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羿妍
(湖南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2)
以前的田野不叫田野,叫采風,是“實地”的意思,即田野方法、田野工作、田野調查、田野作業。更寬泛的則譯為實地研究、實地調查、實地采集等等。田野工作不是近現代的文化產物,中國最早期的田野出現在《山海經》《穆天子轉》等神話寓言中,在西方可追溯到古希臘、古羅馬時期的一些古典作家著作里。但真正意義上的田野工作是在15 世紀至17 世紀由一些探險家、傳教士、殖民地官員、地理學者、航海者開始源起,19 世紀末20 世紀初美國人類學家博厄斯和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提出“文化相對論”而產生,最初主要關注異邦文化與弱勢文化,那時的研究更多是出于獵奇或是為了統治的目標。但隨著人類學研究重心的轉移和社會的發展,流行文化與都市文化也開始慢慢進入視野。
對于文化藝術從桑間濮上采集挖掘民風民謠,加工改編成經典詞曲,在中國《詩經》《漢樂府》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當時這項工作叫做采風。直到今天舞蹈工作者去民間體驗生活、學習考察時,還在使用采風這個詞,這遭到了諸多學者的批駁。他們認為用這個詞匯并不恰當,因為它隱含著兩方面信息:從歷史上看,采風的制度早在秦漢時期就已經基本形成,它表述了官方與民間兩者且以官方為主導的文化價值觀;從現實的情況看,采風意味著藝術家和藝術研究者只關注民間藝術活動作為創作素材的價值,因此采風的實質是站在官方或文化貴族的立場上對民間藝術活動功利化的利用。同時,他們認為以采風的心態從事民間藝術研究的學者,會不自覺地忽視了對象自身的獨立存在,以及其內在的文化價值,使研究者變成了獵奇的旅游者。
現代的舞蹈田野工作是一種關注非主流人類群體的文化耐心,一種不同于以往學術圈內活動的圈外事業,一種有別于書齋研究的下鄉學風和一種沖破學者想象力的認知體系。非主流人類群體就代表著這個群體人數不多,且不是大眾化的,但這不代表這個群體可以被忽略,反而我們應用更多的耐心與熱情去關注這類群體,這樣才能從其中學到想要的東西。圈外事業就代表著我們與之接觸的人群不是以往學術圈內的人,有可能遇到思想不一致的問題,這時我們應怎樣采取靈活的方法進行變通呢?下鄉代表著生活環境也許不是太舒適,我們應該懷揣著艱苦奮斗的精神,勇于吃苦,敢于冒險。
現代的舞蹈田野工作是在兩種或兩種以上文化的直接接觸下進行的。它的最終成果是撰寫新民族志,但這不等于把別人的文化變成自己的目標,而是承認不同文化之間可以理解的差異,甚至是合理的對立。我們面對不同文化的態度,應是懷有包容的心,理解差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的舞蹈田野工作,都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和意義。不論是舞蹈的保護與傳承,還是舞蹈的創新與發展,抑或是舞蹈工作者的健康成長都離不開舞蹈田野工作。田野工作對舞蹈的尋根究底,對舞蹈元素的探索求證,對舞蹈創作的靈感激發都是不可替代的。廣大舞蹈工作者應深入基層,走進田野,走到研究對象所處的環境中去,不斷推動舞蹈扎根本土、深植時代、推陳出新。
舞蹈田野工作的基本概念是:舞蹈從業者與不同文化、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族群在一起,同吃、同住、同行、同喜、同樂、同哀、同怒、同勞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披星戴月,學、跳、演他們的舞蹈,站在他者文化的立場,認識、理解他們所認定的和重要的舞蹈形式和內涵,并加以客觀研究。既然要深入,就必須深入其生活,了解習性,而且必須要長時間段地生活在一起,如果只是三天五天的生活,我們所感受到的和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隨之出來的感悟必定是皮毛,沒有潛入水底。我們只有拋開“客人”身份,拋棄自己原有的身份,與當地人民一起感受當地民風,將自己當成他們的一分子,這樣也許才能收獲一部分的寶貴知識財富。
