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萍萍
(四川師范大學 哲學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11)
婚禮的“六禮”說可追溯到周代,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禮記·昏義》云:“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是以婚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皆主人筵幾于廟,而拜迎于門外,入揖讓而升,聽命于廟,所以敬慎重正昏禮也。”“昏”,即指黃昏,古人在黃昏時刻親迎娶妻,意指陽往陰來,而后演變為“婚”字;新娘因之而去,就叫“姻”,如今所說的“婚姻”便是由此而來。儒家重婚禮,在這“六禮”之中,親迎禮又極為重要,在其余五禮中,皆是男方指派人去女方家庭溝通商議,而親迎禮則必須是由男方親自去完成的一項儀式。
親迎禮在諸多文獻中有提及,《詩經·大雅·大明》中提到:“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親迎于渭。”這是“親迎”二字第一次連用,所言周文王姬昌占卜得吉兆后,親迎太姒至渭水之濱。《禮記· 郊特牲》云:“男子親迎,男先于女,剛柔之義也。”唐杜佑《通典·天子納妃后》亦載“:夏氏親迎于庭,殷迎于堂。周制限男女之歲,定婚姻之時,親迎于戶。”可見親迎之禮一直備受重視。
問題在于,天子是否要遵行親迎之禮?對此今古文經學家各持己見。這背后的根本原因,在于天子身份的特殊性:從政治秩序而言,天子是“大一統”的象征,具有至高無上性,是儒家尊尊之道的最高載體;從社會倫理而言,君臣同構的觀點又勢必導致天子也須遵循與庶人平等的基本禮儀,也是儒家親親之情的集中表達。這樣的身份與符號勢必存在矛盾,孰輕孰重就成為今古二家在判定天子是否親迎問題上的首要前提,即尊尊與親親之間的君親之辯,落實為經學當中天子親迎禮的是非爭論。
清代的陳立在疏證《白虎通》“天子至士,必親迎”之說時有云:“此今《禮》、今《春秋》說也。”這里的“今”指今文經學,陳立以是否主張親迎為判斷標準,以此來區分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主張天子當親迎者,為今文經學,反之則為古文經學,陳立這一觀點的提出頗為重要。
《春秋》三傳中,《公羊傳》《谷梁傳》為今文,《左傳》為古文。何休作為東漢今文經學家,曾作《左氏膏肓》以此難《左氏傳》,又作《公羊墨守》來為《公羊傳》做辯護,針對何休的觀點,鄭玄遂撰發《墨守》、針《膏肓》、起《廢疾》對其進行了反駁,何休讀后感嘆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由此可見鄭玄是站在公羊學的對立面來維護《左傳》的。
令人略感驚訝的是,在根本立場上與今文公羊敵對的鄭玄卻在“天子親迎”這個論題上,與今文經學家持有相似見解。《白虎通疏證》所引:“《禮記·哀公問》曰:‘言冕而親迎,不已重乎?’孔子曰:‘合二姓之好,以繼先圣之后,以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君何謂已重乎?’”鄭玄贊同孔子之說:“此言親迎繼先圣之后,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非天子則誰乎?”陳立疏曰:“是鄭駁與此同,用今經師說也。”作為今文的《公羊》是主張天子親迎的,既然鄭玄與公羊對立,那么何以在這個問題上與公羊說持相同態度?
