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核武器條約》之困境及出路

文/丁伊

《禁止核武器條約》（Treaty on the Prohibition of Nuclear Weapons）已于2021年1月22日起正式生效。該條約是人類歷史上首次將核武器定性為非法的國際性條約，因而具有較為深遠的意義?！督购宋淦鳁l約》的出臺反映了部分無核國家和反核人士要求繼續推動全面核裁軍的迫切訴求，以及國際社會對于核武器可能造成災難性后果的人道主義憂慮，條約本身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前瞻性，然而，在當前國際形勢下，《禁止核武器條約》還面臨著較大的困境。

國際反核運動與《禁止核武器條約》的出臺

《禁止核武器條約》的出臺是歷次國際反核運動的延續，也是國際反核聲浪達到高潮的產物。2010年《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審議大會的最終文件在部分無核國家的強烈要求下，納入了關注核武器人道主義后果等內容。在此共識的基礎上，國際社會開始具體推進核武器相關的人道主義倡議，其中包含的議題對于國際社會反核和立法的相關輿論產生了重要影響。

雖然部分無核國家、國際組織與民間社會對于核武器的人道主義倡議反響熱烈，但是該倡議以及后續的政治訴求遭到了有核國家的抵制。在此情況下，國際反核力量試圖推動全面禁止核武器國際規范的建立，從而倒逼擁有核武器國家及其依賴于核武器的盟國切實采取棄核行動。2016年，聯合國大會通過第71/258號決議，聲明“決定在2017年舉行一次聯合國會議，以談判一項具有法律約束力的禁止核武器并導致徹底消除核武器的文書”。2017年7月7日，《禁止核武器條約》在聯合國大會通過，并于當年9月20日正式開放簽署。《禁止核武器條約》的重點內容主要包括三個方面。首先，條約禁止締約國發展、試驗、生產、制造或以其他方式獲得、擁有或儲存核武器或其他核爆炸裝置，禁止締約國在其領土或其管轄范圍內部署核武器或其他核爆炸裝置。其次，條約要求擁有、掌握或控制核武器或其他核爆炸裝置的各締約國，須以不可逆轉方式消除核武器并接受核查。最后，條約要求各締約國與國際原子能機構簽訂全面保障協定。此外，條約還規定了國際合作、國際援助、召開審議會議以及爭端解決等內容。

《禁止核武器條約》的理論困境

（一）《禁止核武器條約》的內在邏輯

通過繞開有核國家及其核保護傘之下的盟國，直接推動禁止性國際條約的表決和簽署，《禁止核武器條約》支持者所遵循的內在邏輯是，對核武器實施“污名化”（stigmatize）能夠確立禁止核武器的國際規范，而規范能夠發揮其對國家行為的約束效力，從而推動全球范圍內無核化的實現。《禁止核武器條約》的這一邏輯包含了兩重含義。首先，條約的主導者和倡議者們認定，規范（norm）等因素能夠對國家決策產生重要影響?！耙幏丁蓖ǔＪ侵妇哂刑囟ㄉ矸莸男袨轶w實施適當行為所遵循的準則。其次，在規范的影響和約束之下，國家會選擇棄用被污名化了的手段或工具。污名化可以被視為一種政治策略，其本身是競爭和排斥所驅使的話語建構，通常表現為施加污名的主體有目的、有意識地向污名客體的身份、特征或行為施加貶抑性、侮辱性指稱，并成功實現對污名客體歧視或貶損的動態過程。反核國家和國際組織主要通過強調核武器的災難性人道主義后果來完成這一過程。

由于規范的存在，國家一旦使用了被污名化的手段或工具，將違反其在特定身份之中所應當遵循的行為準則，從而招致負面后果。因此，禁用此種手段或工具將成為各國的共識，即確立禁止性規范?！督购宋淦鳁l約》的倡議者們認為，禁止核武器的國際規范的確立能夠對所有國家——無論是否加入該條約——起到示范、引導和道義約束作用，推動國家放棄與核武器相關的一切行為，從而有助于全面核裁軍的最終實現。

（二）《禁止核武器條約》面臨的理論挑戰

《禁止核武器條約》的這一邏輯看似嚴謹合理，但是存在著一定的問題。

首先，國家可以采取種種策略抵消污名對其產生的不利影響。（1）污名回避（stigma avoidance），即國家隱藏被污名化的屬性，或避免可能被施加污名的情境。（2）污名否認（stigma rejection），即國家否認污名適用于己。（3）反污名化（counter-stigmatization），即國家強調被污名行為或事物的積極屬性，以削弱污名的負面影響。（4）污名轉移（stigma evasion），即國家將實施被污名化行為的責任推卸給第三方。由此可見，在實踐中，國家對加諸己身的污名具有一定的解釋和操作的空間。

