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媛媛 本刊記者 張宏羽
隨著房地產市場的不斷發展,房地產經紀企業在房屋買賣、租賃交易中發揮的作用愈加顯著。作為信息密集行業,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在業內被廣泛應用,有效促進了信息流通,但稍有不慎,便可能發生信息泄露事件,威脅公民個人信息安全。上海市金山區人民檢察院辦理了一起房產中介領域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案件,該案入選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第三十四批指導性案例。
“您好!您在XX小區的房子賣出去了嗎?我們可以幫忙掛牌。”不時打來的莫名電話讓業主不堪其擾。但這些自稱是“房屋中介”的人,業主從未接觸、委托過,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某信息技術有限公司經營者柯某開發運營“房利幫”網站及同名手機App,以對外售賣二手房租售房源信息為主營業務。運營期間,柯某用現金激勵上傳真實業主房源信息的網站會員,引誘掌握該類信息的房產中介人員(另案處理)注冊會員并向網站批量提供信息,有償獲取了大量包含交易意向房屋門牌號碼、業主姓名、電話等非公開內容的房源信息。
上述房產中介人員上傳信息時,并未征得業主同意或授權。“我們做中介的,經常互相分享房源信息,用來推銷房子。”某涉案房產中介表示,“反正業主沒有特別囑咐要保密,有人買我就賣了……”

討論案情
信息上傳后,柯某安排員工冒充房產中介人員逐一電話聯系業主進行核實,將真實有效的信息以會員套餐形式提供給網站會員付費查詢使用。這些員工在聯系核實信息的過程中,亦未如實告知業主獲取、使用房源信息的情況。
“房利幫”平臺的會員套餐分為四檔,有效期為30天,最低一檔可看75條房產個人信息,最高一檔可看750條,月均有超過兩千人在平臺付費購買信息,非法獲利達150余萬元。一方任意上傳、一方持續出售,上萬條業主信息在網絡被肆意售賣,當事人困擾不已。
在偵辦一起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案時,警方發現該案犯罪嫌疑人非法出售的部分信息購自“房利幫”網站,且柯某獲取的均為上海地區的業主信息,遂對柯某立案偵查。警方將案件移送金山區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金山區人民檢察院以柯某涉嫌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提起公訴。
沒有標注實名的商用房源信息是否屬于《刑法》保護的公民個人信息范疇?上海市金山區人民法院依法公開開庭審理本案。審理過程中,柯某及其辯護人對業主房源信息的性質提出異議,認為房源信息是用于房產交易的商用信息,且部分信息甚至沒有出現實名,不屬于受《刑法》保護的公民個人信息。
“本案中,業主房源信息的關鍵內容是房產門牌號碼和業主電話,即便沒有標注業主的真實姓名,通過房產的精確地理定位與手機號碼這一直接通信渠道信息的組合,已經足以識別特定自然人即房屋業主的具體身份。”案件承辦人、金山區人民檢察院檢察官趙文華介紹,按照“兩高”《關于辦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簡稱《解釋》),滿足“能夠單獨或者與其他信息結合識別特定自然人身份或者反映特定自然人活動情況”的識別性要求,即符合《刑法》上對公民個人信息的定義,“辯護人片面強調房源信息所具備的商用功能,但這并不能否認業主房源信息在內容上屬于公民個人信息的性質”。
隨著互聯網和大數據帶來的一系列觀念、技術、應用的革新,公民個人信息的表現形態、保護模式都發生了相應變化,尤其是在大數據背景下,能夠反映特定自然人身份和活動狀態的信息形態越來越多樣。雖然行為人對數據進行了修飾,但許多信息內容一經排列組合即可識別特定主體身份。基于此,2017年“兩高”發布的《解釋》,進一步修正、拓展了“公民個人信息”的概念表述與范圍界定,其中“可識別性”成為判斷是否屬于公民個人信息范疇的關鍵要素。
