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視角下看《便利店人》

◎金軒竹

（華東理工大學 上海 200237）

一、先行研究

存在主義是20世紀上半葉在歐洲影響廣泛的哲學思潮之一，這一學說又可以細分為基督教存在主義和無神論存在主義。前者的代表人物是丹麥的克爾凱郭爾。俞吾金（2009）指出，克爾凱郭爾思想的最終目標是要獻身于上帝，他主張“主觀性就是真理”，克爾凱郭爾認為人們如何去面對這個世界的荒誕，如何在不確定性中找到屬于自己的確定性，在這過程中人所發揮的主觀性就是真理。另一方面，無神論存在主義的集大成者就是薩特，他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提出了著名的“存在先于本質”的論斷。方麗華（2010）指出，薩特所謂的存在可以分為“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前者指的是人類之外的，不具備主觀能動性的，荒誕的世界或者事物。這種存在是超出意識之外，不可被認知的，它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只是單純偶然的存在。與之相對的所謂“自為的存在”就是指的人的主觀意識，這種意識是虛無、不確定的，它什么也不是。呂衛清（2017）通過關注書中出現的“聲”與“音”兩種意象，對古倉惠子心境的變化進行了分析。她認為與單純表達音波的“音”不同，“聲”還蘊含著發聲人想要傳達的信息。但是古倉卻將便利店特有的種種“音”作為“聲”來接受理解，這是她依存于便利店的良好體現。周菲菲（2018）進一步指出，古倉耳中的“聲”對于她來說已經更進一步成為“天諭”了，她虔誠地信奉著“天諭”傳達出的信息，并以此為基準進行活動。她已經不再需要紙質的指導手冊，所有的指示從聲音中就可以獲取。

對于存在主義，已經對于《便利店人》中“音”與“聲”的分析已有很多，但是基于存在主義的視角進行分析的先行研究卻并不太多。因此，本文通過存在主義的視角，利用書中反復出現的“聲”與“音”兩種意象，分析古倉惠子的人物形象。揭示了她如何利用便利店的“天諭”來塑造獨屬于她的“自為的存在”。

二、登場人物形象分析

（一）古倉惠子形象分析

36歲還在便利店打工的古倉惠子從來沒有和異性交往的經驗，仍然是一個處女，可以說她是社會的少數派，屬于和這個人世間格格不入的異物。在她小的時候，有一只麻雀被孩子們發現死在了路上，其他的小孩都哭得很傷心，要給它建一座小墳墓埋起來，古倉卻說今晚可以吃烤鳥肉串了。當她發現有一個孩子在欺負另一個孩子時，她處理的方法是親自上陣，追著那個施暴者打以此來阻止他的暴行。古倉因此從小就被周圍的人認為是奇怪的孩子，雖然她聽到父母曾暗自念叨“該怎么樣才能痊愈呢”，但她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么，她常常想“為什么我不得不要修正我自己呢”。古倉會產生這個想法，恰恰是因為她沒有將自為的自己塑造成符合這個自在存在的世界。世界不會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誰的主觀意識也不能影響到世界，荒誕的世界就在那里。普通人在發揮主觀能動性塑造自己的時候，參照的就是這個世界中其他人的樣子，因此他們的形象不會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能很自然地融入其中。但是古倉有所不同，她小時候沒有一味地去模仿，還是保留了自己的想法，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看待、處理問題，此種特立獨行的行動也被周圍人所排斥。因此，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實際上世界的底層規則就是大多數人做的就是對的，與之相悖的就是錯的，就是“需要被排斥的異物”。

但就是這樣的古倉，在打工的第一天，得到了客人們的感謝，一起工作的同事們也給出了良好的評價。因此，那時的她深刻地感受到“此刻，自己重生了”，在便利店的工作，讓她能體會到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是“這個世界正常的一部分”，是“世界的齒輪”。對于古倉來說，便利店是一個讓她正常化的一個場所，對于她的人生有重要的意義。而且在那里的人際關系非常簡單，也讓她感到非常的自在。便利店成了古倉和世界溝通的橋梁，因為在這里她不再單單是古倉，更是多了一層便利店店員的身份，這層身份讓她得以正常地為人處事。但是實際上，古倉在此處塑造的并不是自為的自己的性格，她只是單純地塑造了一個便利店員古倉這么一個徒有其表的偽裝罷了，她的本質還是那個與世界格格不入的異物。但是就這樣，古倉漸漸開始依附于便利店而活，將其視為對自己的救贖。便利店有工作指南，只要照著上面的做就不會出錯，工作之余，如何扮演一個普通人的角色仍使古倉不知所措。在和一直支持自己在便利店打工的妹妹見面會，連妹妹都對她說，“自從你開始在便利店打工后，就變得越來越奇怪了。”古倉因此開始對于自己在便利店的工作生活產生了疑惑，她腦海中原本根深蒂固的對于便利店的信任也隨之開始動搖。

