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三十年祭（外四首）
——兼懷少年時代的詩歌兄弟

李海洲

三十年后，我在你的詩里查找死因。

怎么可能？孤絕的鄉(xiāng)村葉賽寧

騎著形容詞飛過亞洲的少年

就這樣歌喉喑啞

就這樣瞬間爆炸。

遺留的橘子，花朵凄楚

你赴死的鐵軌已改道。這工蟻的一生

多少敏感的詞搬運假象！

多少抒情的奔跑，以死亡的名義

在更深的誤解中陷入天命和風(fēng)暴。

就這么過了三十年，朋友們已變老

你依舊亂發(fā)遮眼，張手擁抱天空

靜等一個詞從天而降。

我們在賦比興里相遇

在哲學(xué)的庭院之外告別。

只能選擇春天，送一首詩誕生或猝死

只能在三月，撫琴回應(yīng)深寂的雪。

還有多少人能夠完成對漢語的深愛

你提前結(jié)束自己

在茫茫世間情欲凋零的時刻。

當(dāng)修辭以酒的形式歡顏

鐵軌改道，承受不住一個比喻。

你送給我的青春已經(jīng)死去。

一代人喪失的想象力，塵埃上的自由

是否是你還沒寫出的詩句？

身后，站著孤愁的老人和村莊

詞語落滿的太平洋

只為詞不達意的詩人而虛妄。

如果詩歌理想還在繼續(xù)

如果重生，文字能否成為武器和方向

你是否會因為其他原因選擇死亡。

果園詩人在霜降時離開

連日陰雨的重慶終于放晴。

她久病數(shù)月，終于選擇離開。

時令是霜降，陽光慈祥，前所末有。

那些黃了的檸檬

應(yīng)該都有過淚水和雪意。

曾經(jīng)在李白的劍閣

她如履平地，尋覓陡峭的詩意。

還有青年時代的縉云山

她微笑，和所有成長的母親一樣。

詩歌從果園的指縫間漏出

然后溜回到生活中。

最后的日子她計劃著體面離開。

拒絕探視，像果實拒絕墜落。

霜降那天，她手撫云鬢，一塵不染

用朝露清洗容顏和心臟

然后尊嚴地走上另一條路

像寫下另一組整潔的詩。

像句號，重新回到語法的開始。

往后的每一次霜降

我懷疑都是她的重生日。

那一天，我們都應(yīng)該重拾詩篇。

應(yīng)該替她幸福地活著

替她整理果園，熱愛重慶。

燃燈上人

最后，點燈的人熄滅了自己。

那是寒夜，城門積雪

只有風(fēng)自由出入。

守靈者持燭家中

眾多陌生的面孔，焦慮、蒼白

匯進叛逆的河流。

良知點燃的燈，照穿的不僅是謊言。

一些被憂憤、繩索捆住的肉體

悄然傳出破冰的聲音。

那個夜晚，天空哭著冷冷的流星

柴禾潮濕，悲哀很深

苦難的帝國飄滿白色圍巾。

那愁緒困在魚刺里

守夜的都是靈魂的遺孀。

點燈的人去了天上

昨夜他死于暴風(fēng)雪。

他留下遺書，想讓更多人醒來。他寫過信，寄給沉睡者。

南宋的崖山時刻

雨落在艙外的藍色屋頂上

君王聽見槍聲很近

幾個攀爬的士兵

星矢一樣從船頭墜落

從夢里，翻身落到夢外。

陸地和宮殿來不及撤離

大火把根據(jù)地送到海上。

君王是一條八歲的魚

航向偏移，民眾的血浮向天邊。

很多年后，繁體的宗廟

依舊飄動十萬殉葬的幡

南方的暗礁

鎖不住北方的獵豹。

古典的天下正在易幟

當(dāng)草原想要彌漫所有陸地

道德和舊制只能用熱血抵抗。

結(jié)局在暮鼓里

哭醒遇難者的晨鐘。

當(dāng)迂腐遇見屠殺

八歲的君王，朝代無辜的兒子

獨自背負殉道的墓碑。

史家相互彈劾，爭議里有人性嗎？

很多人看見君王稚嫩的目光

他縱身一躍，跳出了歷史。

沉淪的代價太過沉重

犧牲值得商榷。

北方的星即將明亮起來

霸業(yè)沒有勝負，但蒼生有淚。

南方，歸鴉掠過海面

它想喚醒平民主義的血。

冬至寄兄弟們的約酒函

我們約酒，約冬夏邦交

天地圍煮一爐

約疾病和疫苗相見恨晚。

時間緊迫，馬蹄踏冰而來

昨夜解凍的積雪今晨融化為酒

醉遍情義抵達的喜瑪拉雅。

春秋送出的郵件

正在寄往南北。

南北的酒量，正在歸于重慶。

飲者留下神跡。嘆詞高懸：

一觴敬光陰，它應(yīng)該更慢一些。

半杯留心底，醉意映照浮生。

我們約酒，約生死相見。

這盟約千年后仍被記起

在任何時代都將穿過語種回到杯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