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天
(鄭州大學歷史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延續性:文明的第一要義,即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文明的一切活動本質上都是服務于文明的延續。
擴張性:文明的第二要義,即文明不斷增長,但一定區域內的資源總量有限,因而文明天然就帶有向外擴張的屬性。
早期城市:即史前至夏商時期的城市,所處時間范圍包括新石器時代晚期的仰韶時代、龍山時代和夏商時期。
城市選址:綜合自然因素與人文因素后對城市位置的選擇,是自然地理位置與文化地理位置的有機統一。
本研究有預設習慣,即相信中國古代城市選址中天然體現文明的延續性與擴張性,在此預設的基礎上進行城市選址的論證,以文明史觀的角度,解釋古人的實踐活動。這種預設的產生,一是存在即合理,大部分城址留存至今的事實,證明了其選址的合理性;二是延續與擴張一直乃所有文明的本能,城市建造者在城市選址時,會本能地從這兩個角度出發進行考慮。
地貌上,一般擇高而建,將城址選定于地勢較高之處,主要目的是便于軍事防御和防御洪水。早期文明體系較為脆弱,核心城市遭到軍事上的陷落和洪水的破壞都極有可能給文明帶來毀滅性的打擊,直接影響到文明的延續。因此,如何在一定程度上規避這兩種風險,就成為城市建造者在城市選址中首要考慮的問題。擇高建城,一方面可以在受到攻擊時取得相對有利的防御態勢,另一方面可以有效避免洪水的侵害。
再者,早期城市的選址多臨近河流與湖泊,如圖1所示位于河南省偃師市西南的洛水南岸(古洛水之北)的二里頭遺址。除了便于獲得生產與生活用水之外,更多的是出于便于交通的考慮。早期時候,受生產力條件的限制,陸路運輸的效率和穩定性極為低下,人們只有通過水路交通才能最大限度地擴大活動范圍和提高運輸效率。換言之,城市選址臨近河湖,有利于擴大自己的輻射和影響范圍,從而讓文明實現高效的擴張。

圖1 二里頭遺址位置示意圖
此外,早期城市選址也會考慮臨近自然屏障,如山地和河湖。自然屏障可以顯著降低城市防御體系的修建成本,同時讓人們可以將更多的人力、物力投入其他防御設施的修建上,從而提高城市防御的整體強度,更有利于文明的延續。
生態環境也是城市選址中重要的考慮因素。對早期城市所處區域的生態環境進行歸納不難發現,城市選址最適宜的區域是生態環境較為優越的區域,而非生態環境相對惡劣或極為優越的區域,如北方地區文明的基本延續會受到自然資源的限制,更遑論進一步的擴張。人們在滿足基本生存需求之余,已無更多人力、物力來構筑更為復雜的社會結構,聚落規模難以進一步擴張,不利于城市的產生與發展。因此北方地區的早期城市相對較少。
此外,典型代表如華南地區(今廣東、廣西、福建、海南),擁有極為優越的氣候條件和極為豐富的動植物資源、水資源和土地資源,但至今沒有早期城市被發現。究其原因,正是因為該區域的自然資源過于豐富,人們可以較為輕易地取得生活所需的物資,從而缺乏從狩獵采集者向農耕畜牧者轉變的內在動力。前者天然具有更大的流動性,難以形成更為復雜的社會結構,不利于文明的擴張。
因此,中原地區無疑是早期人類最佳的居住選擇地之一,其早期城市的數量和規模均領先于同時期其他地區。一方面,中原地區水資源、土地資源和生物資源豐富,氣候宜人,有利于文明的延續。另一方面,現今發現的中原地區諸多城址,周圍多為大平原或開闊盆地、河谷地等,相較于狩獵采集,更適合進行農牧漁業生產。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城市的產生與發展天然需要更多的農民,而非狩獵采集者。在相對固定區域耕作的農民更便于統治者的管理,也能提供穩定的賦稅來源來供養不直接從事農業生產的特權階級、各類專門匠人以及職業軍人,從而形成更為復雜的社會結構。由于農業的安土重遷特征,農業文明也更愿意長時期留守定居在一個相對固定的地方,財富和經驗得以積累,有時間也有必要修筑堅固耐用的城邑。相對而言,流動性強的以采集狩獵為主體的文明,很難也沒有必要形成大型的聚居場所。
簡言之,生態環境相對惡劣的地區不利于文明的生產和延續,而生態環境極為優越的區域則不利于文明的發展與擴張。生態環境相對較為優越的中原地區有利于文明實現延續性和擴張性的有機統一,因此在城市選址中備受青睞。
文明的延續性和擴張性在早期城市選址中隨著時期的不同也會有不同的體現。一般來講,越是早期的城市,其選址對自然因素的考慮就會越多,會更多地體現文明的延續性;而越是晚期的城市,其選址對人文因素的考慮就會越多,開始體現文明延續性與擴張性的有機統一。早期城市選址中對于空間地理位置、自然環境的需求相對較為穩定,而對于文化地理位置的選擇則隨著時間的推移有明顯的發展。
