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睿思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人物性格的塑造可以為情節發展作鋪墊,引出戲劇矛盾,同時,也為戲劇沖突的形成作出合理解釋。潑拉斯有言:突出性格的唯一方法是把人物投入到一定的關系中去,僅僅是性格等于沒有性格,只是隨意的堆砌而已。兩人或多人在交往時由性格不同導致價值理念、思維方式、表達途徑各有不同,從而產生意志分歧與不同行為選擇,人物關系也由此產生變化,出現戲劇沖突與矛盾撞擊。
林妲是一個典型的被支配的傳統婦女。一方面,她對丈夫盲目迎合甚至百依百順、無限忍耐,是家庭的失語者;一方面,她性格軟弱,不愿創新。
威利在這個家庭中是父權主義的代表,威利的父親和哥哥只看重利益和成敗,使威利變成一個缺愛的人,只有在家里才能得到失去的愛,所以他只能接受贊揚,并且,在家里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他擁有壓迫性、狂妄自大、一意孤行的缺點,以及不懂變通、以自我為中心、缺乏自控力的性格弱點。
表面上,林妲是父權制下的典型“好妻子”。林妲常常以勤勞、溫婉、寡言、任勞任怨等形象出現,營造出人間天使般的母親面龐。她沒有主見、不敢多言,軟弱、缺乏安全感,她渴望維護這個家庭的完整,希望能通過無限的包容成為一個賢淑的妻子。于是,她不斷隱忍,一味犧牲自我,將全身心奉獻給家庭,藏匿起自己的需求,讓威利處于絕對的家庭中心。
而威利的自滿和幻想總是讓他懷著驕縱之心打斷林妲,讓她住口,使她難過憤懣。她明明知道威利每個禮拜都會找查理借五十塊錢,并騙她說是他掙來的,可林妲還是裝作不知道,盲目地服從、崇拜著他,夸贊他“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男人。”除此之外,林妲明知道威利沒有自制力,屢次出軌,但當威利沉迷美色時,林妲依舊在家里清楚算計著每一筆賬,省吃儉用,將每一分錢投入在可能用到的地方。通過這些描寫我們可以看出,林妲雖然對現實一清二楚,但始終充耳不聞、委曲求全,營造所謂好妻子的假象。
林妲全心全意為家庭付出,卻一次次被家庭傷害,這樣的內在矛盾使她一直處在被動狀態里無法自救。威利也被內心矛盾苦苦折磨,一方面覺得出軌對不起林妲,內心深受負罪感與愧疚感折磨;一方面不知悔改,為了讓自己良心好過些,他對林妲大罵“不許你在這個家里補襪子!”只因為他把妻子的絲襪送給了“某婦人”,妻子卻還需要縫補舊的絲襪——絲襪成為提醒他不忠的物品。
在劇中,林妲與威利都展現出保守、沒有遠見的性格缺陷。一是林妲給威利買了新的美國式奶酪,威利完全無法接受,認為林妲在和他鬧別扭;二是早年林妲不同意威利隨哥哥本去阿拉斯加。他們拿戴夫·辛格曼足不出戶的例子做參照后拒絕了本。幾十年一晃而過,推銷員的工作性質已然不同往日,銷售方法和行業規則都煥然一新。然而,威利想成為戴夫·辛格曼的夢想沒有改變,所以,他的觀念是過時的。可悲的是,夫妻兩人都沉溺在過去的夢幻里,林妲一如既往地盲目肯定威利,威利也肆意揮霍著殘余的輝煌。比夫是唯一一個懷有清醒認知的人,他認為“他(威利)的夢想不對頭,完完全全的不對頭”。比夫直率真實的性格指引他說出真相,但不愿改變現狀的林妲卻用道德綁架的方式將比夫留在家中,強迫他“諒解”威利。兩人產生沖突時,比夫通過一蹶不振的消極行動來表達抗拒。
