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阿斯哈·法哈蒂電影的思想表達

昂靜怡

（暨南大學 廣東 廣州 510632）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一部部真摯淳樸的伊朗電影佳作贏得了世界級反響。導演阿斯哈·法哈蒂是當今伊朗電影界一顆閃亮的新星，更是一位蜚聲國際的新生代導演。從他的電影中，我們能看到他對于伊朗社會現實的關注，對婚姻的思考以及對社會、人性的拷問。他的鏡頭聚焦于城市的中產階級和底層人民，以婚姻題材表述伊朗社會所面臨的困局，在反思伊朗婚姻、宗教、階級、法律等問題的同時，展現出人性的復雜幽微。

阿斯哈·法哈蒂的電影突破文化和宗教的限制，通過獨特的思想表達傳遞給觀眾力量，這是值得中國電影人思考和借鑒的重要課題。本文運用電影敘事學的理論，對阿斯哈·法哈蒂電影的思想表達進行深入分析，探尋人物在經歷精神困局、婚姻困境、人性抉擇之后，仿佛無解的開放式結局背后的深層含義。

一、支離破碎的婚姻圖像

“家庭和愛情這兩種關系，是人類最為古老的關系，并且是普遍的，世界性的。”阿斯哈·法哈蒂所有影片中的人物都處于不同狀態的婚姻中，都影射著他對于婚姻與家庭的思考，他以家庭為單位，通過婚姻這一世界共通的命題，揭示各種世俗問題和社會現狀，并且以無解的開放結局這一敘事手段將最后的問題拋給觀眾，引發觀眾更深層次的反思，展現出導演對于人間蒼生的悲憫與關懷。

影片《煙花星期三》中一個即將步入婚姻殿堂的平民女孩魯西需要存錢，因此來到一對中產階級夫婦家里做保潔工作。女主人懷疑自己的丈夫與鄰居有私情，魯西原本是旁觀者，后來逐漸被卷入這場糾紛中，她也看到了婚姻的另一面。影片最后，男主人與情人索米偷偷私會，觀眾才恍然大悟，女主人穆杰蒂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她的敏感多疑是有原因的。男主人誓言的背后是謊言與背叛，可是這些偽裝能維持多久呢？目睹這一切的女傭魯西雖然選擇坐上未婚夫的摩托車回家，但她對于婚姻的幸福憧憬變成了冷靜思考。無解的結局代表婚姻的難題也是無解的，一旦婚姻和愛情有了裂痕，夫妻雙方之間缺乏信任，情感也終將走向破裂。

《過往》里瑪麗在法國機場等待伊朗丈夫阿哈默德，兩人準備離婚。暫住在瑪麗家的阿哈默德了解到瑪麗和大女兒之間的矛盾，這一切與薩米爾的妻子自殺變成植物人有關。而瑪麗和薩米爾激烈的爭吵暴露了二人對于這段情人關系的想法和誤解?，旣愑X得薩米爾并不愛她，他依然愛著他的妻子，只是因為妻子不在意他，他才將自己作為感情空虛的填補。薩米爾同樣認為，瑪麗讓自己的前夫暫住在家中正是因為她忘不了和前夫過往的感情?，旣愐酝幕橐銎屏讯际且驗橛眯碌膽偾槿パ谏w前一段婚姻的缺失，長此以往，她的婚姻危機永遠不會得到解決。

《一次別離》里納德和西敏一開始并非真正想要離婚，法官所詢問的家暴、癮君子、不支付生活費用等問題都不是離婚的原因。二人對于教育的觀點不同，妻子想要移民，讓女兒特梅在國外接受更好的教育，但丈夫納德由于自己的父親患有阿爾茨海默癥，堅決反對送孩子出國讀書。當西敏要回娘家時，納德沒有挽留，二人感情的裂痕開始出現，納德遭遇女傭流產事件后，兩人一次又一次爭吵，互相不接受對方的想法和建議。影片結尾，在法院，二人真正離婚，女兒選擇和誰生活被導演省略，夫妻各自倚靠在長廊兩側，不再看向對方的長鏡頭才是導演真正想表達的內容。外部環境不斷碾壓他們的精神世界，彼此的觀念差距越來越大，他們無法向對方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導致婚姻走向終結。

導演深入探討婚姻破裂的原因，夫妻各自變成一座孤島，關系走向疏遠，拒絕內心的表達，甚至不斷回避事實，不承認自己內心的真實欲望，一味指責對方。夫妻之間互相猜忌，由此產生惡性循環，兩人的婚姻和感情支離破碎，這也是社會中人們普遍的精神困境。

