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鵬鵬
聯盟理論長期處于國際關系與戰略學研究的核心。核武器誕生之后,一些軍事學者預言,核武器對于聯盟的生存是絕對必需的,人類歷史很快將迎來圍繞核武器的結盟時代。在此背景下,與聯盟政治相關的“延伸威懾”(extended deterrence)戰略引起學術界的廣泛關注,該戰略是冷戰時期美國大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傳統研究聚焦于美國提供延伸威懾的對內保證和對外威懾功能,而忽視了延伸威懾具有的對內控制功能。基于此,本文試圖從聯盟約束理論出發,主要討論在延伸威懾架構內美國如何約束無核盟國發展核武器,又如何管控盟國損害美國戰略利益的政策行為。文章主要包括四個部分:第一部分對延伸威懾戰略與聯盟控制的既有文獻進行分析總結和簡要評述;第二部分構建本文的理論分析框架,首先介紹處于美國延伸威懾戰略下承諾的可信性困境引起的被牽連與核擴散風險,接著分析美國的聯盟約束機制;第三部分選取土耳其“朱庇特”導彈撤出事件的整個決策過程(1959—1964年)和韓國樸正熙政府導彈開發與美國對其的限制階段(1970—1979年)作為案例,通過介紹影響兩國采取不同核政策的因素,分析了兩國所面臨的不同約束機制;最后一部分得出結論,強調美國提供延伸威懾戰略的主要功能是對盟國政策行為進行控制,聯盟約束則是理解延伸威懾對內控制機制的核心。
冷戰期間,美國延伸威懾戰略以提供“核保護傘”為核心,這一方面有助于對盟友進行有效控制,另一方面又強化了美國軍事力量投射。在這一研究背景下,現有國際關系文獻關于美國延伸威懾戰略與聯盟對內控制研究的成果主要如下:
一是關于美國的延伸威懾戰略的相關研究。威懾(deterrence)是指一個國家利用威脅使他國相信采取侵略鄰國等行動的代價將會超過其所獲收益。對美國而言,威懾絕不僅僅是為了保護美國本土。美國在建立戰后聯盟體系的同時,也逐步制定了“延伸威懾”(extended deterrence)戰略。根據這一戰略,美國將利用包括核武器在內的軍事力量,保衛其條約盟友。威脅制衡論的集大成者斯蒂芬·沃爾特 (Stephen M.Walt)認為,聯盟的主要功能集中在兩個方面:威懾對手和援助盟友。在面臨外部軍事威脅時,國家間結成聯盟后通過聯合軍事演習、對外協調立場、武器部署和建立軍基地(甚至是聯合指揮)等行為,明確傳達對外威懾的信號。擁核大國宣布將盟國列入核保護傘以內,則彰顯對盟國的核保護。從概念上講,延伸威懾是擁有核武器的一方依賴其核威懾力量為友鄰或盟國提供核保護,是將以防衛領土為目的的核威懾延伸到第三國。擁核大國提供的軍事保證可以具有條約的正式性,也可以是基于私人保證或公開的聲明。根據美國學者莫頓·卡普蘭(Morton A. Kaplan)的定義,延伸威懾戰略指的是擁有核武器的一方(或超級核大國),運用核威懾力量,給予其友鄰或盟國以核保護。簡言之,就是把敵對雙方以防衛攻擊彼此本土為目的的核威懾,延伸到以防衛攻擊彼此友鄰、盟國的程度。