趙文華說,在對相關業主的抽樣調查中,配合反饋的業主均稱遭到不同程度的滋擾,“柯某的行為不僅給業主帶來困擾,還可能致使這些信息進入黑灰產業鏈,嚴重威脅公民人身財產安全、社會公共利益,甚至危及國家信息安全”。
“超范圍”使用公民個人信息是否需承擔法律責任?這是大數據背景下保護公民個人信息安全亟需明確的問題。
庭上,圍繞房源信息的使用問題,辯護人提出,網站獲取的房源信息多由房產中介人員上傳,其在獲取該信息時已得到業主許可,屬于業主主動向市場公開的信息,上傳至網站屬于合理使用,且房源信息主要向房產中介人員出售,促進了房產交易,符合業主意愿和利益。
對此,檢察機關認為,根據《網絡安全法》第22條的規定,網絡產品、服務具有收集用戶信息功能的,其提供者應當向用戶明示并取得同意。本案中,業主委托房產中介時提供姓名、電話等,目的是供相對的房產中介提供服務時聯系使用,不能以此視為業主同意或者授權中介對社會公開。“房利幫”平臺在收集到這些業主僅于指定房產中介處登記的房源信息后,為確保信息真實有效,柯某安排員工謊稱是某知名房產中介人員,對房源信息逐一核實,由此獲得房源的準確地址、業主的準確電話,屬于以欺騙方式獲得業主信息。同時,對業主開展的隨機調查證實,涉案平臺自始至終都未如實告知信息的獲取途徑及真實用途,該網站也并未幫助業主尋找交易對象、真正從事房產中介業務,而是在業主事先不知情、未授權的情況下將上述信息倒賣,主要目的仍是牟利。不論在信息獲取還是后續使用上,柯某都違背了業主意愿,更無法防范信息付費出售所產生的傳播風險,嚴重侵犯了公民個人信息安全。
“涉案房源信息屬于限定告知范圍的信息,即限于受托的房產中介人員和機構,且業主告知信息的目的僅在于促進房屋的出售、出租。”金山區人民法院法官舒平鋒認為,柯某將房源信息直接作為商品出售,顯然是超出業主預期的。相關房源信息經“房利幫”網站發布后,則由在特定范圍內知悉轉變為向全社會公開,由僅公開非重要、非敏感內容轉變為公開包括隱私在內的全部信息,侵害了業主隱私及生活安寧,極易被不法分子利用,造成業主人身、財產權益受損,應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認定。
在此類利用網絡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案件中,相關信息多以電子數據形式存儲,分散于多個介質或服務器,且數據內容種類龐雜、真偽交織、形式多樣。如何確保電子數據真實有效,進而準確認定犯罪事實——這是大數據時代交給檢察機關的新挑戰。
“拿到移送來的卷宗后,我們發現關于柯某公司的房源信息數據記錄得并不完整。”趙文華表示,檢察機關在作出批準逮捕決定的同時,建議公安機關針對信息性質和平臺經營模式,從電子數據、言詞證據兩方面繼續取證。在了解到柯某公司使用了第三方服務器存儲信息后,還建議公安機關由此入手,查證柯某從中介從業者手中購買信息的準確數量。
“在審核偵 查機關從‘房利幫’在第三方數據庫中提取的業主房源數據時,我們發現有些數據雖然命名方式不同,但仍屬于同一條房源信息,如某小區和某路某號實際上是同一個地址,這就帶來了如何對現有數據進行篩選和去重的問題。”趙文華說,在篩除計算數據時,檢察機關始終以涉案信息“可識別特定自然人身份或者反映特定自然人活動情況”為標準,通過準確提煉家庭住址、電話號碼、姓名等關鍵性識別要素,篩除模糊、無效及重復信息,實現對信息數據的有效甄別,最終從41萬余條業主房源數據中,認定有效信息數量為36萬余條。
在金山區人民檢察院第一檢察部主任徐亞之看來,大數據時代下,數據交互流通和個人信息保護之間難免會產生沖突、碰撞,“我們不能為了新興行業的發展犧牲個人信息安全,也不能矯枉過正,阻礙數據流通。因此,檢察機關在辦理相關案件時,要充分考慮公民個人信息權益和信息數據流通之間的價值平衡,準確區分罪與非罪、罪責輕重,選擇適當的處理形式,同時通過類型化的典型案例辦理與宣傳,引導企業和社會強化法治意識”。
最終,金山區人民法院作出判決,采納金山區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犯罪事實和意見,判處柯某有期徒刑3年,緩刑4年,并處罰金160萬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