林妲是柔軟仁愛、寡言懦弱的,威利是望子成龍、虛榮輕浮的。兩人天差地別的性格摩擦出沖突的火花。首先,威利的虛榮和理想主義使他的教育觀念和行為存在沖突。威利一直認為一個人只要是容貌端莊、人緣好的,不論他是否有文化素養,他一定都能闖蕩出一片天地,于是,他教育比夫一定要向這個方向發展,并讓比夫相信自己是個天才。他鏗鏘有力地說著“凈叫孩子學好”,但當別人委婉地指出孩子們的缺點和錯誤時,他卻像一只發怒的猛獸一般氣急敗壞。他一面對孩子寄予厚望,一面對哈比滿口謊話的品性視而不見。
比夫小偷小摸、不學習文化知識、對女孩不禮貌等粗劣表現,都被林妲看在眼里并極力反對,但威利認為,那體現的是比夫不同于伯納德的一種氣魄,兩人產生沖突時,威利壓迫性的話語讓林妲被迫陷入沉默。比夫、哈皮和威利商量著賣體育用品,林妲作為兒子們的母親,同樣為他們感到高興,但她幾次流露出的喜悅心情都立刻被丈夫打斷,且不被允許表態。她的悲劇就在于,她明明反對威利這種錯誤的教育方式,但又不愿或不敢表明態度,最終,她嘗到了惡果——比夫一事無成,家庭支離破碎。
查理的性格:踏實穩重、真誠義氣、認真機智、謙虛有禮。
威利的性格:浮夸輕狂、思慮不周、自命不凡。
威利沒能跟上新舊交替的美國夢的步伐,事業逐漸走入黃昏。威利始終死守面子、自命不凡,面對外人,他不愿接受救濟和幫助;面對親人,他不愿告知自己的失敗結果和窘迫處境。他為自己建造了一座夢想城堡,不愿正確面對自己。此后,威利依舊不在自身尋找原因,在懇求老板時他不斷打斷對方,自顧自地發表言論。戲劇全面刻畫了威利這樣一個被舊經濟文化的虛幻光景蒙蔽雙眼,活在自我欺騙和虛榮感覺里的形象。
雖然劇中沒有交代查理的工作性質,但從一字一句中我們可以看出,他低調謙遜、腳踏實地,與威利父子的性格大相徑庭。作為一個有產者,他始終做著威利的堅強后盾,給予他包容和支持。他的兒子伯納德性格溫和,學習兢兢業業,對待友人忠誠友善。兩人的性格差異在有個性的威利看來是他手中的一個笑柄。兩人的沖突體現在威利對查理的挖苦和他們一家人對伯納德“書呆子”“跟屁蟲”的嘲笑上。但查理寬宏大量,反而以說出事實的方式給予了威利忠告,但這也觸犯了威利的面子和形象,他嫉妒查理,于是夸夸其談、逃避現實,讓自己在現實和幻想中看不清真相。
威利這一角色的性格中的愛慕虛榮和狂妄自大,使他注重表面風光,他的教育是張揚的、本末倒置的。一方面,威利望子成龍,將自己的夢想寄托于兩個孩子身上;另一方面,他采取踩捧方式,溺愛大兒子,忽視小兒子,甚至旁敲側擊地灌輸“文化學習不重要”的觀念,這就奠定了兒子后來碌碌無為、不求上進的性格基礎。他讓兒子們不要承諾許愿,使他們變得沒有擔當。
這體現了威利性格中的內在矛盾:威利所理解的美國夢是憑借個人的魅力和努力就可以在事業上獲得成功,對兒子的偷盜行為,他將其視為努力之外的成功捷徑。查理這一角色性格中的堅韌隱忍、堅定不移,栽培出了在高級法院為正義呼喊的成功律師伯納德,這一職業暗示的是與威利所代表的虛偽相抗衡的正義。當威利的兒子們在建筑工地偷盜時,查理指出這么做是錯誤的,但威利不僅不以為然,還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心而認可兒子的行為,夸贊他們的“勞動成果”,并對查理報以嘲笑。查理仍然堅持以正確方式教育孩子腳踏實地,所以,伯納德不像威利家的兩個孩子那樣最終一事無成。
