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新興人物標簽構式“X版”

李治平，吉晨晨

(湖北師范大學語言學研究中心，湖北黃石 435002)

一、引言

最近，在微博、微信、抖音和小紅書等網絡平臺上頻繁出現一種人物對自身附加標簽的新形式“X版”，且多與括號連用，有使用左右雙括號形式，也有只用左邊半個括號形式。如：

(1)小羊瘦瘦(減肥版(抖音用戶名)

(2)今天是悲傷富一代(打工版)(微信朋友圈，2022-03-12)

(3)熬夜版午夜玫瑰小胡限定回歸(新浪微博，2022-03-20)

上述例子中“減肥版”“打工版”“熬夜版”都是人物對自身附加某種標簽的表述。例(1)中，“小羊瘦瘦”是網友在抖音平臺的虛擬用戶名，后面添加“(減肥版”不僅是直接對自身貼上了減肥人士的標簽，更把目前處于減肥的狀態展示出來；例(2)中，雖然省略了主語“我”，但是由“(打工版)”可以看出這是“我”對自己打工者身份的調侃，表明當前“我”的真實狀態并不是“富一代”。例(3)中的，“熬夜版”的使用是小胡說明自己現階段在午夜時處于一種熬夜狀態。

胡佩迦[1]和劉新征[2]曾明確指出“X版”可以用于指人物，如：“胡軍版喬峰”“老年版F4”。胡佩迦認為“X版”指人物時，其表現形式僅為“人名+版”，指某一事件可以重復發生且可以用不同的表達或渠道來重新表現或演繹，從而產生不同的“版本”[1]。劉新征在探討“版本(版)”的意義衍生變化時，認為其指涉對象已經由紙質的書籍泛化引申到可以指影視作品、電腦軟件、藝術形式或媒體、說法、事件、事物和人物。而“X版”在指涉人物時，僅僅是對人物的外顯特征進行一種客觀描述[2]。顯然這與目前網絡語境中流行的“X版”有明顯的區別。本文考察了“X版”格式的構成及語義，嘗試從構式語法的角度對此格式進行分析，并對“X版”族新詞語的流行原因進行探討，最后闡述了該構式反映的人物標簽化影響。

二、“X版”的格式分析與意義

(一)新興“X版”的格式分析

“版”在《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3]中屬性為名詞或量詞，釋義為：①【名】上面有文字或圖形的供印刷用的底子；②【名】版本；③【量】書籍排印一次為一版；④【量】報紙的一面叫一版。隨著網絡信息時代的到來，“版”的使用出現泛化，突破詞典中的語義限制，不再局限于指涉書籍、報紙等印刷品。王圣博[4]認為“X版”逐漸成為一種附綴式結構。在構詞上，“X版”中的“版”由詞根演變為附著形式；在語義上，“X版”不再局限于印刷品范疇，成為一種重在表述分類摹狀的格式。張栩幸[5]則認為在“X版”類詞中，由于“版”具有較高的固定性和能產性，“版”和“X”語素組合時也表現出類化性，故“版”具有類詞綴化傾向。同時他還指出“版”的語義虛化程度不高，仍具有一定詞匯意義。這與新興“X版”的格式明顯不同。

Goldberg[6]認為構式是形式與意義約定俗成的配對體，只要其形式或意義的某些方面不能從其組成成分或其他已有的構式中得到完全預測，那么該格式為一個構式。邵敬敏[7]曾指出漢語框式結構特點有三：第一，整個框架結構由不變和可變兩部分組成，不變成分為“框架”，有定位和標記作用；可變成分是可以替換的“變項”。第二，框架整體具有特殊的語法意義，其結構義不是簡單的組合成分語義的疊加，而是具有新義，且新義具有不可推導性。第三，框架整體的使用與語境結合密切，且有特定的語用功能。新媒體環境下的“X版”，由于“X”的適用范圍進一步擴大，“版”的語義繼續引申，且格式整體所表達的含義不能從“X”或“版”的意義簡單地推導出來，故根據構式定義和框架理論，新興“X版”不但可以將其認定為一個框架結構，更可以將其視為一個構式。

(二)新興構式“X版”的意義

“X版”的指涉對象由最初的書籍、報紙等印刷品逐漸擴大到事物、人物或抽象概念上，到現在進一步泛化指涉人物狀態。如：

(4)一套以中小學生為讀者對象的《抗日戰爭史叢書》(普及版)近日出版。(BCC語料庫)