其次，一旦污名化對國家的影響被削弱或抵消，以污名化為基礎而建立起的禁止性規范將很難對國家行為產生約束作用。尤其是當規范與國家的關鍵利益相抵觸時，某些規范可能會失效。當國家領導人認為他們在違反規范與犧牲關鍵利益之間面臨選擇時，通常會傾向于對規范進行主觀解釋，從而使得違反規范的行為得到大眾的理解，被合法化為一種能夠為社會所接受的行為。

在國際政治實踐中，規范的退化是客觀存在的事實?！督购宋淦鳁l約》所試圖確立的禁核規范同樣面臨這樣的問題。表現如下：

首先，部分國家對《禁止核武器條約》的討論和表決避而不談。例如，在聯合國2017年就《禁止核武器條約》進行談判和表決的過程中，擁有核武器國家均未參加。

其次，一些國家抨擊《禁止核武器條約》存在明顯缺陷，從而排斥、否認條約加之于己的污名。例如，在《禁止核武器條約》通過之前和之后，美國對其發起了猛烈抨擊，認為該條約過于兩極化且不可核查，最終可能損害在裁軍方面已然取得的切實成果，從而為自身繼續擁有大規模核武庫實施辯護。

再次，擁有核武器國家強調核威懾在維護國家安全和世界和平中發揮的重要作用，從而從根本上否認加之于核武器的污名標簽。例如，俄羅斯總統普京在談及核武器時表示：“核武器是威懾力量和確保世界和平與安全的因素。……核武器的威懾力是顯而易見的，許多專家認為，主要國家擁有核武器是國際社會自二戰以來在70多年時間中沒有經歷過大規模武裝沖突的原因之一。”

最后，部分國家以自身安全遭到嚴重威脅為由推卸核裁軍責任。例如，在朝鮮半島戰爭狀態仍然持續，且朝鮮時刻面臨著美國及其盟友的軍事威脅的情況下，朝鮮堅持發展核武器的行為完全可以被其領導人解釋為發展自衛性國防力量的必要措施。

由此可見，盡管《禁止核武器條約》力圖以污名化促進禁核規范的建立并以此約束國家的核行為，但在當前的國際形勢下，擁有核武器國家不認可甚至反對其立論基礎。因此，從理論角度來看，《禁止核武器條約》的邏輯基礎并不牢固。

《禁止核武器條約》的現實困境

《禁止核武器條約》不僅在理論上面臨挑戰，現實中也遭遇了重重困境。

（一）擁有核武器國家及美國盟國不接受《禁止核武器條約》

首先，有核國家抵制該條約。在聯合國大會表決通過《禁止核武器條約》之后，美國、英國和法國隨即發表聯合聲明稱：“無意簽署、批準或加入該協議?！彼鼈兣u該條約“不會消除任何一枚核武器，也不會增進任何國家的安全以及國際社會的和平與安全”。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在聯合國安理會會議上表態稱：“該條約無視影響戰略穩定的所有當前因素的重要性，引起了國際爭議，并可能破壞核不擴散制度的穩定性。”中國則對無核武器國家在推進核裁軍進程方面的愿望和訴求表示理解，但認為，核裁軍進程不能脫離國際安全現實，必須遵循“維護全球戰略穩定”和“各國安全不受減損”原則，循序漸進加以推進；相關進程必須堅持協商一致原則，在現有國際裁軍和防擴散機制下處理，而《禁止核武器條約》違背上述原則，有損以《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為基石的國際核裁軍與核不擴散體系。除了五大國之外，其他事實上擁有核武器國家，即印度、巴基斯坦、朝鮮和以色列也拒絕參加《禁止核武器條約》的談判。

其次，北約成員國等美國盟國也反對《禁止核武器條約》的談判和締結。美國聲稱：“核威懾的非法化根本上與北約的威懾政策和共同安全利益背道而馳?！笔苤朴诂F實安全壓力以及美國政治壓力，北約成員國在《禁止核武器條約》問題上一致采取否決或棄權的立場。唯一參與了《禁止核武器條約》談判的北約盟國荷蘭在聯合國對該條約最終表決時投下了唯一的反對票。日本作為唯一曾經遭受核攻擊的國家，也出于維護美日同盟等考慮而表達了對《禁止核武器條約》的不支持立場。

截至2021年9月，共有86個國家簽署《禁止核武器條約》，54個國家已交存批準書，2個國家交存加入書。所有簽署和批準（加入）該條約的國家均為無核武器國家。如果所有擁有核武器國家均拒絕加入《禁止核武器條約》并拒絕接受其約束，那么《禁止核武器條約》所要求的棄核內容將失去其意義。