同樣重要的是,我們作為他者文化的研究者,“下鄉”一詞也本就帶有地位高低的色彩,作為研究者去到當地采風,站在人性的角度,當地人民首先的反應一定有些抵抗和防備,抑或者是自卑,那么基于這種心理,想要從當地人民身上學到真材實料的東西或者是想要當地人民傳授給我們真正歷史淵源的寶貴財富,基本是天方夜譚。那么,如何化解這樣的情形呢?唯一的方法就是研究者放低姿態,將自己化身為當地人民的一員,與他們親近,在他們的生活習慣里感受歷史遺留下來的痕跡,在風俗習性里挖掘這個民族的特性特點,并仔細記載,慢慢形成關系鏈并總結。再者就是通過甄別和鑒定,用智慧的眼睛尋找真正想把本民族優秀舞蹈文化發揚光大的傳承人,通過他們了解整個歷史脈絡以及本民族舞蹈發展歷程,通過他們的言傳身教吸收最本質最純凈的財富。
我們應牢記“追溯歷史,正本清源”的任務,在舞蹈田野工作中,弄清一個民族或地域舞蹈的歷史,即舞蹈的來龍去脈是非常重要的,只有全方位地了解一個民族或地域的舞蹈歷史,才能在其傳承與發展的道路上進行理性地取舍,才能知曉該舞蹈文化的不死靈魂所在,以及這些靈魂在新時期舞蹈文化建設中的作用。在具體的調查中,歷史的印記不僅要從當地民間藝人的言傳身教中梳理,還要從歷史文獻中查詢。甚至對一些沒有歷史的舞蹈,還要對其民族的舞蹈歷史進行重建。作為研究者,也應做好得到虛假信息的心理準備,某些財富可能隨著時代的變遷,流傳下來的越來越不精確,甚至失傳,抑或是某些貪圖利益的人為了獲得自己想要的利益,虛假偽造“財富”,這時候就需要研究者們擦亮眼睛,仔細甄別,帶著嚴謹的工作精神做好田野工作。
一般情況下,舞蹈工作者進行田野工作都是在陌生、偏僻的地方,因此極有可能面臨自然、地理、氣候、生活等各方面的考驗,為了追蹤一個舞蹈儀式整宿不睡;為了采訪一位藝人跋山涉水;為了拍攝一組舞蹈鏡頭險境重重;方圓幾百公里就一戶人家等等,面對這些險境與困難,舞蹈工作者如果沒有一顆深入研究的心,不吃苦受累,不敢冒險,怎么戰勝困境,獲得財富。特別在現如今飛速發展變化的時代,要整理一些比較質樸地道的舞蹈,必須走得更遠,到達的地方更險,只有更堅定深入的決心,才能得到含金量更足的財富。
深入是一種不可缺少的工作態度,但不代表可以完全拋棄本我,從內到外、從細微到宏觀完全融入。田野工作者始終要以田野工作者的身份說話,我們只能持中立態度,對自己的文化和研究對象的文化的任何一方,都應保持距離。
對自己的文化保持距離是站在研究對象文化的角度考慮。每個民族和地域的概念和舞蹈的內涵都是獨一無二的,我們應充分尊重當地的禮儀、禁忌、宗教信仰、生活習慣以及個人隱私,在欣賞不同于自己的舞蹈文化習俗時,如果帶有文化認同情緒或是有色眼鏡,那將會影響研究者客觀地研究和理性地分析。我們只有站在理性和客觀的局外立場上,克服種族的差異、偏見,認真分析表層現象后的深刻內涵和深層結構,總結出規律性的東西,才能感受到文化差異所帶來的文化震撼。當我們與自己的文化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后,會驚喜地發現這時的“深入”似乎變得簡單了,即使是在艱苦的環境中,也能在艱苦的沙漠里找到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的綠洲,所以與自己的文化保持距離不僅是對他民族的尊重,也是在為研究者自己提供快樂源泉。
