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春鳳
前幾天,七十七歲的婆婆,頂著一頭如蘆花般的白發參加同學聚會,說是1962屆初中畢業六十周年,結果到場的只有寥寥十多人。婆婆回來略帶傷感地說,很多同學失去聯系,有些已經來不了了。接著就絮絮叨叨個沒完:某同學挺直的身板現在彎成一把弓,某同學水潤的蜜桃臉現在變核桃臉了;某同學濃密的秀發現在得“地方支援中央”……末了,婆婆惋惜地嘆口氣道:“校園那棵高大的白蘭樹也不見了?!?/p>
滄桑六十載,不過彈指一揮間。多少物是人非,也有多少秉性難移,留在婆婆青春底色靚麗的一抹,或許少不了那瓣清香的白蘭花吧。
白蘭樹是常綠喬木,樹干嶙峋,樹冠如蓋,終年枝繁葉綠,雨后的葉子更如洗過的翡翠,綠得發亮。在南方,白蘭樹是頗受大眾青睞的綠化兼觀賞型植物。在街道、小區、公園、校園,常見它的身影。藤州中學圍墻內有一棵高達十幾米的白蘭樹,和我算是老朋友了。每天清晨,我送兒子上學后,習慣到掛榜嶺公園進行晨運。公園門口和白蘭樹僅一墻相隔,每每經過,我低著頭也能想象白蘭樹那一如既往、綠裙輕擺的風姿。忽一日,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幽幽飄來,若有若無。那份矜持和含蓄,鼻子捕捉的香氣就足以辨別:既不像九里香傻愣愣直往懷里撲,也不像桂花甜得鼻梁軟塌,它是陽光的味道,青春的味道,聞之使人心曠神怡。哦,白蘭花開了哎!我雀躍,忙不迭抬頭跟老朋友打招呼。
白蘭花細長纖弱,白中略帶淡黃,質地光滑細膩,潔凈如玉,錯落有致地鑲嵌在綠葉掩映的枝丫,若隱若現,自帶三分高不可攀的清高,七分素顏楚楚的清麗,讓人心生歡喜。它不以姿色迷人,不以妖態惑眾,默默散發自己的芬芳,點點冰心,那么謙和淡雅,那么素靜無爭,那么清新脫俗,真是“纖腰玉帶舞天紗,疑是仙女下凡來”。
屈原在《離騷》中吟道:“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花如人,詩言志,詩中的木蘭就是白蘭,也只有這種高潔的品性,才和靈均相契合。屈原一生主張“明君賢臣,共興楚國”的美政,卻被小人排擠陷害,楚國郢都被秦軍攻破后,屈原毅然投進汨羅江,錚錚鐵骨化作了白璧無瑕的白蘭花。“楚客曾因葬水中,骨寒化出玉玲瓏。生時不飲香魂醒,難著春風半點紅?!彼未娙送蹰C在《白蘭》中的吟誦,就是對屈原如白蘭花一般高潔的品德的高度贊美。
駐足仰視良久,在我愣神的瞬間,花香好像飄走了。我前行幾步,花香又手腳伶俐地跟上來,感覺它扯著我的衣襟,依依不舍呢!我倏然生出一絲遺憾,在它悄悄抽枝、默默含苞時,因為距離而疏忽,我生生錯過了白蘭花的成長過程。想著它淡綠色的花苞,像小號的毛筆頭,如何攢足勁兒,筆酣墨飽地在最美的韶華描繪藍圖、書寫華章,仿佛品讀一篇勵志的文章。因為努力過,所以淡然過??刹皇牵f物皆明鏡,花樹亦菩提。
懷揣著白蘭花的清香,我穿過掛榜嶺公園大門,六點半,登石級、爬山徑;六點四十分,到達望江亭;六點五十分……我總是一邊踩著點到達某個點,一邊俯瞰山腳下的學校,想象著兒子此刻正在干什么?,槵槙曤[約可聞,白蘭樹靜靜矗立,青翠欲滴的葉子像是無數豎起的耳朵在仔細聆聽著什么。金榜亭西邊的松林,有幾根竹竿綁成的單杠,我每次吊著單杠時,幾乎都正好七點?!读x勇軍進行曲》高昂激越、鏗鏘有力的旋律準時響起,操場上,那一排排穿著清一色校服的少年,隨著廣播口令齊刷刷伸腿彎腰。那朝氣蓬勃的面孔,迎著朝陽,該是熠熠生輝吧,我仿佛又聞到了白蘭花的香氣,香氣里混合了書香和汗水、青春和奮斗的氣息。
