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梅

1978年,諾貝爾文學獎被授予美國猶太裔作家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作家蘇童曾這樣談及辛格:“我真正看到的第一片世界文學風景,是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當代美國短篇小說集》中。辛格的《市場街的斯賓諾莎》中那個迂腐、充滿學究氣的老光棍的形象,讓我念念不忘。”
這位“市場街的斯賓諾莎”,本名內厄姆·菲謝爾森,是一位專門研究哲學家斯賓諾莎的老學究。這位滿腹經綸的博士,因為要像斯賓諾莎一樣做一個無拘無束的人,所以不肯把自己的命運與那些富家小姐聯系在一起,也不愿因某個職位而放棄自己種種離經叛道的想法,因此只能靠一筆微薄的津貼度日。他住在華沙市場街一間小小的閣樓中,周圍的鄰居都是窮苦人,他逐漸成了一個被大家遺忘的人。
多年來,菲謝爾森博士的世界里只有兩樣東西:一部斯賓諾莎的《倫理學》和一架小小的望遠鏡。他的桌上放著一部拉丁文版的《倫理學》,頁邊留著寬闊的空白,他在上面用印刷體小字寫滿了注解和批語。他研究這部著作已經有30年了,每一個命題、每一個論證、每一個推論、每一個注解,他都能背出來;對書中的某一段話在哪一頁,他都了如指掌。然而他依然每天都有新的感受,每次研究都有新的理性發現。當他出于身體原因不得不暫時離開斯賓諾莎的世界而休息片刻時,他允許自己上幾級臺階,到高高地開在屋頂斜面上的“老虎窗”下,用望遠鏡眺望天空。因為按照斯賓諾莎的哲學,一個人最符合道德的行為,就是盡情享受并不違反理性的樂事。仰望蒼穹,他感受到那種無限的延伸,盡管他只是一個瘦小衰弱的人,可他仍然是宇宙的一個組成部分,是由跟天體相同的物質構成的;既然他是“神性”的一部分,那他本人也是不可毀滅的。每逢這樣的時刻,他都體會到一種“理性之愛”,一種斯賓諾莎所說的心靈的最高度的完美。
對于菲謝爾森博士來說,《倫理學》和望遠鏡所代表的世界,意味著同樣的超越性與永恒性。他窗下那條熙熙攘攘的市場街,則代表著七情六欲與非理性,世俗的人們追求的是歡樂,得到的卻只是疾病、監禁、羞辱以及無知帶來的苦難。夏夜的市場街,在博士的眼里成了半明半暗的瘋人院,而那些平常的叫賣聲則有了某種荒誕甚至醒世的意味:“黃金,黃金,賽黃金喲!”一個賣爛橘子的婦女喊道。“甜啊,甜啊,甜啊!”一個賣熟透的李子的小販叫道。“頭哪,頭哪,誰要頭哪!”一個賣魚頭的孩子嚷道。
每隔3個月,就有一個專送匯款的郵差給菲謝爾森博士送來80盧布,博士就靠這筆小小的津貼度過漫長而清苦的歲月。然而從某一天開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郵差再也沒有按時出現。博士的口袋里已經只剩最后幾盧布了,貧病交加,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那個“永恒的世界”正召喚他。
同樣具有荒誕甚至醒世意味的是,拯救博士的,并非《倫理學》與望遠鏡所代表的“永恒神性”,而是市場街的一位“黑多比”。對著菲謝爾森博士的閣樓房間的左面有一扇門,開向一條黑暗的走廊,那兒亂七八糟地堆放著箱子與籃子,充斥著煎洋蔥與肥皂的氣味。門里邊住著一個“老姑娘”,鄰居們都管她叫“黑多比”。以賣面包為生的多比又高又瘦,黑得就像面包房里的那把鐵鏟,說話則粗聲粗氣,像個男人。就是這位“黑多比”,由于命運偶然的安排,推開了垂死的博士的門,給他帶來了牛奶和麥糊。之后她每天都來看望他,帶來濃湯和茶,跟他談天。富有戲劇性的是,這兩個有著天壤之別的人,竟然從各自的世界里伸出手來,組成了一個溫暖的家庭。溫暖的食物、身體和心靈,超越了理性,讓博士感受到了實實在在的幸福。
非理性與理性、大地與蒼穹,就這樣在一間小小的閣樓中完美地結合了。當然,前提是“市場街的斯賓諾莎”和多比都有著一顆善良而真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