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依立 胡愛華
(南京工業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 江蘇 南京 211816)
文學倫理學批評(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興起于21世紀初,以西方倫理批評和中國道德批評為基礎,是“一種從倫理視角認識文學的倫理本質和教誨功能,并在此基礎上閱讀、分析和闡釋文學的批評方法”。該批評認為文學是特定歷史階段下倫理觀念和道德生活的表達形式,因此力圖將虛構的文學作品同現實世界相結合,通過探討文學描寫的倫理現象,揭示社會倫理關系和道德秩序的變化,為人類提供道德警示與倫理教誨。
倫理選擇、倫理環境和倫理語境是文學倫理學批評體系中的基本術語。倫理選擇是“文學作品的核心構成”,當人物面臨倫理上難以解決的矛盾沖突時,不得不從兩個及兩個以上的道德選項中做出抉擇,并為此需要承擔相應的后果。不過,要對人物的倫理選擇做出客觀公正的闡釋和判斷,就必須要以事件發生的倫理環境為立足點,同時還要回歸人物所處的倫理語境。倫理環境指文學作品存在的特定歷史空間,倫理語境則指文學作品中人物思考、交流和行動的具體環境。傳統道德批評重在從當代視角評價人物所做的倫理選擇及其產生的后果,而文學倫理學批評則更多從倫理環境與倫理語境出發,“運用辯證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研究文學中的道德現象……在歷史的客觀環境中去分析、理解和闡釋文學中的各種道德現象”,從而對人物的倫理選擇進行更為客觀而又全面地評價。
詹姆斯·喬伊斯的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描繪了20世紀初都柏林中下層人民所遭受的肉體與精神雙重癱瘓以及由此產生的倫理問題。正因為小說集包含著對道德倫理問題的探索,喬伊斯將其視作一部以“童年、青年、成年以及社會生活”為順序展開的 “愛爾蘭道德史”,目的是為了喚醒愛爾蘭人空虛麻木的心靈,實現他們的精神解放。《公寓》是其中的第七篇小說,分別從穆尼太太、女兒珀麗和房客多倫這三個人物的內視角展開敘述,每一敘述圍繞同一核心事件,即房東穆尼太太設計促成珀麗與多倫的婚姻大事,由此引發他們倫理上的選擇與取舍。本文擬用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解讀三位人物各自所做的倫理選擇,深入考察他們做出這些選擇的原因及動機,以揭示小說所傳達的倫理價值,為社會現實提供教誨警示。
穆尼太太在察覺珀麗與多倫的曖昧之情時面臨著三個倫理選擇。第一,當機立斷,勒令女兒與多倫斷絕交往。這個選擇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護珀麗的名譽,不過對于改善珀麗的未來生活以及提高穆尼家的社會地位毫無幫助。第二,稍加縱容,隨后向多倫索取錢財作為補償。這個選擇能夠改善穆尼家的經濟狀況,不過會將珀麗推到風口浪尖,使她在以后的婚姻市場中處于劣勢,同時也斷送了穆尼家的上升通道。女兒的名譽,補償的金錢,家族的地位,三者不可兼得,究竟哪一個更為重要?穆尼太太想必也經過了多方考慮,她明白一旦男女關系暴露,女兒將在輿論中難以立足,也知道其他母親接受錢財補償以求息事寧人,不過這樣的話珀麗就很有可能嫁不出去。最后,穆尼太太最終還是選擇放任珀麗與多倫交往,等待時機促成兩人結婚。
公寓租客大多是年輕男性,穆尼太太知道他們喜歡看到年輕貌美的姑娘,因此特意將珀麗安排在自家公寓做女招待,“讓她跟那些年輕人接觸接觸”。人們看到穆尼太太這樣做既能夠滿足男性租客(多倫等人)對女性(珀麗)的凝視欲望,在為公寓留住客源,還能替珀麗物色合適的結婚對象。珀麗與多倫的私情初露苗頭之時,穆尼太太選擇在暗中觀察。隨著兩人交往的不斷加深,他們之間的“風流韻事”在公寓租客之間逐漸傳開,她卻依舊聽之任之。直到觀察到珀麗舉止異樣,而多倫焦躁不安,便“斷定時機已到”,即兩人已經越過雷池發生了肉體關系,她立刻 “像屠夫切肉”般逼迫多倫娶珀麗為妻。McLoughlin指出,20世紀初的愛爾蘭強調在兩性交往上需要克制與約束,并嚴禁未婚男女發生婚前關系,尤其要求女性具有更高的道德天性和更強的是非觀念,一旦涉嫌違反了兩性道德,就有可能受到責難,乃至嚴厲的懲罰。因此對于未婚少女珀麗而言,過多的流言蜚語可能會玷污她的名譽,甚至致其身敗名裂。即便如此,穆尼太太仍舊縱容珀麗繼續與多倫交往,意圖用男女之實綁架多倫,然后名正言順地要他答應自己的結婚提議。她深知與多倫結婚不但能夠確保珀麗過上殷實生活,還能提升穆尼家的社會地位。
