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連森
職業院校教師開展企業實踐是建設“雙師型”教師隊伍的基本舉措,是提高職業教育教學質量的一項重要制度安排。近年來,國家相繼出臺的職業教育重要政策和法規均對教師企業實踐作出了明確要求。2019年,《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指出,“職業院校、應用型本科高校教師每年至少1個月在企業或實訓基地實訓”。2021年,《關于推動現代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意見》進一步提出,“支持高水平學校和大中型企業共建雙師型教師培養培訓基地,落實教師定期到企業實踐的規定”。2022年,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教育法》第四十五條明確規定,“產教融合型企業、規模以上企業應當安排一定比例的崗位,接納職業學校、職業培訓機構教師實踐”。由此,教師企業實踐不僅是普遍性的職業院校建設舉措,同時也是對相關企業法定的政策要求。
教師企業實踐制度早已在職業院校普遍實施,然而綜合已有研究來看,其對教師專業實踐技能提升的效果卻十分有限。一項初衷良好的制度設計緣何效果不彰,本文認為對職業院校教師企業實踐的類型定位和問題表征進行反思實有必要,并在此基礎上提出深化教師企業實踐的相關對策。
從國家職業教育相關政策和法規來看,服務“雙師型”教師隊伍建設是職業院校教師企業實踐制度的首要目標。企業實踐能否提高教師“雙師”能力和素質,將是評估制度有效性的重點。
“雙師型”是主要面向職業教育師資的一項專業要求。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即有學者提出了“雙師型”概念,[1]其初衷是改變專科學校以理論教學為主的局面,鼓勵教師參與工廠實習和企業技術研發工作。此后,“雙師型”概念在社會各界逐步達成共識,并從20世紀90年代起成為國家指導職業教育師資隊伍建設的主題。1995年,原國家教委《關于開展建設示范性職業大學工作的通知》要求:“專業課教師和實習指導教師具有一定的專業實踐能力,其中有1/3以上的‘雙師型’教師。”1999年,國務院《關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進素質教育的決定》要求:“加快建設兼有教師資格和其他專業技術職務的‘雙師型’教師隊伍。”進入21世紀后,職業教育師資隊伍中的“雙師型”教師逐步增加,根據教育部公布的數據,截至2021年,“雙師型”教師在專業課教師中的占比,中職和高職均超過55%。[2]“雙師型”作為衡量職業教育教師素質能力的一項基本要求已深入人心,那么,如何體現企業實踐對于“雙師型”教師的意義呢?
在“雙師型”教師的認證過程中,“雙”意味著理論教學能力和專業實踐能力應同時兼備、同等重要。教育部《關于加強高職高專教育人才培養工作的意見》明確指出,“抓好‘雙師型’教師的培養,努力提高中青年教師的技術應用能力和實踐能力,使他們既具備扎實的基礎理論知識和較高的教學水平,又具有較強的專業實踐能力和豐富的實踐工作經驗”。可見,“雙師型”教師既要能擔當教學任務,也要能勝任企業的生產實踐崗位。從職業教育師資的構成背景來看,他們大多來源于“從校門到校門”的普通高校畢業生,擁有行業企業經歷的教師比例偏低。相關調查研究也表明,職業院校教師的職前培養過于注重理論知識而忽視專業實踐,有76%的教師認為自己在大學教育期間缺乏專業技能訓練。[3]在此背景下,職業院校教師進企業實踐的一個主要目的應是補齊專業實踐能力的短板,而不是為了獲得所謂的行業企業經歷。概言之,衡量教師企業實踐效果的根本標準是教師專業技能的提升,因此專業技能實踐應當是教師企業實踐的核心內容。