近十年小城綠化不斷推進,各種花草樹木如雨后春筍,許多品種我連名字也叫不出,但對于白蘭樹,我是如數家珍、念念不忘的,比如民安街那棵。
同學是做室內裝修的,早幾年,他的店開在民安街,店門口有一塊空地,長著一株白蘭樹,粗壯茂盛。夏季,白蘭樹綠葉素榮,花兒綴于其間,猶如繁星點點,清香四溢,醉了路人,香了一條街。傍晚,華燈初上,我們約定在白蘭樹下的空地打羽毛球。在車流不息的鬧市,獨辟一隅心遠地自偏、花香宜人的水云間,揮灑著汗水,放飛著歡笑,有說不出的愜意。球在兩人上空,來回劃過優美的弧線,架起一道友誼的橋梁,心也隨之輕盈起來。間或,羽毛球飛到白蘭樹上,像一朵碩大的白蘭花。拿球拍拍,找木棒戳,撿石子扔,甚至抱著樹干搖,弄得花香滿懷,連我們的笑容也沾滿花香。累了,我們撿拾幾朵萎地的落花,清洗干凈,摻進家鄉的綠茶,泡一壺自創的白蘭花茶。白蘭花隨著茶葉在壺中起伏浮沉,像白衣綠裙的仙子翩翩起舞。白蘭花茶湯色黃綠明亮,香氣清幽雋永,令人口齒留香?;ㄏ悴桧嵤侵参锝绲木`,總會領著我們穿越時空,去遇見曾經的自己。我們的話題,大都繞不開讀書時的趣事、糗事——下課鐘未響,飯盅先響;誰去搶著打飯,老摔跤;誰上課老打瞌睡,流一地口水……不一而足。
只是,不知他們是否還記得,校園對面的茶山上,那株絢爛了我們青春夢想的白蘭樹。
20世紀80年代,我們鎮重點初中建在一個小山頭上,學校每年只招兩個班,共一百多人,能名正言順考進去確非易事。班主任打趣說我們相當于古代的秀才了。然而,有些“秀才”可不安分了。晚飯后,自修前,這段難得的休閑時光,約上三五好友,人手一卷書,打著“背單詞”的幌子,踏著夕陽,穿過蟲鳴唧唧的田埂,興沖沖到對面的茶山去。
學校與茶山僅隔幾塊田,操場、飯堂、教學樓、梧桐樹,一切歷歷在目,而茶山儼然就是我們的世外桃源。茶山栽種有一壟壟茶樹,茶樹隨山勢呈梯形排列。山地另有一半長了雜草,桃金娘花開燦爛,果實誘人,山野里混合著泥土和草木的芳香,好聞極了,而我們最喜歡的還是那棵白蘭樹。高大的白蘭樹與低矮的灌木和雜草為鄰,顯得卓爾不群,枝枝節節卻又格外親民,高低錯落剛合適攀爬。白蘭花綻放在夏季,每年盛開兩次,每次二十天左右,直至深秋,花兒才徹底收了心。我們在樹下席地而坐,讀書、打鬧,多數時候還是談理想、談未來。有時說著一些自認為深奧的話題,賣弄半桶水的學問;有時又對幾個科任老師上課的口頭禪“溫習”一番,把人家的原話學得歪七扭八,完全跑調。大家笑疼肚子,晚霞也笑紅了臉。
偶爾,趕在風雨后,樹下一片狼藉,白蘭花如碎玉瀉地,真真是“白蘭地”呢!整座山都醉了吧。我習慣撿拾幾朵裝入口袋,或簪于鬢間,擺弄著一個小村姑樸拙的風情。有時候,白蘭花幾天不掉一朵,我們眼巴巴望著,趁茶場主人不在,我們當了幾回“采花大盜”。在我泛黃的相冊里,一張爬樹照隱約可尋當年的蛛絲馬跡。照片已褪色,但人物還算清晰:平日優雅得體的英子,穩妥地跨于樹枝之間;學霸燕子穿著一襲長裙,卻爬得最高,全然沒了淑女風范;我呢,穿著借來的運動服,坐在樹枝上,笑得見牙不見眼。
女同學大多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拿白蘭花當書簽,是一件浪漫的事,又像是一樁藏著掖著的心事。某日不經意打開書,花瓣跌落,一陣驚喜,卻又想不起那時的情,那時的景,似輕風拂過云朵,天空不留痕跡。到底是那樹綠意盎然蓬勃了少年的意志,還是那縷縹緲的幽香點醒了迷茫的曾經?后來,我還經常用玫瑰、茉莉等花瓣作書簽,白蘭花是最喜歡的一種。白蘭花靜靜躺在書頁里,氧化、變黃、風干,最終纖毫畢現,像一段在歲月長河中流失水分的青春,美麗而令人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