(5)從諜照來看，第七代凱美瑞分為了豪華版和運動版。(BCC語料庫)

(6)每次看都要感嘆黃曉明和劉亦菲版的楊過小龍女真的和原著很接近。(BCC語料庫)

(7)小孫等待匯報(焦慮版)(新浪微博2022-03-10)

例(4)中“普及版”是對《抗日戰爭史叢書》書籍版本的一個補充說明，這是保留“版”指涉對象僅限書本的原始用法；例(5)中“豪華版”和“運動版”是指凱美瑞汽車的特征和性能，這表明“版”的指涉對象已不再局限于書本等印刷品；例(6)中“黃曉明和劉亦菲版”指的是楊過和小龍女兩個人物角色重新被黃曉明和劉亦菲演繹；例(7)中“焦慮版”是小孫在等待匯報時對自身附加的一種標簽。例(6)和例(7)指涉對象都是人物，但是例(6)僅僅只是對人物個體的指涉，語義仍指向原型事件楊過小龍女；而例(7)的語義不再指向小孫這一人物實體，而是對人物內在情緒心理的表達，重點突出的是等待匯報的小孫當時的心理處于焦慮狀態。

可見，新興構式“X版”是人物對自身附加標簽的表述，其作用是為了表明主體自己當前所處的狀態。且此狀態具有臨時性，也會受心理活動或身處環境的影響而發生改變。

三、構式“X版”的語義特征及對“X”的壓制

(一)新興構式“X版”的語義特征

由《現代漢語詞典》中“版”的理性義可以總結出，名詞“版”的語義特征為[+實物載體][+紙質][+印刷品][+多樣性]，泛化后的“X版”中“版”的語義特征為[+事物][+事件][+藝術形式][+人物][+傳媒][+多樣性]，而如今新興構式“X版”保留了[+人物][+多樣性]的語義特征，還出現了[+心理][+行為][+狀態]等新的語義特征，這就使得構式出現新義，成為一種人物對自身貼標簽的手段。如：

(8)要跟我一起逛超市嗎？(綠碼版)(2021-08-23)

當今社會處于新冠疫情的不穩定時期，“綠碼”是證實自身健康的可見標記，在公共場合活動需要“綠碼”，所以例(8)中的“綠碼版”其實是對“我”附加了一個健康人的標簽，因為“我”被允許逛超市需要處于健康狀態。

構式“X版”也有很多看似是對他物指涉，但實際上經過剖析發現仍是人物對自身當前狀態的表述。如：

(9)我的封校生活(獨居版)(新浪微博，2022-03-27)

(10)單休打工人的plog(帶薪摸魚版)(新浪微博，2022-01-30)

例(9)中，只看句子淺層含義，可能會把“獨居”的指涉對象理解為“生活”，但信息接收者通過具體語境和自身所具備的認知能力，進一步解讀后會發現，“獨居”是主體“我”對自身狀態的一個補充說明。例(10)同理，“帶薪摸魚”描述的是“我”的一個工作狀態。例(9)和例(10)中的“獨居版”“帶薪摸魚版”其實都是為了表明主體當前所處的狀態。

(二)新興構式“X版”中“X”的壓制

表1 新興構式“X版”中“X”的壓制(以微博語料為例)

王圣博[4]指出泛化后的“X版”，從音節數目看，“X”多為雙音節或多音節；從功能形類來看，“X”以體詞性最常見，其中包括普通名詞、專有名詞和其他少量數詞。從表1可以看出，新興構式“X版”中“X”雖仍以雙音節為主，但涌現的更多是動詞，且大多為行為動詞；適用的名詞也更傾向指人物，即動詞有[+述人]的語義特征，名詞有[+人]的語義特征；同時還出現了形容詞和個別字母詞。但不論是動詞、名詞或其他，都是用來描述主體當前為哪種狀態。

構式“X版”中有些“X”看似可以從雙音節變為多音節，如：“格局版”可以有“沒有格局版”“大格局版”“小格局版”“打開格局版”等多音節形式；“和解版”可以有“素顏和解版”“洗澡和解版”“論文和解版”等多音節形式，但實際上這種多音節形式是對“格局”“和解”等詞語的擴充。總的來說，構式“X版”中“X”不論是動詞、名詞或其他，它仍以雙音節占有絕對優勢。因此我們可以推測在其他語料中“X”以雙音節出現的幾率會明顯大于單音節或多音節。這也就是漢語中常會提到的雙音構式。故“X版”中的“X”明顯受到漢語中雙音構式的壓制[8]。