威懾理論研究理性選擇決策并以對手視角評估威懾的可信度,因此,延伸威懾也被認為是解決威懾可信度的一種理論。冷戰時期,羅伯特·鮑威爾(Robert Powell)曾指出,國家通過運用有限的損害來施加強制性壓力,以使未來懲罰的威脅更加可信。托馬斯·謝林(Thomas Schelling)也提到,冷戰期間美國在歐洲部署核武器的主要目的不是拒止蘇聯的軍事進攻,而是通過制造核戰爭風險來嚇唬蘇聯人,增強對蘇聯的威懾力。詹姆斯·費倫運用成本信號理論提出威懾的可信度解釋。費倫認為,國家可以通過昂貴信號(costly signals)的方式提升威脅可信度,具體分為“沉沒成本”(sinking costs)和“自縛雙手”(tying hands)兩種類型。沉沒成本是指事先采取具有高昂經濟成本的行動,尤其是昂貴的、可見的軍事投入。這種信號的核心邏輯是在沖突實際開始前付出成本以彰顯決心。自縛雙手是指制造觀眾成本的策略。如果后續沒有遵循之前發出的威脅或承諾,領導人就會受到國內觀眾的懲罰。這種策略的核心邏輯是:預先增加事后機會主義行為的成本,從而事先提升承諾的可信性。美國前國家安全顧問布倫特·斯考克羅夫特(Brent Scowcroft)和富蘭克林·米勒(Franklin Miller)提出,“對美國的盟友和潛在敵人而言,核武器部署是美國以自身全部實力保衛北約盟友的承諾象征”。
二是關于美國對盟國的聯盟控制研究。弗朗西斯·加文(Francis J. Gavin)提出,由于延伸威懾政策是美國維持聯盟和實施全球戰略的重要工具,美國理所當然地希望盡可能保持自己的“核壟斷”地位,以使其享有的特殊領導地位長久維持下去。只要美國的盟友沒有獨立的核力量,它們就會在安全上更加依賴美國的延伸威懾,而美國也就更容易控制這些盟友。因此,美國積極創設各種管控方式。比如制度主義學派認為聯盟制度對成員國自身行為的約束具有重要作用。詹姆斯·多爾蒂(James E. Dougherty)等人提出,聯盟內主導國家設置更高水平管理機制的目的在于提高聯盟的可靠性,但是,由于各國在聯盟中成本分擔與收益大小不同、降低成本的努力不同,聯盟約束機制的設置對聯盟可靠性的影響是復雜且有條件的。針對盟友的魯莽行為,存在被牽連風險的主導國家會通過創設聯盟機制來管控盟友的行為,這也就解釋了美國積極推動具有核野心的無核盟友加入《核不擴散條約》的原因。戴維·萊克(David A.Lake)提出的“關系性權威”(relational authority)認為,主導國與附屬國之間形成某種程度的等級制關系,這種等級制程度的高低與主導國享有的“關系型權威”的大小之間存在正相關關系,即等級制的程度越高,附屬國受政治權威合法控制的政策領域越多。布萊恩·布蘭肯希普(Brian Blankenship)提出同盟控制理論(Alliance Control Theory)。他認為安撫是同盟控制的重要手段,美國可以利用安撫來阻止盟友尋求同盟的替代選項,防止它們降低對同盟的依賴程度。車維德(Victor Dong Cha)則提出“高壓攻勢”(power play)。該理論認為,同盟主導國構建一種以雙邊為主的“軸輻體系”網絡,旨在對弱小盟友的行動施加最大程度的控制。
總體來說,通過對現有學術成果的梳理,可以窺見美國延伸威懾戰略與聯盟控制的學術研究已經漸趨深入,其研究成果數量、研究范圍以及研究的理論深度等都取得了一定突破。但是現有文獻也存在幾個問題:首先,現有國際關系文獻將研究側重在延伸威懾戰略的對外威懾和對內保證層面,而沒有對延伸威懾架構內美國如何控制盟友行為進行詳細的論述和研究。其次,現有文獻忽視了延伸威懾也存在被盟友牽連的風險,對核不擴散與被牽連風險的聯盟約束的討論更薄弱;最后,關于聯盟控制層面的相關學術研究,更多地將重點放在美國如何安撫其盟友的行為上,缺乏恰當的理論分析框架來解釋美國所采取的安撫和試壓相結合的約束方式。本文認為對內控制功能是美國為盟友提供延伸威懾戰略的實質和主要目的,美國對聯盟的內部控制可以起到有效運行聯盟體系、整合聯盟內部的力量的作用,從而維護美國的全球霸權。