二、無處不在的社會制約

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獨特的民族文化，阿斯哈·法哈蒂的電影以婚姻話題來體現伊朗人民的精神困境，但同時他想要表達的不僅是婚姻問題，而且指向伊朗的種種社會問題，對世俗觀念、宗教束縛、性別歧視、階級歧視發問。

在伊朗，不潔者不僅是不道德的身份，更觸犯了宗教教義。《塵中之舞》講述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原本相愛，但卻因為社會和家庭的壓力以及世俗的偏見不得不離婚的故事。男主人公納薩爾的妻子的母親是妓女，因為自己母親的壓力和世俗觀念的逼迫，他不得不和妻子離婚。后來，他遇到了沉默的捕蛇老人，老人也有著和他類似的感情遭遇。二人都深愛著自己的前妻，可他們都被社會規則所束縛，面對世俗觀念和社會輿論的壓力，無法反抗。個人力量在整體社會制約之下是渺小的。《美麗城》中的安克巴因為殺害自己的女友，即將在成年時被執行死刑。安克巴的好友安拉提前申請出獄，與安克巴的姐姐費魯澤一起去被害人家屬住處再三請求他們的寬恕，在此過程中，安拉和費魯澤互生情愫。在電影結尾，安拉來找費魯澤，一直按著門鈴卻無人開門，費魯澤躲在窗戶后偷看自己喜歡的男孩，沒有人知道安拉最終會如何選擇，但他們二人面臨的困境和費魯澤的舉動也表明了二人無法擁有完美的婚姻結局。費魯澤是個堅強且獨立的女人，她和毒販丈夫離婚，獨自撫養孩子，為了解救弟弟的性命，即使被受害者父親辱罵、毆打，依然一次又一次地上門求情?？墒怯捎诰幼〉貐^的混亂，她依然要維持著和前夫同居的假象，安拉的到來讓她有了新生活的希望，但受害者家屬提出新的要求，希望安拉和自己的殘疾女兒結婚時，費魯澤只能妥協，放棄自己的情感。

《煙花星期三》中魯西為了籌集婚禮的費用，去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做保潔工作，而這個家庭討論的話題是帶孩子出國拓寬視野。底層人民在為自身的生存問題奮斗，中產階級已經考慮到精神層面。女主人穆杰蒂和小區的其他居民一開始并不信任魯西，這也深刻地表現了兩個階層之間的隔閡。穆杰蒂是中產階級女性并且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可是她在傳統男權社會的壓力下得不到徹底的庇護。她懷疑丈夫出軌，偷穿女傭魯西的罩袍，跟蹤丈夫。被發現后，她竟然被丈夫在街上痛毆，毫無尊嚴，并且所有人都覺得是她多疑敏感，不相信她的話。直到影片最后，觀眾才發現，其實她是真正的受害者。

《一次別離》里的女傭瑞茨是一位貧苦的底層女性。身為中產階級的男主角納德為人和善，但面對瑞茨卻態度傲慢，在不了解事實真相的時候就冤枉瑞茨偷錢。伊斯蘭教規定，丈夫承擔整個家庭的供養責任，女性注定處于弱勢地位。瑞茨只能瞞著丈夫，偷偷地給別人家做幫傭來補貼家用。同時，瑞茨的信仰也控制著她的一言一行，由于照顧納德患阿爾茨海默癥的父親，她需要幫助老人洗澡，這種不符合教義的行為讓她猶豫不決。在影片結尾，納德讓瑞茨對著《古蘭經》發誓，自己的流產和納德有關。她心存疑慮，無法對著自己的信仰撒謊。在一大筆賠償金和自己的信仰面前，她最終選擇了后者，觀眾雖然不知道她的婚姻將會如何，但從她丈夫自虐和砸納德的車的舉動就能看出，她之后的生活并不會因為內心信仰的安穩而幸福。

阿斯哈·法哈蒂懷著對電影的初心，想要簡單地講述一個故事，展現伊朗人民的日常生活。他在故事中融入不同的主題，引導觀眾自我思考，立足社會現實，從婚姻與家庭入手，全面剖析社會各方面的問題，但并沒有對種種問題進行直接抨擊，而是用電影人物面臨困境從而進行艱難抉擇，但依然無法逃脫復雜模糊的結局來展現其明確的態度。這表現了導演對于各個階層人物的細心觀察和人文關懷。