雖然變項“X”有了進一步泛化，但仍不是所有的詞都可以進入該構式，如：副詞、量詞、代詞、連詞、介詞、助詞等。因為能進入構式“X版”的“X”絕大多數是可以用來描述人物的各種狀態，帶有明顯的屬種性質。因此，本文認為“X版”也受到漢語中屬種構式的壓制[8]。

構式義可能會和構式中某個組成部分的語義產生沖突，這是由于詞語語義會受到構式壓制。根據Michaelis提出的“統領原則”，構式壓制就是指如果一個詞項和它的句法環境語義上不兼容，詞項的意義會遵從它所在的構式意義[9]。如：“減肥版”，“減肥”是指采取節制飲食、增加鍛煉等辦法減輕肥胖的程度?！皽p肥”和“版”看似是兩個毫不相干的詞，但當“減肥”進入構式“X版”后，“減肥”僅成為人們行為中的一種，原本詞項的意義遵從構式“X版”的構式義，強調的是主體當前處于減肥狀態，且主體是因所處環境的改變(夏天來臨)或內心的波動(認為自身體重超過預期或受減肥朋友影響)而產生的一種狀態。由此分析可以看出，構式具有一定的強制功能，可以使一些看似不符合常規的搭配壓制在構式中，從而衍生出新義和新用。構式“X版”使“版”產生了更新的搭配和意義，如果離開構式，“版”可以表達的新義便將不成立。

四、構式“X版”的流行原因及語用效果

(一)新興構式“X版”的流行原因

1.括號的作用。在現行《標點符號用法》①指出圓括號用于：標示注釋內容或補充說明、訂正或補加的文字、序次語、引語的出處和漢語拼音注音。構式“X版”多與圓括號組合使用，整體演變為一種貼標簽的方式，以提醒讀者這是一種自我的定義。同時，括號內的“X版”一般出現在句子末尾，在弱化一些詞語的負面語義色彩的同時，也會帶有調侃趣味性。

2.語言經濟性原則。人們在使用語言時追求省力，表現新的事物時往往不愿再特地去創造一個新的詞語。如例(7)和例(8)，用常規的語言例(7)應該表述為“小孫等待匯報時的內心是焦慮的”；例(8)應該表述為“我的健康碼為綠碼，是否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去逛超市”。顯而易見，構式“X版”的使用與常規的語言表述相比，在表達同一信息時，構式所采用的能指符號更少，這對于言者來說更為省力、經濟且有效。

3.自我描述當前狀態的需要。在“內卷”的社會背景下，每個人都會因環境改變或內心的波動產生更多不同的狀態，但人們卻似乎不敢展示較為真實的自我。所以個體通過“X版”這一構式的使用，將當前的各種狀態巧妙、委婉地表達出來。這不僅成為人們自我描述當前真實狀態的新形式，也可以減少外界對自我狀態的揣測、議論或指責。

4.網絡的普及。信息時代下，各網絡平臺成為人們獲取信息的主要來源，網絡使消息的傳播速度加快，使得“X版”在人們不斷的復制、改造下展現出豐富多彩的形式。

(二)新興構式“X版”的語用效果

人們生活在一個競爭激烈且節奏較快的社會環境下，在語言表達時希望運用一種簡單、醒目的方式，構式“X版”就較好地符合此要求?！癤版”豐富了現有的語言表達方式，也創造了一個暫行的“兼容型”人物標簽方式，尤其是與括號組合放置于用戶名后或句尾時，其標簽化更為明顯?！癤版”起初只是用于書本等紙質刊物，后來受網絡推動逐漸擴大了使用范圍，隨著社會不斷發展，“X版”成為一種人物標簽化構式。雖然此前對人類心理和行為做描述的已有“X黨”“X族”“X人”等類詞，如“上班黨”“月光族”“干飯人”等，但是“黨、族、人”表達的是某類群體的特征，落腳點是人們的共性；而構式“X版”側重的是個人對自我的設定，故其更符合現在人們的語用心理，且相比之下，“X版”更具有趣味性。如：

(11)?？纪甑娜粘?躺平版)(新浪微博，2022-04-03)