漢代今文經學,特別是公羊學,始終強調親親先于尊尊,認為以親親原則為核心的宗法制度是構建社會政治等級,特別是君權政治的首要原則,集中體現這一觀點的是成書于東漢章帝的《白虎通義》,根據這一原則,天子親迎不僅是體現天子與庶民同為一體的必要舉措,更是宗法等級制度的集中表達。
《禮記·大傳》云:“上治祖禰,尊尊也。下治子孫,親親也。”孔穎達疏曰:“上主尊敬,故云‘尊尊’,下主恩愛,故云‘親親’。”親其所當親,尊其所當尊。對這個問題,漢代公羊學認為當申親親之義來重建倫常。《白虎通》有云:“王者不臣:王者所以不臣三,何也?謂天王之后,妻之父母,夷狄也。……不臣妻父母何?妻者與己一體,恭承宗廟,欲得其歡心。上承先祖,下繼萬世,傳于無窮,故不臣也。”疏曰:“并《公羊》說也。”《公羊》認為天子不臣妻之父母,為什么不臣妻之父母?因為夫婦判合一體,妻之父母為天子的家人,故不能以臣子待之,要以親親待之。《春秋公羊》法天道倫理,重親親之情,親親原則貫穿在很多方面。比如,對于父母來說,即使女兒嫁于天子貴為王后,也依然可以稱其名。“《春秋》曰:‘紀季姜歸于京師。’父母之于子,雖為王后,尊不加于父母。知王者不臣也。”何休注云:“明子尊不加于父母。”也就是說,子女之尊不能加之于父母,因為父母之愛子女出于自然,親親之情乃天道倫理,不可以王道王道之制滅自然天性。《春秋》桓公三年中有“九月,齊侯送姜氏于歡”一事,《公羊傳》問:“此入國矣,何以不稱夫人?”答曰:“自我言齊,父母之于子,雖為鄰國夫人,猶曰吾姜氏。”所以公羊家是推崇父母子女之親情的,不管女兒何種身份,仍是可以直呼其名。因為構建“親親”體系,首先就應強調父母子女之愛,重視家庭倫常,這是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春秋》中另一條:“王三月,紀叔姬歸于酅。”這里是說叔姬嫁于紀之后紀王去世,而后叔姬歸于酅的事情。《公羊傳》對此云:“其言歸于酅何?隱之也。何隱爾?其國亡矣,徒歸于叔爾也。”這里所言歸到酅這個地方是什么意思呢?是憐憫她。為什么憐憫,因為她的國家已經滅亡了,只好回到她小叔子這里來。按《春秋》之義,來歸是不書的,這里書叔姬歸酅,何休認為是因為悲痛叔姬國家滅亡而無所歸。可見親情是公羊學者一直所重視的。
與此相應,公羊還主張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法制。王位繼承關乎國家政勢,慎重選擇繼承人使政權合理轉移,可以防止外戚專權、王位斗爭等一系列問題。王國維先生在《殷周制度論》中一文中評價周代繼承制時說:“周人以尊尊之義經親親之義而立嫡庶之制”,這里同時貫穿著“親親”“尊尊”兩大原則,但公羊家的“親親”原則更加突出。隱公元年正月《春秋公羊傳注疏》云:
“隱長又賢,何以不宜立?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注:“位有貴賤,又防其同時而生,故以貴也。禮,嫡夫人無子,立右媵;右媵無子,立左媵;左媵無子,立嫡侄娣;嫡侄娣無子,立右媵侄娣;右媵侄娣無子,立左媵侄娣。質家親親,先立娣;文家尊尊,先立侄。嫡子有孫而死,質家親親,先立弟;文家尊尊,先立孫。其雙生也,質家據見立先生,文家據本意立后生。皆所以防愛爭。”
《公羊傳》開宗明義,闡明王位繼承制是立國之根本,也可防止皇室內部的斗爭。這里的嫡子,即是王后所生之子,立嫡以長為先,子以母貴。何休的這一套王位繼承制度將有無嫡子的情況都涵蓋其中,無嫡子的情況就立庶子,立嫡是以長,立庶子則是以貴不以長。然這套體制還是以嫡長子繼承制為核心的,嫡長子尊無與敵。在這里“親親”原則依舊突出,同時可以兼具尊卑等級與血緣親情。
公羊家重“親親”人倫,所以重婚禮,重婚禮就必重親迎。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公羊家要堅持天子親迎,并且以此來序夫婦、理人倫,推崇天道以對抗“尊尊”。