查理和他的兒子伯納德的人生,說明了資本主義制度下的有產階級可以具有一定程度的人文追求和關懷。
威利與查理最后一次沖突發生的契機在于,威利山窮水盡之時,只能再一次找念舊情的朋友查理借錢交保險費。善良的查理好意邀請威利來到自己的公司上班,威利卻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在威利這樣反復無常的人心中,查理這樣做是在侮辱自己,他不愿“低人一等”,所以威利一次又一次與改變當下的機會失之交臂。威利牢守“尊嚴”,寧可選擇通過自殺獲取一筆微薄的賠償,也要堅持維護最后一絲顏面。這件事進一步推動了威利死亡情節的發展,也是體現意志沖突影響人物選擇的標志。
查理冷靜沉穩、善于變通,能正確認識自己和孩子的長處,能及時在時代變化中抓住機會,緊跟新美國夢的引導向未來進發,不沉溺在過去的幻想中,所以,查理不但步步高升,有了自己的公司,兒子也出人頭地。
威利與查理的性格、行為對比,暗示了舊美國夢的日落西山和新美國夢的勃然崛起。兩人最終分道揚鑣,讓讀者擔心威利最終的命運走向,這也揭示了人物性格對戲劇沖突的建構作用,進一步引發觀眾的情緒起伏。
比夫的性格:真實勇敢、洞察力強、心系自然、懶惰。
威利的性格:虛偽盲目、溺愛孩子、聒噪、自負。
比夫心性柔和、向往自然,享受在農場生活和工作,但是,父親將所有希望押在比夫身上,將紙醉金迷的時代夢想強行灌入比夫的人生,遮蔽了比夫自由的天空。由于性格的剛柔相克,父子倆成了新舊“美國夢”的兩種典型,所以,當他們作出選擇時,沖突爆發,威利火冒三丈。可悲的是,他的大男子主義性格不容許他耐心傾聽比夫的心聲,完全忽視比夫的性格特點。這就直接導致比夫到而立之年依舊迷茫,不能在社會上立足。這對父子的沖突很大程度上是由互相無法溝通交流造成的,這種沖突歸根到底是性格的沖突。
比夫是一個坦誠自然的人,他能夠承認并接受自己的平庸,同時,他看不慣威利深陷堂而皇之的幻象。而威利不僅不反省自我,還一味批評比夫碌碌無為,不斷給比夫施加壓力,由此,兩人有了直接沖突,這也是人物內心不得不外化的沖突。比夫在比爾奧利弗的辦公室得到啟發后,從蒙蔽狀態中清醒過來,決定揭穿假面背后破陋慘重的真相。當比夫從父親的期望中解脫出來時,卻被威利視為叛逆和冒犯,這種事實像一把巨大的斧頭,在威利心上敲出一個大窟窿,威利默默承受著自己的失敗,背負著對兒子恨鐵不成鋼的痛楚,這些感覺使他幾乎要窒息,面臨崩潰。之后,兩人逐漸疏遠,隔閡像一層厚玻璃一般,使他們再也聽不見對方的心聲。可以說,威利最后選擇自殺,有一個原因是想要挽回自己偉岸的形象,這也是他作為一個失敗的父親的最后的底線。
由于《推銷員之死》中的人物性格各異,形成了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造成了內在與外在的矛盾沖突。每一個人,包括威利自己,都是造成他死亡悲劇的原因。一方面,他極度渴望成功,希望得到他人對自己的認可;另一方面,種種矛盾碰撞形成的戲劇沖突所推進的劇情,使他沒有迎來成功,反而夢想徹底破碎,最終釀成了更大的悲劇。
經典作品帶給我們的啟發在于,它所描述的社會人生正是現實社會的真實寫照,它所批判的社會現象正是現實中還沒有解決的問題的反映,需要我們去思索、改善。這部戲劇帶給讀者的,也是對如何在社會變遷中跟隨時代浪潮更新自我、把握機會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