任何一個聯盟在其演變發展中,盟主與盟友相互依存競爭的矛盾關系貫穿于聯盟管理的始終。聯盟約束作為美國延伸威懾架構的對內控制的主要機制,其有效性主要取決于兩個前提假定。第一,聯盟需具有非對稱性。在非對稱性聯盟 (unsymmetric)中,成員國中有一方的實力明顯強于其他國家,較強的伙伴獲得自主權,并為較弱的伙伴提供安全。這種承諾交易為雙方帶來了更均勻的自主和安全,這才得以彰顯大國約束盟國的可信性。第二,盟國必須在軍事安全上高度依賴于聯盟主導國。依賴的特征就是聯盟主導國的政策可以對盟友產生相應的影響。高度依賴的關系模式,導致盟國對主導國的政策約束產生一種脆弱性反應。而美國延伸威懾戰略就盟友政策及其引發的風險類型呈現出兩種不同的約束機制:一是被牽連約束機制;二是核擴散約束機制。
處于“延伸威懾”架構內的成員國在何種條件下會與主導國戰略捆綁在一起?首先,聯盟主導國提供延伸威懾的可信度是必要條件。冷戰期間,美國總統會通過多種方式煞費苦心地向盟友保證核安全保護是可信的,包括發表聲明、前沿核武器部署、建立核共享制度等。其次,執政集團的政權穩定性對盟國國家政策起著主要作用。執政集團面臨的國內政治和經濟限制越強大,越有可能保證執政集團獲取更為明確的延伸威懾支持。比如,要求聯盟主導國家將核武器部署在本國領土上,這樣可以顯著增強和鞏固執政者的國內執政基礎,抑制反對派的掣肘,增加政權的穩定性。但是,擁核大國的明確延伸威懾保證,容易使盟國對外表現出不妥協、不合作等強硬姿態,增加與外部敵對力量的軍事風險,間接導致主導國被迫牽連進危機中。
“約束被牽連”機制實質是對被迫卷入與自身利益不符的危機風險的一組規避策略。格倫·斯奈德(Glenn Snyder)認為,美國在眾多北約國家保持軍事駐扎和軍事基地存在,一是需要美國對盟國的安全保護和對外部威脅進行威懾,二是需要管理盟友之間的內部分歧和盟國的魯莽行為,避免被牽連進一場不必要的沖突中。因此在延伸威懾戰略的確保機制內,“牽連”風險是可以規避的。作為聯盟主導國的美國,在現實中很少受到盟友軍事沖突的牽連,這主要得益于美國在聯盟內部擁有強大的討價還價能力,使得它可以通過各種手段規避“牽連”風險。美國的規避策略如下:
第一,修改聯盟承諾。在不對稱聯盟中,聯盟的承諾主要包括成文的和不成文的承諾,一般以盟約或者雙邊、多邊安全條約進行規定。作為聯盟主導國的美國有權力對聯盟承諾或者條約進行修改,以符合自己的戰略利益。承諾的修改也可以分為口頭上的修改和成文的修改。口頭上的修改是否認或者采取含糊不清的允諾;成文的修改則是對聯盟條約中的漏洞或者模糊性的條款進行重新詮釋。
第二,裁減核武器的前沿部署。延伸威懾戰略中的核部署本身具有對外釋放強烈挑釁信號的效應,即使是數量不占優勢的核部署也會對目標國產生威脅效應。因此,縮減、撤出或者放棄武器部署意味著對外釋放一種緩和信號,有助于危機降級。
第三,采取兩邊運作策略。主導國一方面與外部勢力達成緩和與妥協,以消除外部壓力對聯盟形成的威懾;另一方面采取對盟國的安撫措施,緩解盟友的沖動情緒,消解盟友對延伸威懾可信性的質疑。
核自助是無核盟國試圖尋求核武器開發而加入核俱樂部的行為,屬于水平核擴散行為。較為廣泛的水平擴散也包含核武器的技術開發、核燃料以及運載工具等的擴散。一般認為,國家試圖開發核武器而造成的核擴散風險需滿足以下條件:一是國家核自助的動機。如果一個具有核武器發展能力的國家面臨外部威脅,核自助的動機就會增強;如果聯盟內部的國家面臨外部威脅,且對主導國的安全保證存在疑問,核自助的動機也會增強。二是國家自主掌握或者在其他國家支援下掌握完整的核裂變技術,這會也提升核擴散風險。