對研究對象的文化保持距離是站在我他雙方的角度考慮。作為研究者,我們雖然要進入當地人的世界,也就是上面所說的“深入”,以當地人的眼光來看待其舞蹈,深度理解其舞蹈背后的意義,但這不等于把別人的文化變成自己的目標,我們自己的舞蹈文化也是優秀的,也是會被別人有所借鑒和吸收的,我們要在堅守、弘揚本民族文化的基礎上向其他民族學習,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如果所有舞蹈田野工作者都“忘本”,那將完全違背田野工作的意義,田野工作是為了讓舞蹈文化豐滿羽翼,而不是一味地模仿,丟失了自己。在全球化、現代化的過程中,倡導本土舞蹈文化多樣性、多元性地傳承與發展,這本身就是一個文化重構的過程,那么如何對自己的文化進行審視、判斷、篩選和定向,是一個重塑自我、糾偏規正的過程,需要足夠的勇氣和博學的本土文化知識,更需要有堅守從屬于我們自己的那一份獨特的信心與決心。我們只有堅守好了自己的文化,才能更深入地學習他者文化,才能更好地吸收借鑒,為我所用。如果連自己的文化都置于身后,也許某一天遇到了與自己文化有相似之處的他者文化,又如何學習他者文化呢?如何舉一反三地了解他者文化更深層次的文化內涵呢?同等重要的是,我們不能使我們的研究對象被我們同化,如果研究對象受工作者的影響,那研究的意義也不復存在。舞蹈田野工作者與當地人民同吃同住同行,工作者本身一定帶有自己多年的生活習慣,我們深入對方生活的同時一定要有分寸,保持距離,不能給對方帶來負面的影響,更不能干涉他們的生活,要求其與我們同步。
舞蹈歷經千年歷史,離不開創新發展。從長遠發展看,舞蹈的現代化發展需要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對舞蹈創新,開放思想和打破現有認知模式固然是一個重要方面,但更為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要圍繞該地域群眾的文化認同創新,反映文化精神、智慧和特性,這就需要借助田野工作法。那么,如果不適當保持距離,我們就跳不出固有形式的圈套,也就無法進行思維創新,從而也達不到創造性轉化。因此,保持一定的距離,理性的思維和清醒的頭腦,是創新舞蹈的一個重要方面。
再者,舞蹈作為一門鮮活地傳承、生動地再現和不斷地創新與發展的藝術形式,它是動態的、不斷變化的。社會在變,調查對象在變,舞蹈環境在變,內容也在變,如果我們不保持適當的距離,該如何去面對這些多變。保持距離是為了更好地靈活多變,一頭扎進深水里也許視野會更清晰,但也難以抽離,萬一遇上漩渦則更難脫離,適當地保持距離才能讓舞蹈工作者像深海里的魚群游刃有余。
舞蹈田野工作是鍛煉、成熟的過程,它既艱辛又浪漫,一方面它有著你無法想象的艱難,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種改頭換面、學術成長的成熟過程,有時還有一種成年儀式的感受在其中。作為舞蹈田野工作者,我們在舞蹈知識財富的海洋里暢游的同時,時常會觸碰暗礁,但一路上身邊也不乏美麗的珊瑚飄搖。遇上珊瑚時,我們就湊近細細觀看,轉角遇暗礁,我們要及時剎車,及時止損,保護自己也保護對方,只有在不破壞生態平衡的前提之下,才能更多更深入地發現大自然的美。在舞蹈田野工作中,只有站好立場,牢記初心,既深入田野又保持距離,才能將博大的中華民族文化發揚光大。
民間舞蹈研究者在田野調查時也會有疑惑,我們應該挑選或記錄哪些元素才是充滿民族風情的、純正的民間舞蹈?正如卞思梅對川西北一個自稱“依咪”羌族村落進行田野調查后的困惑:“我該忽視他們的手機、電視、冰箱和可樂嗎?”田野里的事實是:純正的羌族文化只是羌族人生活的一部分而非全部。喝咂酒跳薩朗舞的是“依咪”,玩手機跳Disco 的也是“依咪”,舉行祭山儀式的是“依咪”,撒龍達的還是“依咪”,他們是與天地萬物、周邊人群產生關系并通過傳統定義自己的“依咪”。當我們在舞蹈教室學習或是在劇場觀看民族民間舞蹈,容易將傳統舞蹈的持有者想象成遙遠的、與現代化社會割裂的、依然處于前現代社會中的人們,而田野行走之所見常常打破我們對“遠方”的想象。田野是掌握獨到的第一手資料,還原它的過去,探究它的今天,預見它的未來。我們一方面要吸收前輩在田野工作中積累的寶貴經驗,另一方面,需要新一代工作者不斷創新,走出一條屬于舞蹈田野自身的路,而綜上都是基于一個大前提——舞蹈田野工作者的工作態度:既要深入,又要保持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