三、幽暗復雜的人性質詢

在阿斯哈·法哈蒂的電影中，沒有善惡對立，只有每個人基于不同的立場進行不同的選擇，人物被精神困境逼到角落，激發出人性復雜幽暗的一面。角色在兩難困局中爆發爭吵和沖突，他們面目猙獰，自私自利，但電影中的事件背景又讓人性的復雜變得情有可原。

《關于伊麗》里一群受過教育的伊朗中產階級在海邊度假三天，成員有三組家庭和獨自一人的伊麗與艾哈邁德，行程的制定者歌什菲想要把女兒的幼兒園老師伊麗介紹給朋友艾哈邁德?？梢聋愑形椿榉?，雖然她非常想要離開自己的未婚夫，但她還是沒辦法繼續這次旅行，而歌什菲藏起她的行李，不讓她離開。第二天，伊麗照顧海邊的孩子們，一個孩子不小心落水，等到大人們將孩子救上來之后，他們發現伊麗不見了。一開始，落水孩子的父親自責難過，大家都認為伊麗為了救孩子而溺亡。在一系列疲憊緊張的搜救之后，依然毫無頭緒，場面也逐漸失控，人們互相指責，歌什菲的丈夫甚至對妻子大打出手，質問歌什菲，伊麗到底是誰。當人們知道伊麗已經有未婚夫時，都認為她道德缺失，不潔身自好，她的死亡也不重要了，人們只想擺脫責任。伊麗的未婚夫到來之后的第一個問題也只是關于自己的顏面，他詢問眾人，伊麗在得知這是一場相親旅行時是同意加入還是拒絕？影片結尾，伊麗已確定身亡，但她到底如何死去，眾人不得而知。和她一起旅行的人們已經不在意她死亡的原因，他們只希望這件事不要給自己帶來不好的影響，并以詆毀伊麗來抵消自己內心的愧疚。

《煙花星期三》里丈夫明明出軌鄰居，卻扮演著最無辜的形象，讓所有人都認為他的妻子無理取鬧，過于神經質。面對妻子的質疑，他面不改色地說謊，甚至毆打自己的妻子。《一次別離》中納德知道女傭瑞茨懷孕的事實，如果他承認的話就需要承擔牢獄之災，為了照顧父親和女兒，他在法官面前堅定地選擇說謊?！锻其N員》里拉娜和伊瑪德原本平靜的生活隨著妻子受到陌生人“襲擊”而被打破。面對鄰居、朋友的議論，伊瑪德無法走出復仇的深淵，一直瘋狂找尋兇手。他不顧有心臟病的老人的求饒，決心要在老人家屬的面前揭露其罪行。盡管自己的妻子已經愿意原諒老人，伊瑪德依然要將裝著錢財和避孕套的罪證交給老人的女婿，這導致老人再次發病。這些人物都為了自己的利益傷害他人，人性中的晦暗被激發并逼向極致。

在壓力極大的環境下，人物會展現最真實的性格，這也體現了人物的本性。導演阿斯哈·法哈蒂從來不對自己電影中的人物進行批判，而是從多個角度來展現人物全貌，觀眾既能感受到人物的精神痛苦，也能對社會現實和人性進行深刻反思。

四、結語

阿斯哈·法哈蒂通過一以貫之的婚姻和家庭話題來體現整個社會的矛盾，以紀實性的鏡頭描寫含有民族特點、時代烙印的故事，讓觀眾真正了解底層人物的艱辛、中產階級的困惑、法律與宗教的束縛、情感與道德的沖突、難以消除的階級矛盾和濃厚的生活氣息，影片蘊含的“普世價值”和人文關懷獲得了全球觀眾的共鳴。導演用自身的成功經驗告訴我們，中國電影需要真正講好一個故事，挖掘人性深藏的厚重感，融入屬于我們的民族性內涵，將中華民族優秀的東西巧妙地呈現出來。任何優秀的導演都應認識到，電影販賣的是故事，需要挖掘探討的是情感和人性，導演要與觀眾進行深層次的思想交流，學會用細膩的鏡頭溫情而又理性地注視這個世界。阿斯哈·法哈蒂以自己獨特的敘事內容，對伊朗社會的道德、法律、宗教、情感、人性等諸多問題進行探討，表達了自己的心聲和對現實的反思。

①馬云飛.從〈一次別離〉到〈推銷員〉:阿斯哈·法哈蒂內向化敘事藝術的承襲與轉向[J].北方文學,2017,(20):279-2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