仰韶時期,城市多直接在環濠聚落基礎上發展而來,這一時期的文明首要考慮的就是延續問題,城市也主要發揮聚落中心的功能,選址一般位于所屬考古學文化的中心區域。如西山遺址,位于鄭州西北郊仰韶文化聚落群的中北部,與各聚落的距離相差不大。一方面,便于對周邊聚落進行政治管理、經濟影響和文化輻射;另一方面,發生戰事時不易被首先波及,且受到各部落的拱衛,極大地提高了軍事防御的可靠程度。地理位置上,西山遺址北依黃河,東南為大平原,一方面,具有充足的水資源和土地資源;另一方面,便于向外進行進一步擴張。相較之下,位于聚落群東部邊緣的大河村遺址顯然不具備這些優點。因此,城市選址于西山一帶,顯然更有利于文明的延續和擴張。
龍山時期,帶有濃厚軍事防御色彩、選址于文化中心區域之外的城址開始大量出現。新密古城寨、新政人和寨、新密新砦、平頂山蒲城店、淮陽平糧臺、郾城郝家臺、安陽后崗、輝縣孟莊、博愛西金城溫縣徐堡等龍山時期城址,在中原地區東部邊緣形成一道自北向南面朝東方的弧形。相較于河南龍山文化中心區域的遺址,這些城址出土遺物集中出現有山東龍山文化和江漢地區石家河文化的因素。再加上這些城市大都建造、使用于龍山時期的晚期,可以猜測,這些城址可能是華夏集團為抵御東夷集團等外敵的侵擾,或向外進行擴張而筑城所形成的。
夏王朝時期,文明由大型聚落發展為廣域王權國家,城市開始越來越多地帶有政治和軍事屬性,《吳越春秋》:“鯀筑城以衛君,造郭以守民,此城郭之始也。”這一時期,除了選址于中心區域的具有都城性質的新砦城址和二里頭都邑,在和周邊文化的相鄰地帶,夏王朝還建立了具有政治和軍事意義的大師姑、望京樓、蒲城店、東趙等城址。這些軍事重鎮一方面用以鎮守四方,保衛王朝中心區域的安全;另一方面,代行了一部分新石器時代主要由中心聚落行使的對外擴張的職能,充當與東夷集團等外敵發生沖突時的前哨。這種以都城為中心,都城外圍自然山河關隘為屏障,周邊地區城市為軍事重鎮的選址模式,在有利于文明延續的同時,極大地提高了對外擴張的效率。
商王朝時期,城市選址有了許多重要變化。這一時期的城市選址開始更加重視對一些重要資源的獲取,如盤龍城城址,靠近重要的銅礦資源產地,城址范圍內又發現有較大規模的鑄銅遺跡,有利于控制銅礦資源。同時,商王朝在部分夏族人北上聚居之地設立了東下馮商城、垣曲商城、焦作府城等城市,起到了控制資源和管控夏遺民的作用,有利于統治的穩定。同時商代的都城屢遷,前八后五,也對商文明的延續與擴張有著重要意義。一方面,長期定都于一處會對周圍的自然環境產生影響,都城的遷移和重新選址有利于重新獲得較為豐富的自然資源。另一方面,都城的重新選址使王朝獲得更為有利的相對位置,盤庚遷殷之后,都城在殷墟穩定下來。殷墟位于商王朝統治區域的核心地帶,且地勢較高,北依洹河,是綜合考慮文明的延續與擴張后,商王朝統治者在屢次變更都城選址后作出的最終答案。同時,如表1所示,相較于夏王朝時期的城市集中分布于河南、山東,考古發現的商代城址分布范圍更廣,在河南、山西、湖北、江西、山東、江蘇、四川、陜西等省份均有發現,其中商代前期13座,商代后期7座。從中可見,文明的擴張必然會伴隨著城市選址的外擴,商王朝眾多位于核心統治區域之外的城市正是這一時期文明擴張性的體現。

表1 考古發現的早期城市分布情況
張國碩先生提出的發軔于夏禹時期、在夏商時代開始流行的主輔都制可以說是文明延續性與擴張性在早期城市選址中最高程度的體現。主輔都制是指夏商時代在建設都城的同時,又在其他地區設立一些輔都,從而形成主輔都制。就主輔都的選址而言,主都皆位于夏、商王朝統治的中心區域,而輔都則大多位于周邊區域。這種選址模式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隨著統治區域的擴大,位于中心區域的都城越來越難以對全國實現有效地掌控,換言之單一的主都不再能實現文明延續性與擴張性的統一。主輔都制相當于將原本城市體現的文明延續性與擴張性進行一定程度的切割,主都坐鎮中央,維持文明的延續,輔都則守在四方,更多負責對外擴張和維持周邊區域的穩定。
綜上所述,從自然到生態再到人文,從新石器時代到夏商時期,文明延續性與擴張性在早期城市選址的不同方面均有所體現,且在各個時期有著不同的特征。自然地貌上,擇高而建和依水而建有利于文明的延續與擴張。生態環境上,生態環境較為優越的區域比生態環境惡劣和生態環境最為優越的區域更受城市建造者的青睞。人文因素上,早期的城市首要的考慮因素是文明的延續,城市主要充當聚落中心的作用,選址上多位于所屬考古學文化的中心區域。隨著時代的發展,城市選址中的擴張色彩越發濃厚,龍山時代,選址位于文明統治區域邊緣的軍事重鎮性質的城市開始大量出現。夏商時期,主輔都制的出現代表這一時期的城市選址逐漸實現了文明延續性與擴張性的統一,是文明延續性與擴張性在早期城市選址中最高程度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