由以上可見,《公羊》是從重“親親”這個角度出發,認為天子當親迎。《公羊》桓八年:“冬十月,祭公來,遂逆王后于紀。”何休云:“婚禮成于五,先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然后親迎。時王者遣祭公來,使魯為媒,可,則因用魯往迎之,不復成禮。疾王者不重妃匹,迎天下之母也若迎婢妾,故譏之。”何休是說,婚禮中祭公可以為媒,但親迎之禮必須由天子本人去完成,祭公是天子三公,祭公迎王后,何休認為此事“不復成禮”,天子不親迎則是非禮之舉,因為這樣迎娶天下之母的王后就像是迎娶婢妾一樣,所以《春秋》譏之。可見公羊家重婚禮親親之義。
又《春秋》隱公二年:“九月,紀履緰來逆女”。紀履緰在《左傳》中載為紀裂繻,是紀大夫,為其君來迎接女方。《公羊傳》云:“ 外逆女不書,此何以書?譏。何譏爾?譏始不親迎也。”對于“外逆女不書”一言,何休注曰:“據伯姬歸于宋不書逆人。”伯姬歸于宋,是成公九年春的事情。何休注此言意在表明《春秋經》不記載迎親的人,這是慣例所在,那這里為何要記錄?此處是為了譏諷國君不親迎,因為按《春秋》觀點,本人親迎才是正確的做法。何休對親迎一事又注說:“ 禮所以必親迎者,所以示男先女也,于廟者,告本也。夏后氏逆于庭,殷人逆于堂,周人逆于戶。”這是說夏商周親迎禮在細節方面有不同的規定。由上可見,今文經學家是立足于親親原則主張天子親迎說。
總而言之,今文經學家認為尊尊不能妨害親親,以此為出發點主張應恢復親迎之禮,夫婦是人道之始,也是王教之端,天子夫婦更是天下表率,天子親迎既是表現出親親之義,也是彰明天子權威不能超越禮法,禮自于天,天子也必須受束于禮,遵循天道倫理。
在天子是否親迎問題上,春秋左氏學者持有與公羊學相反觀點,認為天子不應親迎,從許慎到杜預,均有類似的提法。就“親親”“尊尊”之辯而言,《左傳》重“尊尊”,基本把“尊尊”等同于“尊君”,以抬高君主地位,強調天子的絕對地位,臣子對君主須絕對服從。
東漢章帝重儒術,好《左傳》,建元初年,詔賈逵入講北宮白虎觀、南宮云臺。章帝善賈逵之說,讓他找出《左傳》大義優于《公羊》《谷梁》二傳者,賈逵奏之曰:“《左氏》三十事尤著明者,斯皆君臣之正義,父子之紀綱。其余同《公羊》者十有七八,或文章小異,無害大體。至如祭仲、紀季、伍子胥、叔術之屬,《左氏》義深于君父,《公羊》多任于權變,其相殊絕,固以甚遠,而冤抑積久,莫肯分明。”所謂“深于君父”,也就是強調君父權威的不可侵犯性。東漢今古文之爭興起,賈逵作為古文經學家,盛贊《左氏傳》而抑《公羊傳》,認為《左傳》優于《公羊》之處在于《左傳》“崇君父,卑臣子,強干弱枝,勸善戒惡,至明至切,至直至順。”也就是說《左傳》明君臣父子之分,彰等級尊卑大義。
在《左傳》中,君權絕對高于親親之情。《春秋·隱公四年》經文載:“九月,衛人殺州吁于濮。”《左傳》對此解釋說:“九月,衛人使右宰丑蒞殺州吁于濮,石碏使其宰獳羊肩蒞殺石厚于陳。君子曰:‘石碏,純臣也。惡州吁而厚與焉。大義滅親,其是之謂乎!’”衛國州吁是衛桓公的同父異母之弟,公元前719年,州吁弒殺衛桓公自立,衛人不服,衛國大臣石碏使其宰獳羊肩蒞在陳國殺州吁,石厚作為石碏之子,跟從弒君之人,因此是國之大逆,于是石碏派人殺掉石厚。按照常人之理,自是不能理解父殺子這種做法,父子血肉親情,即使兒子有過,首先想到的應是教化而不是直接殺之,但是按照《左傳》忠君的思想,這個做法是正確的,是以被作為忠君典范來宣揚。《左傳》評價石碏為純臣,他殺兒子石厚的行為也被認為是“大義滅親”。這個“義”自然是尊君之義,充分表明了《左傳》為皇權服務的特性。理解《左傳》的尊尊思想后,其支持的天子至尊不親迎觀點也就順理成章了。
東漢晚期的古文經學家許慎,系統總結了關于天子是否親迎的各種說法,然后直陳《左氏》為是。據許慎《五經異義》所載:
《異義》:“《禮》戴說,天子親迎。《春秋公羊》說:自天子至庶人娶,皆當親迎。《左氏》說,王者至尊無敵,故無親迎之禮。”
在這當中,許慎以“王者至尊無敵”為據,得出“無親迎之禮”的結論,其尊君和深明君臣大義的經學意態,可謂鮮明。