在這樣的背景下，古倉遇到了新來的店員白羽并且與他同居了。到目前為止從來沒有過和異性交往經驗的古倉居然跟一個男人同居了，這件事極大地影響了古倉和周圍人之間的關系。通過和白羽同居后周圍人的反應，古倉意識到自己在便利店中感覺自己成了正常人其實是一種錯覺，建立一段讓世人接受的男女間的關系才是正確的做法。想到這里，古倉辭去了工作了18年的便利店的工作。實際上，古倉意識到了她塑造的其實是只停留在表面的一個便利店員的身份罷了，這18年所謂的融入了世界都只不過是她一廂情愿的錯覺。此時的古倉想要改變并去塑造的形象，是正常人早已塑造完成符合這個世界的自為的性格與形象。

（二）白羽形象分析

故事中期登場的白羽因為不好好工作，不對人打招呼，經常遲到，工作中玩手機，甚至想要取得看上的客人的個人情報，被便利店所解雇。他和古倉的境遇比較類似，也是單身到36歲，沒有任何的交往經驗和性經驗。但是兩人亦有不同，那是的古倉是沒有真正認清便利店員身份的本質，所以并不想改變現狀，因為不管周圍的人怎么數落她，她內心的想法都只是“因為我沒有特別想要守護的東西”。反觀白羽，他也一直被別人當面數落沒有和人交往經驗、性經驗和工作經驗，為了能改變自己這么多年來的現狀，找到一個可以結婚的伴侶，才開始在便利店打工。作為所謂的少數派而不被世間所認可的白羽非常憤怒，“我想調查一下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世界變得如此奇怪，所以就去看了歷史書”。然后他得出了結論，“這個世界是披了一層皮的繩文時代”。呂衛清（2017）指出，白羽常常堅持現代相比繩文時代并沒有什么不同，男女在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是固定的，他因為自己不適用這套規則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感到非常憤怒。這顯然是白羽為了將自己的遭遇正當化而進行的詭辯，同為打工人的菅原也理解不了，“腦子很奇怪”。但是古倉卻能一定程度上對白羽的看法產生共鳴，因為她能感受到這個世界和她是格格不入的，她個人的主觀性格與這個世界是相悖的。白羽正是看中了這一點，與古倉同居后，正大光明的辭去了工作，整天在古倉家里白吃白喝，因為他認定古倉需要他的存在來扮演一個正常人的形象。書中古倉對于做飯給白羽吃用的也是“飼養”這一詞，這其實就意味著白羽在古倉心里從來就不是戀人，甚至連人也不是，只是她扮演正常人的一個工具罷了。但是白羽也是樂在其中，他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他，他只是想去逃避這個對他不友好的世界罷了。

三、便利店的“音”與“聲”

（一）便利店的“音”

古倉對于外部的世界和便利店的世界的認知的變化，通過小說中對聲音的描寫可以明確的感知到。對古倉來說，便利店是充斥著“音”的場所，便利店中的“音”在古倉工作之余也會時不時在她的耳邊回蕩。周菲菲（2018）指出，便利店的聲音對于古倉來說是近乎“神諭”或“天啟”的命令。客人進門時的“音”、店內播放的明星宣傳新產品的“聲”、掃碼的“音”、將商品放入籃子的“音”、握緊面包的包裝的“音”，所有聲音組合起來就變成“便利店的音”傳達給古倉。書中有這樣的描寫“當擺放在架子上的瓶裝飲料被顧客取下一個時，后面的飲料會代替被取走的那個順著軌道滑下，我會注意到滑落時發出的喀拉拉的響聲。因為有很多人會在拿了飲料就來結賬，每當聽到那種聲音，身體就會不由自主地開始準備。”看似單純的音波，卻仿佛暗號一般，給予古倉提示，來預測客人接下來的行動。每當古倉會想起便利店，其中的“音”總會同時回響在耳邊，給予古倉一種安心感。無論是不眠的夜晚，還是在外部的世界遇到了困難，古倉總是尋求著便利店“音”的慰藉。充斥著“音”的便利店，繁忙的便利店，讓古倉感到非常安心。

