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1
1951年,長春第三軍醫大學附屬醫院的病床上,昏迷了93天的朱彥夫醒了過來。
神志恢復后,絕望涌上心頭——他成了一個“肉轱轆”:無手無腳,斷腿殘臂,左眼失明,體內還有7塊彈片無法取出。
這年,朱彥夫只有18歲。
他努力回憶昏迷前的一幕幕。那天,在長津湖的戰場上,美軍的炮彈劈頭蓋臉地飛進陣地,戰友們一個個都犧牲了,指導員也不幸中彈。在奄奄一息之際,指導員對他說:“你若活下來,要把戰士們的壯舉照實記錄成文,傳給后人。”
黃昏時,整個陣地只剩下他一個人。后來,一枚手榴彈落在身邊,他的身體飛起來又落下去,當一塊肉乎乎的東西滑到嘴邊時,饑餓難耐的他本能地把它吞了下去,那是他的左眼球。
“死也不能做俘虜”,于是,他翻身滾下山溝。清醒后,意識到自己成了廢人,朱彥夫萬念俱灰,偷偷攢安眠藥,后來被照顧他的護士發現了;他想用半截雙臂撐著爬上桌子跳窗,睡夢中的病友被驚醒,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領。
醫院的馬政委火冒三丈:“為了搶救你,你知道給你輸了多少血嗎?你可是舉起拳頭宣過誓的人!”
朱彥夫舉起殘臂,那上面,沒有拳頭。馬政委一把抱住他,兩個人淚流滿面。
朱彥夫開始學著自立,通過上百次的練習,他能夠自己吃飯了;經過上千遍的訓練,他學會了安裝義肢,兩個月后,他站了起來。
“雖然成了‘肉轱轆’,但我依然是一名戰士!即使不能為國效力了,我也絕不能再給國家增加負擔?!?955年,朱彥夫決定放棄特護待遇,回家。
他的家鄉在山東省沂源縣張家泉村,那是一個十分貧困的村子。那一天,當他突然出現在母親面前時,母親的驚愕可想而知。離家參軍時,他是14歲的挺拔少年;再回來時,他卻手腳全無,母親心痛欲絕。
為了不讓母親擔心,朱彥夫獨自住在一間小破屋里,自己苦練生存技能。因為條件艱苦,他的傷口復發了。他熬著、忍著,直到一場大雨后,民政局局長武憲德跨進他的家門。
就這樣,他被緊急送往醫院。沒想到,因禍得福,善良女子陳希永走進了他的生命。
2
那年,陳希永21歲,個子高挑,青春正好。她是山東省日照市人,姑姑生了孩子,請她來照料。她的姑父,正是武憲德。
從姑父那兒,陳希永知道了朱彥夫的故事:童年時,父親被日本人殺害,他從小跟著母親四處乞討;14歲參加華東野戰軍,因為作戰勇猛,16歲火線加入中國共產黨,后來走上抗美援朝戰場。
保家衛國的英雄故事,讓陳希永聽得淚水漣漣。從此,她心里有了莫名的牽掛。
朱彥夫出院回家后,陳希永跟著姑父去看望他。他的自強自立,作為軍人的責任感和擔當精神深深打動了她。
貧窮的山村,低矮的石頭房,沒有嚇倒在海邊長大的陳希永。只要有空,她就來看望他。隨著了解的加深,兩個人也談得越來越投機。不顧父母反對,她和他結婚了。
多年后,兒女們曾問陳希永:“你選擇父親,是出于崇拜,還是出于同情?”