事實上,《左傳》傳文和杜預所援引的左氏學者舊注,均從天子至尊的角度出發,認為天子至尊不必親迎,恰與《公羊》相背。《春秋經》隱公二年“九月,紀裂繻來逆女。”裂繻為紀大夫,《傳》只此“卿為君逆也”一句,說明《左傳》默認此事,以為天子不親迎為所當然。《春秋》桓公三年:“公子翚如齊逆女”,杜注曰:“禮,君有故則使卿逆。”認為使卿迎接女方是為禮。孔穎達疏云:“《正義》曰:天子尊,無與敵,不自親逆,使卿逆而上公臨之。諸侯則親逆,有故得使卿。桓八年,祭公逆王后于紀,《傳》曰‘禮也’。是當使人,天子不親逆也。”故左氏認為天子之禮不親迎,應當使卿迎之。
杜預對于恒公八年“祭公逆王后”一事云:“祭公,諸侯為天子三公者。王使魯主昏,故祭公來,受命而迎也。”可知杜預以為祭公受命迎王后乃合乎禮。孔穎達進一步解釋說:“迎后,則以魯為主,使魯遣使往逆。故祭公受魯命也。”孔穎達與《左傳》義同。《詩經·大雅·大明》中有文王“親迎于渭”一說,鄭玄以此為證據來論證天子親迎的合理性,孔穎達對其進行了反駁:“文王之迎太姒,身為公子,迎在殷世,未可據此以為天子禮也。孔子之對哀公,自論魯國之法。魯,周公之后,得郊祀上帝,故以先圣天地為言耳。其意非說天子禮也。”孔穎達反駁鄭玄的原因是認為文王迎娶太姒時身份是公子,所以不能作為天子禮,孔子和哀公談論的內容也并不是意指天子禮。再有就是孔穎達認為鄭玄注《禮》時,以“先圣”為周公,《駁五經異義》中則以為“先圣”為天子,所以孔認為鄭“二三其說,自無定矣。”不管是反駁天子親迎的說法還是表達支持不親迎的觀點,《左傳》都一直在強調“天子禮”,所要表達的是天子至尊無敵的地位,不與常人同。這就是把天子完全置于一個獨尊無上的地位,與此同時自然出現了與常人不同的天子禮,不能推士禮以致天子。
君臣之分在公羊家看來只是一種秩序綱常,尊尊固然重要,但是一定要顧及親親之情,把親親貫穿于始終。而在《左傳》看來君就是天命至尊,“忠君”思想泛濫,把承天而受的君位抬高到絕對權力,君主高于一切,從而要求所有人絕對服從。在這樣的思想統治下,天子娶妻自然不親迎,天子至尊無敵,夫婦亦為君臣,有尊卑之分。
在親親與尊尊的調和之道上,作為融合今古二家學說的漢末經學大家鄭玄則另辟蹊徑:從表面上,他繼承公羊學的“天子親迎說”;但從實質上,又對公羊學將親親之誼貫穿尊卑之道的原則進行了否定和超越,形成了不同于《公羊》學者的天子親迎說。
對于天子親迎說,許慎在《五經異義》中列出了三家之言《,禮》戴說、《公羊》說、《左氏》說。《禮》戴與《公羊》說同,認為天子至庶人皆當親迎,許慎與《左氏》義同,認為天子不必親迎。鄭玄不同意許慎的看法,駁之曰:“太姒之家,在洽之陽,在渭之涘,文王親迎于渭濱。即天子親迎之明文也。天子雖至尊,其于后猶夫婦也。夫婦判合,禮同一體,所謂無敵,豈施于此哉!”鄭玄的意思是,天子雖然是至尊之體,但夫婦判合,應當合體同尊卑。而周文王在渭水之濱親迎太姒,則是為后世立下了天子親迎的明文典范。《春秋左傳正義》云:“是鄭意以此為天子之法,故引之以明天子當親迎也。”鄭玄主張天子親迎自明矣。
雖然鄭玄同意公羊學的天子親迎說,然他并不是從重“親親”的角度出發,而是反其道行之。《禮記·郊特牲》中:“男子親迎,男先于女,剛柔之義也。天先乎地,君先乎臣,其義一也。”鄭注云:“先謂倡道也。”這里的倡道為導引之義,是為了表明夫婦不僅有倫常之義,也含君臣尊卑之分。天子婚禮要端正人倫之始,彰明王者教化之端義,所以親迎之事就顯得尤為重要。《禮記·哀公問》中,哀公問“冕而親迎”,孔子認為國君婚禮“合二姓之好,以繼先圣之后,以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君何謂已重乎?”鄭注曰:“此言親迎繼先圣之后,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非天子則誰乎?”所以在這里,天子親迎內以治宗廟、配天地,外以施政教、立上下,并不是單純的親親之道。這里暫且不論鄭玄支持天子親迎的論據是否充足,只看他支持親迎的緣由。