“約束核擴散”機制意味著挫敗盟國追求核武器的行為和技術能力,從而防止核武器擴散。1946年,美國國會出臺《原子能法案》反映了美國維持核壟斷的不擴散政策,而這一政策是為美國維持戰后霸主地位的國家安全戰略服務的。正如弗朗西斯·加文(Francis J. Gavin)認為的那樣,核不擴散是美國對外政策的驅動因素之一,是美國維持聯盟和實施全球戰略的重要工具,美國理所當然地希望盡可能保持自己的“核壟斷”地位,以使其享有的特殊領導地位長久維持下去。只要美國的盟友沒有獨立的核力量,它們就會在安全上更加依賴美國的延伸威懾,而美國也就更容易控制這些盟友。拉賓諾維茨(Rabinowitz)和米勒(Nicholas L. Miller)等學者也認為核不擴散在美國對外戰略中有著重要的位置。因此,盟國的核自助行為會引發核擴散的不確定性,尤其是防止核武器擴散至敵對國家或恐怖分子手中。艾森豪威爾曾就此問題作出明確解釋:所有人都應該有抵御核攻擊的權利、機會和能力,美國的延伸威懾戰略是為了讓無核國家消除必須擁有核武器的想法,因為一旦它們獨立行動反而更加危險。作為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約束盟國核擴散措施無外乎采取“胡蘿卜”與“大棒”兩條路徑。馬特·科達(Matt Korda)認為防止盟國尋求核武器的最佳方法是將“保證”(assurances)與“脅迫”(coercion)相結合,旨在建立一種激勵與懲罰模式,限制盟友發展核武器的動機。
首先是保證策略。美國為盟國提供延伸威懾的戰略保證意味著說服盟國相信美國對盟國的防務承諾。“保證”這一概念最早由托馬斯·謝林(Thomas Schellin)提出:“再向前走一步我就開槍了,其隱含的保證是如果現在停下腳步,我將不會開槍。”保證又可以分為積極保證和消極保證,積極的安全保證意味著核武國家承諾“在無核國家受到核武器威脅或攻擊時向它們伸出援手”。消極安全保證則意味著對中立國家的一種保證承諾,指承諾不對無核武器國家使用或威脅使用核武器。究其實質,保證是一種安撫的手段,旨在消除盟友對外部安全威脅增大的擔憂。
其次是脅迫策略。脅迫策略主要指脅迫者利用物質力量或者非物質力量強迫被脅迫者采取特定行為或不要做出某種行為。一部分學者區分了“脅迫”和“威懾”,認為前者旨在改變現狀,后者旨在維持現狀。也有學者堅信,脅迫包含驅使和威懾,前者強迫對方去做某事,后者強迫對方不要做某事。作為脅迫的兩種表現形式,驅使和威懾猶如硬幣的正反兩面,其共性遠大于個性。在延伸威懾的框架內,美國對盟國核擴散的脅迫性措施可以包括實施制裁、撤軍和暫停援助等行動。如果說保證的可靠性是基于信譽的話,那么脅迫的可靠性則基于盟國對美國的依賴度。一個嚴重依賴美國獲得軍事、技術和經濟援助的國家將更容易受到脅迫。從這一層面說,美國具有脅迫盟國停止做出損害美國利益行為的能力。
冷戰時期,美國的聯盟體系一般有正式聯盟條約或雙邊軍事互助協議,涵蓋的地區和國家包括《美洲國家間互助條約》的20個成員國、《北大西洋公約》所覆蓋的15個成員國、《美新澳安全條約》包含的新西蘭與澳大利亞以及雙邊聯盟所覆蓋的8個聯盟和地區。在以上美國聯盟體系的樣本庫中,美國延伸威懾戰略所覆蓋的冷戰盟友列表僅有以下國家(見表1)。因此,在核擴散案例選擇上,文章排除以色列(1981年美國與以色列簽訂正式安全條約)、巴基斯坦(美國明確表示的延伸威懾不針對巴基斯坦)等明確或秘密成功擁有核武器的國家,同時法國在成功研制出核武器后,于1966年退出北約軍事一體化機構,并不再接受美國的前沿核部署,因此其也被排除。綜合而言,本文選取美國聯盟體系的樣本庫中兩個最大相似案例:成功啟動核武器研發項目的韓國案例(1970—1979年),以及在這個時期撤出核武器部署的土耳其案例(1959—1964年),以檢驗上文提出的理論框架。