她說:“都不是。我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放不下他了。”
婚后,陳希永成了朱彥夫的手和腳,為他洗衣、做飯甚至背著他上廁所。
妻子善良賢惠,朱彥夫做夢都沒有想到,幸福會如此眷顧自己。
自家的生活有了奔頭,可是家鄉的貧苦深深刺痛了他,他不能袖手旁觀??恐詫W的文化知識,他在村里開圖書館、辦夜校,為村民掃盲。
他用行動證明了自己,在鄉親們的推選下,他擔任了村黨支部書記。也是在這一年,他們有了可愛的女兒。
有了陳希永做后盾,朱彥夫意氣風發,決心改造家鄉。他拖著17斤重的義肢走遍溝溝嶺嶺,義肢掉下來,他干脆就把義肢掛在脖子上,還發明了4種走法:站著走,跪著走,爬著走,滾著走。
每次,陳希永都想跟著他,可他堅決不讓。等他到家時,醫藥箱早已準備好,他的斷腿處血肉模糊,她心疼得直掉淚。
朱彥夫一心撲在鄉親們身上,為了帶領大家致富,把撫恤金全都搭了進去。陳希永沒有一句怨言,他為群眾致富鋪路,她不能拖他的后腿。
那時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僅有的一點兒糧食,陳希永留給婆婆、丈夫和孩子,而自己總是偷偷躲起來吃樹葉。她的身體一天天浮腫,朱彥夫發現了。再吃飯時,他只吃了幾口就說飽了,剩下的半碗,他推到她面前。
他的心思,她當然懂。半碗粥被他們推來推去,終于,脾氣急躁的朱彥夫發火了,差點兒掀翻了桌子。陳希永的心里卻甜蜜無比。他心里有她,生活再苦也值得。
6個孩子一天天長大,村里的變化也翻天覆地,梯田、蘋果園、花椒園有了,水井有了,電通上了,鄉親們富裕了,朱彥夫的夢想一個個實現了。
當了25年村黨支部書記,他在沂蒙山揮毫潑墨,用重殘之軀,托起了整個村莊。而這背后,陳希永承受了多少委屈、艱難,流過多少淚,沒有人知道。
3
1982年,一場大病之后,朱彥夫辭去村支書職務,在組織的安排下,搬到縣城居住。
小院里,他和陳希永養花種樹,含飴弄孫,平淡而幸福。身體稍好時,他經常受邀去做報告,講得最多的,仍然是長津湖戰役。
無數個夜里,他夢到戰友,夢到指導員,耳邊又響起指導員的臨終托付。于是,他決定寫書。那是1987年,他54歲。
陳希永勸他,該休息休息了;醫生警告他,再折騰下去,有生命危險??墒?,他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拗不過他,陳希永只好為他買來紙和筆,從此,朱彥夫“走火入魔”。他把被子放在斷腿上,再把紙夾放在被子上,他弓著背、低著頭,用嘴咬著筆開始寫作。
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往往“拱”上好半天,他才能“拱”出一個字,而且,時間稍長,口水便順著筆桿流下,好不容易寫出的字又被浸濕,變得模糊了。
寫作進展極慢,每一個字,都寫得千辛萬苦。有一次,稿子丟了一頁,他忍不住沖陳希永大發脾氣。
陳希永一聲不吭,默默地幫他到處尋找,原來是被風吹到了床底下。他的艱難,她看在眼里,愿意當他的出氣筒。
回憶是殘酷的,在寫作的過程中,朱彥夫仿佛又回到了長津湖的戰場。有一天夜里,他在睡夢中大喊大叫著,從床上滾了下來。
陳希永被驚醒了,她心疼地說:“你以后做夢了就喊俺,俺抓住你,你就不會掉下去了?!敝鞆┓蜷_玩笑地安慰她:“我的夢里除了戰友,就是敵人,哪顧得上喊你??!”
從那天開始,陳希永每個夜里都要摟著朱彥夫的斷臂睡覺,只要他一喊,她就立刻將他抱住。
1996年,歷經9年時間,33萬字的自傳體小說《極限人生》正式出版。拿到新書的那一天,朱彥夫把自己關在屋里,在書的扉頁上,恭恭敬敬地寫下戰友們的名字。他跪倒在地,把書點燃,流著淚喃喃自語:“指導員,您交代的任務,我終于完成了……”
這一年,他已經63歲。
3年后,他又完成了24萬字的《男兒無悔》。這兩部自傳體小說一經出版便在社會上引起極大反響,朱彥夫被稱為“中國的保爾·柯察金”。
這一生,他最感激的人就是陳希永,“她一手掌管了我的全部人生,我的生命能走到現在,完全是她的成績、她的功勞”。
可是命運無情,操勞多年的陳希永不幸罹患肺癌。她的生命進入倒計時,想到50多年來的不離不棄,朱彥夫肝腸寸斷。
最后的相守,心酸卻溫馨。夜里,她習慣性地給他蓋被子,因體力不支,一頭栽進了他的懷里;他也想給她蓋被子,可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砸到了她的身上。長夜里,他們就那樣依偎到天亮。
2010年春天,陳希永在醫院去世。她對朱彥夫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別太累了,快回家去。”
出殯那天,不顧世俗的眼光,朱彥夫堅持要為她披麻戴孝。“我這輩子對不起她!我性格不好,經常暴跳如雷,可她從不對我發火。我想給她說句道歉的話,這是我的最終愿望?!?/p>
這是一段用生命寫就的告白。她走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懷念她:床頭邊,放著他們的合照;在他的夢里,她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