根據教育部等七部門聯合發布的《職業學校教師企業實踐規定》,教師企業實踐的主要內容包括:“了解企業的生產組織方式、工藝流程、產業發展趨勢等基本情況,熟悉企業相關崗位職責、操作規范、技能要求、用人標準、管理制度、企業文化等,學習所教專業在生產實踐中應用的新知識、新技術、新工藝、新材料、新設備、新標準等。”教師企業實踐的形式包括:“到企業考察觀摩、接受企業組織的技能培訓、在企業的生產和管理崗位兼職或任職、參與企業產品研發和技術創新等。”相關政策要求明確了教師企業實踐的內容和形式,與專業技能發展的相關性顯然有程度深淺的差別。在實踐內容上,從了解和熟悉企業情況到學習新知識、新技術;在實踐形式上,從考察觀摩、接受培訓到崗位兼職和參與研發,實踐深度逐層遞進。因此,基于與教師專業實踐技能發展的緊密程度,教師企業實踐可以分為三個層次:淺層次實踐、一般性實踐、深層次實踐(如表1所示)。

表1教師企業實踐類型劃分
教師進企業實踐制度的大力推行確實加強了教師和產業界的聯系,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彌補教師行業企業經歷的不足,提高教師依據產業技術發展趨勢調整和改進專業教學的能力。從有利于教師專業技能發展的角度來說,教師企業實踐工作應當是淺層次實踐、一般性實踐和深層次實踐兼而有之,并致力于向深層次實踐拓展。教師不僅要了解和熟悉企業的基本情況、崗位要求等,更要深度參與企業的生產經營過程,如此才能獲得更新專業教學所必需的新知識、新技術和新工藝。然而,目前職業院校教師企業實踐的水平并不樂觀。
作為一項自上而下的制度舉措,教師進企業實踐仍然浮于表面,難以深入推行。
1.實踐內容的表層化
教師進企業實踐大多止步于調研了解性的內容,真正有利于教師專業成長的崗位實踐內容較少。對京津冀40余所職業院校一線教師開展的調研發現,實踐期間參與生產一線工作的教師占比僅有14.6%,參與新產品研發的教師僅占8.2%。[4]也就是說親自動手操作的教師占比很少,能夠參與新技術研發的教師更少,實踐內容仍以觀摩了解為主。教師企業實踐制度是讓教師直接體驗真實的工作環境,強化職業訓練,提升解決崗位實際問題的能力。顯然,這種表層化的實踐內容對鍛煉教師的崗位實踐技能起到的作用極為有限。
2.實踐過程的觀光化
“觀光化”指教師企業實踐過程走過場的現象,企業實踐的內在邏輯是為了完成任務,獲得企業技能則成了次要工作。通過對蘇浙滬地區職業院校專業教師的質性研究發現,目前的教師企業實踐“走馬觀花”的現象比較普遍,教師并沒有真正進入崗位鍛煉,也難以獲得對專業成長至關重要的崗位隱性知識。[5]一些教師即使進入了一線崗位進行實操,這些崗位也往往屬于邊緣崗位,教師的技術能力難以得到實質性的提升。以高職會計專業為例,教師在企業實踐中只能接觸到企業財務的一些外圍工作,如票據的整理和粘貼、填制與裝訂,以及簡單的對賬、查賬工作,而對于一些技術含量較高的成本核算、納稅申報工作,企業則是避之不及。[6]盡管如此,教師仍然不得不在低技能的崗位上耗費寶貴的實踐時間,其主要驅動力就是為了增加實踐經歷,滿足考核要求,所謂的企業實踐也就成了走過場。
3.實踐考核的形式化
質量考核是保障制度有效性的重要手段。教師企業實踐的實效性在于由誰來考核和如何考核。考核主要涉及3個利益相關主體,一是作為政策推動方的教育主管部門。《職業學校教師企業實踐規定》指出:“省級教育行政部門應會同有關行政部門和行業組織定期對所轄企業的教師企業實踐工作進行監督、指導、考核。”政策雖然指出了教育主管部門負有監督和考核的義務,但是以何種標準來考核卻并無相關細則。政府部門的歸口工作千頭萬緒,以一個部門之力監督廣大教師并不現實。二是作為人員歸屬方的職業院校。在具體操作層面上,考核的任務宜由各個職業院校獨立實施。然而,由于分散實踐、地理距離、專業壁壘、標準不明等因素,實施有效的過程管理必然要投入極大的精力,對管理者來說難度較大。三是作為承接方的實踐企業。作為教師實踐期間的直接管理者,企業無疑最有條件實施過程考核。但是對這些前來“掛職”的外來人員,企業一方面缺乏足夠的權威對其實施管理,同時出于技術保密等因素的考慮,企業也沒有動力來保證教師實踐的質量。教師企業實踐事實上處于一種監管缺失的狀態。在考核主體功能缺位的情況下,教師企業實踐一般只能采取簡便易行的考核方式,如撰寫實踐報告并加蓋企業公章,導致實踐考核流于形式。
教師企業實踐之所以長期在低水平、淺層次徘徊,固然有教師教學科研任務重、分散實踐難以集中管理、激勵保障措施不夠等原因,但本質上是職業院校和企業的組織異質性導致雙方在教師企業實踐活動的目的上存在根本差異。