表1 美國延伸威懾戰略的前沿部署國家

(續表)
“朱庇特”導彈部署計劃脫胎于艾森豪威爾政府時期的“大規模核報復戰略”,其最初目的是阻止蘇聯對西歐及土耳其的常規襲擊。在古巴導彈危機期間,美國不希望因為“朱庇特”導彈而再次將危機升級,美國撤出部署在土耳其的“朱庇特”導彈詮釋了美國戰略利益至上的原則。
1.土耳其追隨美國的延伸威懾戰略
冷戰初期,土耳其面臨著巨大的外部安全威脅。蘇聯借《蘇土中立友好條約》到期之機,對土耳其提出領土割讓和海峽控制的要求。1957年,執政的土耳其民主黨擔憂,蘇聯不僅對土耳其造成巨大的地緣政治威脅,還對土耳其灌輸左翼思潮和煽動國內革命,土耳其陷入“紅色包圍”的恐懼之中。
土耳其之所以依賴和追隨美國的延伸威懾戰略有兩方面原因:第一,美國延伸威懾政策具有可信性。冷戰時期,美國極為重視中東北部、東地中海區域的戰略地位,認為土耳其是遏制蘇聯軍事力量進入地中海和中東的“防御地帶”。1946年,時任美國總統杜魯門在國會兩院發表演說,提出向土耳其和希臘提供大規模的軍事和經濟援助。此外,杜魯門還先后派遣了“密蘇里”號戰列艦和“富蘭克林·羅斯福”號航空母艦前往土耳其,以示對土耳其海峽的保護。1952年2月18日,土耳其在美國的幫助下加入北約。至此,土美形成緊密的非對稱同盟關系。1954年,土美簽署《軍事設施協議》(),正式宣布在土耳其境內設立美國駐土耳其軍事基地。艾森豪威爾政府時期,美國依賴“大規模核報復戰略”形成的威脅,阻止了蘇聯對西歐及土耳其的常規襲擊。正如馬克·特拉希滕貝格(Marc Trachtenberg)解釋的那樣,北約的歐洲國防概念假定“有且只有一種方式,可以防止蘇聯在戰爭中壓倒歐洲,就是通過非常迅速和大規模的方式進行的在戰術和戰略上使用核武器”。1957年年底,艾森豪威爾決定在北約多個國家部署“雷神”(Thor) 、“朱庇特”(Jupiter)兩種中程彈道導彈,以便在軍事和心理上加強北約的凝聚力。最初出于避免刺激蘇聯的考慮,北約并未將與蘇聯地理接壤的土耳其列為導彈部署地,但北約絕大多數國家都不希望將導彈部署在自己國土上,特別是法國,直接拒絕與美國在導彈部署上進行合作。這促使美國開始考慮在土耳其部署防范蘇聯的導彈計劃。
第二,土耳其的門德列斯(Adnan Menderes)政府寄希望于依靠美國的安全支持來鞏固國內政治經濟基礎。一方面,剛上臺的門德列斯及其土耳其民主黨政府面臨土耳其國內民主化轉型的矛盾,尤其是國內軍政關系異常尖銳,軍方對門德列斯政府對待國內伊斯蘭浪潮縱容和曖昧的態度異常不滿。另一方面,土耳其國內經濟陷入嚴重的衰退危機。因此,門德列斯政府不得不轉向親美外交,以尋求美國對土耳其民主黨政府的支持。在這一背景下,時任土耳其外長佐魯(Zorlu)認為,通過支持美國的導彈部署計劃,土耳其可以獲取美國經濟和軍事援助以加強其在北約中的政治地位,從而成為其對抗“蘇共”的“堡壘”。此后,土耳其開始與美國頻繁就聯盟的安全和防務協議問題進行溝通。土耳其和美國于1959年3月5日在安卡拉簽署《美利堅合眾國政府與土耳其政府之間的安全合作協議》。正是在這一法律基礎上,門德列斯政府積極推動全面依賴美國延伸威懾的戰略部署。1959 年9月18日,土耳其正式簽署了導彈部署協議——《關于將現代武器引入北約駐土耳其防務部隊的協議》,接受在土耳其領土上部署15枚“朱庇特”中程導彈。根據協議,導彈由土耳其擁有,核彈頭由美國擁有并由其部隊保管,只有在得到美國和土耳其兩國政府批準的情況下,才能根據歐洲盟軍最高指揮官的命令發射核武器,導彈部署地點由兩國士兵駐守。
