習研究堯舜夏商周春秋的國家治理理論，明白堯舜治國之道何以過時，春秋君子之道何以愚蠢自私，六君子公道公平、利人利己的治國之道何以可行萬代，在治國實踐中，主動踐行六君子之道。

三、初步結論

“知行說”“學知行說”都本是官員教育、國家治理的理論，并非一般的教育學理論。可否抽象化為教育哲學，恐怕要考慮真理的邊界，隨意擴大邊界，真理就可能變成謬誤。當今中國的研究，大多不太注重基礎理論，缺乏原始創新動能，原因很多，把“知行說”變成教育哲學，可能難逃干系。

“知行說”是青銅文明時代的產物，當時國家治理實踐和理論都比較簡單，一學即知，關鍵在“行”，“知行說”有其合理性，但在經濟高速發展，剩余財富暴增，社會矛盾尖銳復雜，國家治理成為由眾多子系統構成的復雜系統以后，這一學說的適用性就大可懷疑了。

“學知行說”是鋼鐵文明時代的產物，由于經濟高速發展，財富暴增，社會矛盾尖銳激烈復雜，國家治理難度很大，國家治理之學于是成為復雜高深的學問，不再可能一學即知。君子如何治國，六代有多種理論，孔子主張效法六君子公道公平、利人利己，反對效法已經過時的堯舜之道，和自私自利、愚蠢虛偽的春秋君子之道。孔子“學知行說”是仁德君子學道、知道、行道的學問，是培養治國人才的學問，是官員造福蒼生、利人利己的政治哲學。

當今中國早已超越了鋼鐵文明時代，進入了信息化與人工智能時代，社會財富暴增，大國博弈加劇，國家治理難度亦暴增。孔子“學知行說”只講國家治理原理，不涉及具體的治理方法和技巧，核心是要求治國者公道公平、利人利己，獲取利益要符合公認的禮義準則。孔子的“學知行說”不僅是對六代官僚教育、國家治理理論與實踐的科學總結，也是對“知行說”的繼承和發展，是六代之學、六經之學、孔子之學重要的政治哲學理論之一，而且至今仍然具有一定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筆者以為，戰國至今長期忽視孔子的“學知行說”，在理論和實踐上都是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