（二）擁核國家與反核國家之間存在明顯的分歧

擁有核武器國家與反核國家對待《禁止核武器條約》的不同態度，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們在核威懾合法性認知方面的明顯分歧。擁有核武器國家堅持認為，核威懾是維持國際和平的有效方式。然而，推動《禁止核武器條約》談判和生效的反核國家和國際組織則通過研究核爆炸后果、擁有核武器所帶來的風險，以及國際社會在應對核爆炸時面臨的挑戰等問題，對以核威懾為基礎的安全觀念的正當性提出了質疑。

客觀來看，反核人士對核威懾的批評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核武器的大規模殺傷力及其帶來的后續健康、環境和社會等長期問題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而核武器的意外或非法使用以及核泄漏等安全風險的存在亦是事實。此外，近年來美俄等核大國開展核軍備競賽，推動核武器向實戰化、小型化轉變，并表明不排除在戰爭中首先使用核武器，這已然違背了擁核以懾止戰爭的基本邏輯。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核威懾似乎日益成為核大國權力競爭并拖延核裁軍義務的擋箭牌。

（三）《禁止核武器條約》自身存在不足

《禁止核武器條約》對核武器實施絕對非法化的激進方式忽略了國際社會不同成員國在核問題上的差異化需求，由此可能造成嚴重的現實問題。具體來看，條約的主要缺陷包括：其一，《禁止核武器條約》在要求全面廢止核武器的同時，在相當程度上忽視了部分國際社會成員國的安全關切；其二，《禁止核武器條約》對核武器的絕對禁止剝奪了國家在面臨核攻擊等嚴重安全威脅時以核武實施自衛的權利；其三，《禁止核武器條約》對核裁軍中最為關鍵的核查機制環節一筆帶過。

《禁止核武器條約》完善的可能性

綜上所述，《禁止核武器條約》目前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現實中都面臨著較大的困境。如果未來想要進一步推進禁核規范為國際社會更多成員國接納和遵守，《禁止核武器條約》還是應當落腳到分步驟、漸進式的核裁軍軌道上來，采取以外促內的增量改革方式，促進當前核不擴散機制的改進。目前來看，條約可以在以下方面進行完善：

首先，《禁止核武器條約》應當作出相應的安全安排，以保證在核裁軍過程中的不同階段的各方安全不受減損。未來，包括《禁止核武器條約》在內的國際核不擴散機制應當繼續致力于更多安全機制的建立，包括但不限于：促進有核國家對無核國家安全保證的法律化，推動建立地區核擴散問題的和平解決渠道，設立分步驟核裁軍的時間表和行動計劃等。

其次，《禁止核武器條約》需要進一步對禁止核武器的范疇作出詳細的界定，并結合具體的情形實施適當的豁免。主要措施包括：第一，在全世界范圍內徹底實現無核化的目標尚未完成的條件下，保留國家在面臨核攻擊等極端安全威脅情形下以核武器實施自衛的權利；第二，明確在分階段核裁軍過程中，對某些具有迫切安全需求的成員國提供核相關安全安排的豁免情形，并對這些情形進行詳細說明和嚴格限定。

再次，《禁止核武器條約》需要建立完善的核裁軍核查制度。核裁軍必須配備有效的核查機制，但是現有機制之內的國際原子能機構難以充當這一重任。《禁止核武器條約》需要建立新的裁軍核查機構，以履行核實武器和核裂變材料削減、檢測未申報核武器和構件、證實核武器設施銷毀、核查所有核武器的歷史生產量以及現狀等職能。

最后，促進《禁止核武器條約》與當前核不擴散國際機制實現兼容?！恫粩U散核武器條約》仍然是當前國際社會最具廣泛約束力的核裁軍條約。從根本上看，二者都致力于實現全面核裁軍的遠景目標，國際社會應當盡量彌合分歧，淡化擁核或反核之間的爭端，著重強調其共同目標。

結語

《禁止核武器條約》體現了國際社會對于核武器可能造成人道主義災難的深切憂慮，以及要求繼續推進全面核裁軍的迫切訴求，因此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前瞻性。但是，在當前國際形勢下，《禁止核武器條約》無論是在理論還是現實層面都陷入了困境。目前，國際社會在持有核武器問題上仍然存在重大分歧，在此前提下談全面棄核基本不具有可行性。因此，《禁止核武器條約》應當設法融入當前的國際核不擴散體系和機制，落腳到分步驟、漸進式的核裁軍路線上來，尤其要在提供安全保證、區分禁核情形、建立核查機構等方面進行完善，以促進當前核不擴散國際機制的改革并推進核裁軍進程，從而為早日實現全面無核化和維護世界的和平與穩定奠定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