盡管土耳其國內部分人士認為“朱庇特”導彈存在缺陷,但這并不影響土耳其人將“朱庇特”導彈視為美國安全保證的象征。土耳其軍方人士認為,導彈部署將會直接增強土耳其的現有軍事力量,足以威懾蘇聯。
2.被牽連風險與美國的聯盟約束
“朱庇特”導彈部署計劃對蘇聯釋放了異常強硬的信號。“朱庇特”導彈射程為1800英里,如果整個導彈基地工程完工,包括莫斯科在內的蘇聯主要城市都在其打擊范圍內。1959年,蘇聯向土耳其發出了一份口頭照會,要求土耳其解釋有關在土耳其部署核導彈的消息。備忘錄隱晦地威脅稱,蘇聯將采取措施保衛南部邊境,并指責土耳其試圖在其領土上建造“火箭基地”(rocket bases),使之成為北約進攻蘇聯的一個發射場。土耳其則以其作為北約集體防御條約的成員國身份予以強硬回應。面對土耳其方面強硬的回絕態度,赫魯曉夫開始思考“針鋒相對”的措施。赫魯曉夫曾暗示,“美國已經用轟炸機基地和導彈包圍了蘇聯。因此,蘇聯要決定一種既能對付美國威脅又能避免戰爭的行動方針。”隨后蘇聯在古巴部署導彈導致了美蘇古巴導彈危機爆發。時任美國總統約翰·肯尼迪擔憂危機升級,尋求運用聯盟約束來撤出“朱庇特”導彈,緩和與蘇聯在古巴海域的對峙危機。
首先,美國修改導彈部署的最初計劃。1962年10月中旬,美國發現蘇聯在古巴部署的中程導彈后,華盛頓高層開始討論是否以美國從土耳其撤走導彈來換取蘇聯拆除其在古巴的導彈。10月17日,美國駐聯合國代表阿德萊·史蒂文森(Adlai E.Stevenson) 建議肯尼迪同赫魯曉夫討論“導彈交易”問題。10月19日下午,時任美國國防部部長麥克納馬拉再次提醒肯尼迪,為了讓蘇聯導彈撤離古巴,必須放棄美國在意大利和土耳其的導彈基地。20日,麥克納馬拉再次提出撤出導彈計劃,他認為以15枚過時的“朱庇特”導彈交易42枚蘇聯導彈(占當時整個蘇聯戰略導彈庫的三分之一),在軍事上很有吸引力。美國不能為在土耳其部署沒有軍事價值的導彈而冒險在古巴和柏林進行核戰爭。導彈交易的想法得到了國防部高層、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麥喬治·邦迪、白宮顧問索倫森等的贊成,并將其作為解決危機的一條重要方案。肯尼迪很早就有“導彈交易”的想法,但是為避免損害美國的聲譽,肯尼迪傾向于不公開披露關于“導彈交易”的秘密“讓步”。美國決策層隨后商定的方案采取了雙軌政策:一方面公開表示這些導彈不能與蘇聯在古巴部署的導彈相提并論,另一方面在私下里卻承認兩者之間的關聯性,認為導彈交易計劃是解決危機的出路。

朝鮮戰爭后,美韓雙方結成了緊密的軍事聯盟關系。然而,20世紀60年代初,受眾多外部因素影響,韓國執政當局開始對美國延伸威懾戰略的確保機制產生嚴重懷疑,并最終導致此后韓國的核武器開發計劃。
1.韓國發展核計劃的雙重動機
韓國核武器發展的動機具有雙重性:一是來自外部環境的不安全性;二是美國延伸威懾保證的可信性不足。
第一,朝鮮戰爭結束后,韓國認為其仍舊面臨朝鮮的直接“軍事威脅”。軍事實力對比所體現出的差距是韓國威脅認知的重要來源。從軍費支出對比來看,1962年,朝鮮提出了“自主防衛四點方針”。根據該方針,從1964年到1967年,朝鮮軍事支出占政府總支出的比重從12%上升到了17%。盡管同時期韓國的經濟實力增長高于朝鮮,但軍事支出卻基本保持在低于朝鮮軍事支出的50%基線上(詳見表2)。從具體的武器裝備來看,20世紀70年代初,朝鮮擁有的坦克、火炮、導彈、艦艇和飛機數量都被認為至少3倍于韓國軍隊。同時,朝鮮武器裝備的現代化程度要高于韓國,如韓國空軍當時裝備的F-5戰斗機要遠落后于朝鮮新裝備的米格-21。

表2 朝韓軍費對比情況 (1962—1969 年)