和白羽開始同居生活后，古倉耳中便利店的“音”發生了變化。當這件事被其他的店員得知的時候，相比于工作上的事，他們更關心古倉和白羽的關系。此時，便利店的“音”變成了噪音，書中描寫道，“雖然大家正在演奏同一首樂曲，但是突然間大家仿佛從兜里掏出了各不相同的樂器開始演奏，變成了讓人不快不協調的聲音”。夜晚不眠時，耳中也不再響起便利店的“音”，聽到的是白羽翻身時擠壓地板的聲音。辭去工作的古倉再也不能回想起便利店的“音”，她失去了和便利店的鏈接，甚至可以說她脫離了世界本身。對于從客人發出的“音”來獲得信息開始行動的古倉來說，連內化到身體內的工作的感覺也忘卻了。

（二）便利店的“聲”

保持自身與便利店鏈接的“音”的消失，讓古倉感覺被切斷了與世界的聯系，失去了所屬世界的古倉從那一天開始連覺也睡不著了，在這之后的近一個月里重復著睡覺、起床、吃飯的生活。時間到了白羽為古倉找的派遣員工面試的那一天，跟著白羽偶然進入了一間便利店，她聽到了便利店的“聲”而不是“音”。到目前為止，單純的“音”只是響動，并不包含任何的信息，但是在那一天，古倉聽到了含有意義的“聲”。

古倉將那個“聲”稱為“便利店發出的天音”。那一天的古倉，是作為客人而不是店員的身份進入便利店的，既然是客人，就沒有必要對便利店中的聲音做出回應。但是，古倉不能將以前奉為信仰的天音聽過就算了。她無法忘記天音給予店員明確的指示，指出店員工作上的不足，無法忘記自己跟隨天音的記憶。雖然古倉因為和白羽的相遇，煩惱自己與外部世界的聯系，煩惱自己該遵循怎樣的行動手冊，暫時改變了固有的認識，但是這一刻，她意識到果然只有便利店的世界是自己該生存的地方，而且這種信念比以前更加深刻了。便利店的“音”漸漸消失的過程，和接受白羽的主張，兩者同時進行，對于古倉來說“音”更進一步變為了“聲”。實際上，這表明了古倉拒絕接納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所謂正常的男女關系，她真正接受了過去的人生中自己塑造起來的形象，這個自為的存在并不劣于他人，所以沒有必要去迎合這個世界。

四、結語

本文通過存在主義的視角，分析了古倉惠子在書中的人物形象，并對她對于自我以及這個世界認知的一系列變化進行了探討。從小被別人認為是奇怪孩子，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古倉在開始便利店的打工生涯后，第一次感到了自己是作為世界的一個齒輪活著的。因為便利店有著指導手冊，只要照著上面說的來做就不會出問題，而外部的世界因為沒有指導手冊來參照，古倉就找不到生存的方法。但是和白羽的相遇、同居，她接納了白羽的思想，以為便利店內外的世界都存在著工作手冊。以為自己相信便利店使自己正常化而進行的18年的打工生涯是走了彎路。她辭了工作，從對便利店的依存中掙脫出來，卻發現自己是為了什么而活都不知道了。而最終就在面試的那一天，偶然聽到便利店“聲”的古倉，終于確信自己還得是便利店的員工。

書中開篇就將便利店比喻為“水槽”，歐翔（2020）認為“水槽”既是一個可以安全模仿別人的地方，也是一個監獄的證明。最后古倉的決定實際上是在呼應開頭的這個比喻，在這里她可以不被別人以異樣的目光審視，可以在便利店店員的偽裝下正常生存。但同時她也被束縛在這一“牢獄”中，世界的其他地方沒有她的容身之處。最后她試圖逃出這個牢獄卻又主動回去的行為，是因為她終于意識到在她開始便利店打工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是為了便利店而生的了，書中也有“首次擁有存在意義的生物”的描寫。她選擇的“自為的形象”雖然與世界上絕大多數人有所不同，但那不是渾渾噩噩的物品，而是鮮活的活生生的人。古倉外表雖然是一個普通的人，但實際上卻是一個只能生存在便利店中的便利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