鄭玄認為天子親迎后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這里被賦予了一種政治的合法性。宗廟為祭祀先祖的宗教性場所,皇家的宗廟更是象征著國家政權。天子與王后“禮同一體”共承宗廟,也是強調統治者毋庸置疑的合法性地位,通過祭祀天地,使政權獲得天命認同。所以天子親迎也是政權合法化的重要方式,有了重要的政治象征意義。如《周南·關雎》中“參差荇菜”一句,傳以為“后妃有關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備庶物,以事宗廟也。”鄭玄箋也是此意:“言后妃將共荇菜之葅,必有助而求之者。”可以看出后妃對于祭祀有重要的意義,也就不難理解鄭玄為何要強調天子親迎了。
天子宗廟祭祀是確認祭祀者身份的神圣平臺,天子作為國家中一切大型活動的主祭者,本質上也是表現天子的獨尊地位。而在宗廟祭祀中,王后是次于天子的另一個重要角色,王后與天子共事宗廟。《禮記·祭統》云:“既內自盡,又外求助,昏禮是也。故國君娶夫人致辭曰:‘請君之玉女,與寡人共有敝邑,事宗廟社稷。’此求助之本也。夫祭也者,必夫婦親之,所以備外內之官也,官備則事備。”鄭注:“具,謂所供眾物。”祭祀不但要求自己盡心盡力,還要求助于外,這就關系到婚禮了,由此國君娶親首要目的就是奉宗廟繼后世,祭祀也須由夫婦共同參加,足以顯示出女方的無可替代性。天子婚姻從來都不是男女之間的私事,而是關乎國家社稷,更是有著深刻的政治意義,在這里也可以看出,親親原則是存在感低微的,被強調、重視的明顯是尊尊原則。
鄭玄又切斷了親親原則貫穿于官制,以此彰明尊尊原則高于親親原則。《周禮·天官·冢宰第一》載:“ 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乃立天官冢宰,使帥其屬而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國。”鄭玄云:“象天所立之官。冢,大也。宰者,官也。天者統理萬物,天子立冢宰使掌邦治,亦所以總御眾官,使不失職。”《周禮》中天官是職官名,天官冢宰為百官之總,周代流行著君權神授的觀念,鄭玄這里所言“象天”也是有著強烈的天命意味。鄭玄認為,周天子立天官冢宰負責邦國治理,很明顯,這也是為加強皇權而設置的一種官僚體系,集權于天子,“尊尊”之道貫穿其中。這與公羊學者提倡天子也要重視“親親”截然不同。在鄭玄這里,尊尊為最高原則。
尊尊原則在宗廟問題中更是有明確的體現。皮錫瑞《駁五經異義疏證》載:
《詩》魯說: 丞相匡衡以為殷中宗、周成、宣王,皆以時毀。《古文尚書》說:經稱“中宗”,明其廟宗而不毀。謹案:《春秋公羊》御史大夫貢禹說:王者宗有德,廟不毀。宗而復毀,非尊德之義。正義曰:“鄭從而不駁,明亦以為不毀也。”
按周代禮制,五世親盡,血緣關系已遠,可以不用祭祀這位祖先,即“親盡則毀”,顯然,毀廟制度的實行是按照血緣遠近,這正是親親原則的體現。后因為祖宗功德,漢代又有了“宗不復毀”之說,這里就是尊尊原則的彰顯。要說明的是,這里的五世親盡采取的是西漢韋玄成與鄭玄的觀點,即除去當代則有四世親廟:天子的父、祖、曾祖、高祖這四代先祖。在上引的這段文字中,許慎表明了不同的主張,匡衡認為殷中宗、周成、宣王皆以時毀,若貢禹以為不毀者唯宗,所以尊德也,其說與《古文尚書》說認為既稱“中宗”,有著廟宗不毀的地位。這里鄭玄的態度是從而不駁,則是以為不毀。鄭玄思想體系中一直是君權思想為上,也就是尊尊原則高于親親原則。
由上而論,鄭玄作為漢代經學的集大成者,對于“天子親迎”這個論題在表面上來看,與今文學家同,而實質上,他所宣揚的是君權神授,尊尊原則自然高于親親原則,支持“親迎”也只是確立統治者的合法性地位舉措,充分體現了古文學家以君權為上的特性。見微知著,從這里足反映出鄭玄對于今古文經學家的融合與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