20世紀60年代,朝鮮半島安全局勢驟然緊張,雙方在非軍事區發生的武裝沖突明顯加劇。據統計,1967 年,朝鮮向韓國的“滲透”次數達到了歷史最高峰184 次,“滲透”人數也同樣達到了歷史最高峰的694 人。其中最具影響力的事件發生在1968年1月21日,朝鮮派遣一支由31人組成的敢死隊,企圖潛入青瓦臺暗殺時任韓國總統樸正熙。這就是名噪一時的“青瓦臺事件”。
第二,美國對韓國延伸威懾戰略的可信性不足。美韓雙方于1953年10月簽訂了《美韓共同防御條約》,標志著美韓正式結成緊密的軍事聯盟關系。在這一階段,美國是韓國的主要武器供應國,從1950年到1974年,韓國進口的武器總量中,接近99.7%的武器是從美國轉移過來的。1957年8月,為應對韓國可能出現的匈牙利式的大規模暴動,美國進一步加強了在韓國的延伸威懾能力。艾森豪威爾簽署了NSC5702/2號文件,允許美國使用核武器來支持韓國的軍事能力。自1958年1月起,美國開始在韓國本土部署核武器,其中包括短程核導彈、核航彈、核防空導彈、其他短程導彈和小口徑核大炮等。到1961年,冷戰期間美國在韓國部署的核武器全部部署完畢。據統計,截至艾森豪威爾政府末期,大約有600件核武器被部署在韓國。1967年年中,美軍部署到太平洋地區的32000件核武器中,至少有1000枚部署在韓國。但與美國在歐洲的核部署相比,即便美國在韓國部署了大量的核武器,但美韓之間并不存在核控制權的共享機制。美國和韓國之間沒有就駐扎在韓國領土上核力量的指揮和控制系統進行磋商,這就導致在戰爭情況下,韓國被排除在共享核武器運載系統的范圍之外。
尼克松當選美國總統后,韓國對美國的不信任感增強。1969年4月15日,一架美國海軍EC-121偵察機在東海國際水域被朝鮮米格-17飛機擊落,機上31名美國人全部遇難。這是“美國空中偵察史上最嚴重的損失”。次日,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NSC)討論了對朝鮮進行報復的各種選擇,其中包括軍事打擊行動。韓國總統樸正熙在警告美國駐韓大使威廉·波特時稱,除非美國立即對朝鮮進行報復,否則朝鮮將繼續對韓國發動軍事挑釁。而新上任的尼克松總統對該地區的軍事緊張局勢升級持謹慎態度。最終,美國除了在東海進行海軍示威和一周內恢復偵察任務外,沒有采取其他任何軍事行動或報復措施。韓國方面要求對朝鮮進行報復的請求再次被駁回。1969 年7月25日,尼克松在關島發表具有戰略指導意義的、被稱為“尼克松主義”的“關島講話”。“尼克松主義”的核心是美國在亞洲進行軍事收縮,美國的盟友要為自己的安全承擔主要責任。之所以再次將削減駐韓美軍列為尼克松這次講話的一部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美國情報部門擔心朝韓誤判或韓國報復朝鮮引發戰爭進而再次將美國牽扯進去。因此,從這一層面看,美韓聯盟合作具有高度的不對稱性,美國既掌握著韓國國家安全的主要“命門”,又懼怕被再次卷入亞洲地緣政治風險,從而對強化韓國的安全保證顯得十分猶豫。
2.樸正熙政府核自助計劃的實施



3.美國約束韓國的核自助計劃
美國約束韓國的核計劃是按照保證和脅迫并行的手段實施的。1974年5月,印度核試驗成功后,美國開始調查正在研制核武器的國家,韓國很快成為調查目標。美國和加拿大媒體也開始報道包括韓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存在核擴散的潛在風險。1974 年底到1975年初,美國政府確認韓國正在進行核武器開發。根據國家安全委員會1975年3月提交的報告,美國認為韓國已具備在10年內開發出核武器及導彈的能力,若韓國能獲得相關技術與設備,每年就能生產出足以制造一枚核武器的同位素钚。1975年2月,美國政府批準了防止韓國發展核武器的三項政策:抑制韓國獲得敏感性技術及設備,迫使韓國國會批準《核不擴散條約》,提高對韓國核能設施的監視及對韓國核武技術現狀的了解。