學校和企業均是典型的社會組織。從組織性質來看,職業院校屬于公益性和服務性的教育組織,它是政府機構的自然延伸,著眼于維護社會的公共利益。因此在教師企業實踐活動中,職業院校的目標是通過提升教師的專業技能間接促進社會整體技能水平的提高。而企業則是功利性的經濟組織,其主要組織目標是利潤的最大化,因此,企業的組織行為深受市場驅動和利益機制的影響。從利益交換的角度看,企業難以從教師企業實踐活動中獲得足夠有價值的利益。受限于職業院校教師的來源、專業水平和整體科研條件,能夠參與企業技術與新產品研發的教師比例極低。企業既無法依靠教師來解決技術難題,又要冒著泄露核心技術和商業秘密的風險為教師提供專業技能訓練,無利可圖甚至會利益受損,那么其參與教師企業實踐的熱情必然不高。一些參與實踐的一線教師表示,他們僅能在基礎實踐崗位上手操作,并且需要簽訂保密協議,基本不可能進入更復雜的管理和技術崗位,而且實踐期間的匯報照片均須經過企業審核。[7]在各種嚴格的限制條件下,教師企業實踐所希望達到的技能提升效果自然大打折扣。技術安全是企業的核心利益,除了極少數情況,遵循市場邏輯的企業組織不可能為了間接的公共利益而“犧牲”企業的個體利益。出于技術安全的考慮,企業會千方百計地加強防范。而在學校考核標準模糊甚至缺位的情況下,教師也缺乏深入企業崗位開展學習研究的動力。對企業和教師雙方來說,得過且過、虛與委蛇便成了符合實際的行為邏輯,教師企業實踐的淺層化就難以避免。
面對教師企業實踐的各種機制障礙,一是要合理調整目標定位,把是否有利于專業教學作為企業實踐評價的重要標準。二是可以通過簽訂長期合同的方式,破除教師融入企業的身份障礙。三是由政府承擔教師企業實踐的成本,實行政府購買服務制度。
舉例來說,制造業的技術類型可以分為3種,一是一般技術,二是行業特殊技術,三是企業特殊技術。一般技術是指所有工人都應該掌握的基本技術;行業特殊技術是指適用于個別行業的技術,行業內的不同企業可以通用;企業特殊技術是指企業間不可通用而只能在個別企業內使用的技術。[8]一般技術和行業特殊技術通常在職業院校形成,但是企業特殊技術由于其私有性一般僅在企業內培養。企業核心崗位的技能特征更多地體現為企業特殊技術。對職業院校教師來說,企業實踐的主要目的是通過崗位鍛煉提升理論與實際相結合的專業教學能力,行業一般性崗位足以滿足教師實踐需求,教師在學校傳授的重點應是一般技術和行業特殊技術。因此,需要合理確立教師企業實踐的任務目標,實踐內容應以有利于專業技能教學為根本目的,教師的主要任務是從教育角度來觀察和研究企業生產與運營的一般過程,為日常教學積累感性經驗,更新專業技術標準和教學內容的適用程度。
目前來看,教師進企業掛職鍛煉,其身份究竟是企業員工還是學校教師已成為教師融入企業的主要障礙。能否進入企業“自己人”的圈子決定了教師能否學到有價值的技術技能。針對這個問題,學校教師需要與企業簽訂有約束力的長期勞務合同。合同應明確教師的實踐期限、崗位要求、薪資標準、保密要求及企業對教師的管理責任,在實踐期間,教師享有正式員工的身份,企業在管理上應做到一視同仁。同時,企業實踐合同應保證長期性和專屬性。一方面,教師融入企業、獲得企業接納需要一個過程,只有長期而專一的企業實踐,才能讓教師逐步從“局外人”變為“局內人”。另一方面,技術技能的學習是一個長期的積累過程,崗位實踐中的默會知識需要持續不斷的訓練才能最終掌握,不可能依靠短期的技能培訓一蹴而就。
增加企業在教師實踐中的收益,是提高企業參與職業教育積極性的關鍵。筆者認為,首先需要降低企業承擔的教師實踐成本。該成本如由職業院校來承擔,學校缺乏可以與企業進行交換的利益資源。由政府向企業購買教師培訓服務,將是最有利于教師企業實踐制度穩定運行的辦法。因為政府可以通過土地、稅費等多種激勵手段提高企業參與職業教育的收益,如杭州市政府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讓所有專業教師企業實踐常態化和制度化。[9]當然,政府需要出臺明確的細則要求,根據不同層次的教師實踐,對企業實施不同標準的貼補,以激勵教師企業實踐由虛向實、由淺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