(12)寫不完作業決定躺一會(擺爛版)(新浪微博，2022-04-17)

例(11)中“躺平”現多指不努力的行為；例(12)中“擺爛”指事情已經無法向好的方向發展，于是就干脆不再采取措施加以控制，且任由其往壞的方向繼續發展下去，與破罐破摔有異曲同工之妙?！疤善健薄皵[爛”都帶有負面語義色彩，但“躺平”“擺爛”進入構式“X版”后，其負面語義色彩被弱化，例(11)“躺平版”成為對?？纪甑摹拔摇碑斍疤幱谳p松狀態的一種趣味表達，例(12)“擺爛版”則是對寫不完作業的“我”當前還處于休息狀態的一種調侃。所以帶有負面語義色彩的詞語在進入構式“X版”后，可以用一種隨意的方式來調侃主體當前的狀態，將人們想要表達的意思在輕松的環境下直接表達出來，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詞語的負面語義色彩。

五、新媒體環境下構式“X版”人物標簽化的影響

人物的標簽化較為典型的說法就是“人設”，人設是經過精心設定的一種正面社會形象，可以是主體自己精心自塑的，也可以是他人基于某種手段設置的[10]。而人物標簽構式“X版”則是人物對自身形象的整合，因為一個人可以有不同的動作情態，可以是綠碼狀態，也可以是減肥狀態，還可以是加班狀態。這樣的標簽形式會使人物的形象豐富起來，每個人不再是一個單一的靜止的不變體，而是由若干狀態構成的一個多樣化形象。在交際中，人們可以通過使用“X版”擴大對彼此的認知，增進相互間的了解。由于“X版”大多是自己給自己貼標簽，說話人為了自我社會形象的需要，一般不會貼負面標簽，即使有，也是帶有一種自嘲色彩，將貶義淡化。

人物標簽構式“X版”與之前流行的人物評價構式“人間+N”也有不同。雖然都是對人物的定義，但“X版”中“X”是主體對自身附加標簽，貼上標簽是主體為了展示自我當前臨時的狀態；而“人間+N”中事物名詞N為人們想賦予所受評價者的標簽，既可以是主體給自己貼標簽，也可以是他人為某一主體附加標簽，這種標簽手段更多的是為了對人物進行一種評價[11]。

人們的樣貌狀態在自我發展時基本上是穩定的，但人物可表現的動作等狀態會因內心的波動或所處環境的改變而不同。這些可表現的狀態會有積極和消極之分，當“X”為非負面詞語時，“X版”的人物標簽一旦“貼上”，表明主體當前處于一種良好狀態，且具有可持續發展性，此時“X版”的標簽手段會產生一定的積極影響(感染或激勵他人)。即使“X”為負面色彩詞語，但由于構式整體在表達時帶有趣味性，此時“X版”的標簽手段可以看作是主體對自己當前所處狀態的調侃，因此也不會傳達出較為消極的信息。

整體來看，在眾多給人物“貼標簽”的手段中，構式“X版”更為積極一些。人物標簽“X版”更多的是展示人們良好的真實狀態，即使是有了倦怠期，也會找合適的方式自我宣泄，自我調侃，不會像精心設定的“人設”那樣容易崩塌。但不論是積極的還是調侃的，我們在給自身附加某種標簽，表達自己當前所處的狀態時，一定不能忘記最真的自我內心世界。

六、結論

綜上所述，“X版”在新媒體環境下，由一種表類的附綴格式演變成一種人物對自身貼標簽的構式，構式整體傳達的是對人物有各種不同狀態的描述，側重指人物當前處于的某種臨時狀態?！癤”的指涉對象由書籍等紙質印刷品逐漸擴大到事物、人物和抽象概念，如今又進一步泛化為指涉人物狀態?！鞍妗币苍黾恿薣+心理][+行為][+狀態]等新的語義特征。構式“X版”中“X”的音節數目雖仍以雙音節詞語為主，但其功能形類以動詞、名詞為主，且動詞有[+述人]，名詞有[+人]的語義特征。構式“X版”是主體對自身附加標簽的方式，與典型人物標簽“人設”和“人間+N”均不同。進入構式“X版”中“X”的詞雖有語義色彩之分，但是由于構式“X版”多是說話人為了自我社會形象的需要給自己貼標簽，所以總的來看構式整體更具有積極性。

注釋：

① GB/T 15834-2011,標點符號用法[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