在脅迫手段層面,時任美國駐韓國大使施耐德(Richard Sneider)與樸正熙總統和韓國國防部的高級官員先后討論了韓國的長期導彈開發計劃,隨后美國開始對韓國原子能研究所、國防科學研究所、大田機械廠進行秘密監視,還向青瓦臺、總理室、國防部、科學技術處、財務部等機關的各級部門負責人施壓,要求美國駐韓大使館和中情局要員們緊密配合,進行威懾性的監視,迫使韓國停止核開發。1975年9月,在獲悉韓國將從法國引進核后處理設施后,美國在核供應國集團(NSG)會議上就韓國核計劃與法國進行談判,并對法國方面施壓。1976年1月,韓國與法國簽訂的再處理技術合同被撕毀。就韓國引進加拿大反應堆(CANDU)一事,美國也對韓國與加拿大政府施加壓力。此外,美國政界人士還提議,通過經濟杠桿向韓國施壓,威脅扣留美國進出口銀行對韓國古里2號核反應堆提供的約3億美元貸款,以及美國計劃向韓國其他反應堆提供的低息貸款和技術援助。


綜上所述,在延伸威懾戰略的架構內,美國的聯盟約束目的起到了對內控制的功能,阻止了盟友損害美國戰略利益的行為,同時保障了聯盟體系的有效構建,但在約束的方式和效果上存在差異。在土耳其的案例中,美國的聯盟約束方式更傾向于間接安撫,希望既可以達成從土耳其撤出核武器的目的,又不損害美國的聯盟信譽。而在樸正熙政府時期的韓國案例中,美國的約束方式側重于直接制止。在約束效果上,美國對土耳其的約束更為成功,但導彈撤出計劃也對后來的土美聯盟關系進一步提升產生了負面影響。美國對樸正熙的直接約束方式,導致樸正熙政府更加質疑美國的保證承諾。
本文旨在研究美國延伸威懾戰略內部的聯盟動態,傳統研究多認為美國的延伸威懾戰略主要起著對內保證、對外威懾的作用,對美國延伸威懾戰略的對內控制功能研究不足。聯盟約束可以解釋美國如何在提供延伸威懾戰略的同時,控制盟友損害其戰略利益的行為。美國既需要約束因盟友捆綁而造成的被動牽連的風險,也需要謹防具有發展核武器動機和能力的部分盟友引起的核擴散風險。文章以美國撤出部署在土耳其的導彈和1970—1979年美國阻止韓國樸正熙政府的導彈開發計劃為研究案例,檢驗了美國延伸威懾的對內控制的本質與確保美國的戰略利益優先的主要目的。
冷戰初期,美國的延伸威懾政策主要基于“相互確保摧毀”原則,即通過明確核報復的意志和能力,以達到遏制核戰爭、保護盟國之目的。但延伸威懾政策也容易刺激目標國奉行針鋒相對的核政策,或者追求大力發展核導技術,確保同樣的延伸威懾,從而陷入漫長的安全困境。里根政府提出“戰略防御構想”后,美國的延伸威懾政策開始從相互確保摧毀轉型為提高防御能力。此后,美國謀求構建導彈防御系統,確保壓倒性核優勢和在核戰爭中確保生存,將“導彈防御系統”的建設化為新的凝聚盟國力量的源泉,從而促使受美國“保護”的國家留在以美國為中心的雙邊和多邊聯盟體系內。即便如此,美國導彈防御政策依然通過兩種路徑發揮聯盟的對內控制功能:一是“由外促內”式,通過惡化地區安全環境,形成凝聚聯盟的動力和向心力;二是“系統覆蓋”式,利用導彈防御技術的發展特性,建立攻防兼備的地區和全球導彈防御系統,驅使地區盟友與伙伴國家參與其中,使之成為美國聯盟體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