穆尼太太之所以選擇放任珀麗,主要根源在于其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而這一觀念也與其所處的時代關系密切。20世紀初,愛爾蘭是一個按等級劃分的社會。等級關系在家庭中體現為成員之間的尊卑位序。一般來說,家庭之中年長男性(丈夫)掌握權力,定奪家中的大小事務,而女性和年輕成員(妻子和子女)處于從屬地位。只有在年長男性缺位的情況下,年長女性才有可能憑借自身的經濟實力以及大家長的身份完成權力交接,按照等級秩序繼續掌控子女。
穆尼母女在家庭中同樣具有等級之分。穆尼太太在神父的見證下和丈夫離了婚,帶著兩個孩子生活,在這個新家庭中她取代了穆尼先生成為權力中心。一方面,穆尼太太精明能干,獨立經營著公寓,掌握著家里的經濟大權,而珀麗則是被母親“雇傭”到自家公寓干活,兩人的經濟地位懸殊明顯。另一方面,穆尼太太憑借其大家長身份,在家庭中擁有更高的地位。Warren指出,等級關系的本質是以“統治的邏輯”為特征的“價值二元對立”。按照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母親穆尼太太高高在上,女兒珀麗地位低微。“統治的邏輯”則進一步將雙方的從屬關系合理化,換言之,穆尼太太在家庭中處于核心地位,擁有絕對權力,而珀麗處于被支配地位,必須服從她的安排。由此可見,等級關系為穆尼太太掌控珀麗披上了合理的外衣。穆尼太太深知自家在社會中地位低微,要想改變這個現狀最為直接的方法就是將珀麗跨階層許配給中產階級男子,而利用男女之實進行要挾就是實現這個目的的有效手段。本質上說,她借助自己固有的等級觀念將珀麗性客體化,也即將珀麗作為個體的性部位或者性功能與其本人脫離,使其淪為男性滿足欲望的工具。文本中“屠夫切肉”這一隱喻,具體再現了穆尼太太如何出賣珀麗的過程。“新鮮的肉”暗指珀麗年輕美麗的身體,“屠夫”暗指“精明嚴格”的穆尼太太,“屠夫切肉”則表明她將珀麗的身體看作是一件新鮮待售的商品。此時,珀麗不再是擁有完整人格尊嚴的獨立個體,而是被其母親物化為取悅男性租客的工具。“賣肉”的過程表明她將珀麗在婚姻市場中成功出售,以換取她所期待的社會地位。顯然,穆尼太太將地位看得比女兒的尊嚴更為重要,而等級觀念賦予了她無限支配女兒的權力,并為她物化女兒的行為提供了看似合理的借口。
古往今來,“人類從理性的高度上認識到要維護以親子倫理關系為核心確立起來的社會倫理秩序和道德關系”,禁止血親之間(包括母女之間)互相傷害。而等級觀念卻借助等級合理的外衣加劇了家庭中地位高者(穆尼太太)對地位低者(珀麗)的盤剝,從而扭曲了本該正常的人倫關系。長此以往,必將不利于建立和諧穩定的家庭氛圍,更會影響到整個社會的穩定發展。
珀麗接受母親的安排在公寓做招待工作,此時她也面臨著兩個倫理選擇:潔身自好,自覺與男性租客保持距離,憑借自己的辛勤努力爭取過上理想生活;拋卻自尊,引誘男性租客,將婚姻作為改變自我命運的跳板。如果選擇前者,珀麗確實遵守了兩性倫理規范,并維護少女的清白聲譽,然而代價是她無法過上優越的中產階級生活,更不能擺脫低微的社會地位。如果選擇后者,珀麗必須承擔極高的倫理道德風險。未婚女性主動引誘男性,這一行為是對社會道德底線的嚴重挑戰,一旦事情敗露就會遭受輿論抨擊,甚至受到嚴厲處罰。是堅守道德底線?還是追求理想生活?珀麗在面對這兩難的倫理困境時肯定也曾糾結過,但她心中的天平最終還是倒向了后者。多倫的內視角揭開了珀麗如何引誘多倫的整個過程。他們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是在一天深夜,珀麗以蠟燭被風熄滅為由向多倫借火。年輕少女深夜造訪男子住處本就有悖禮節,而珀麗的穿著打扮更是有勾引多倫之嫌:她身著“寬松開胸的花邊睡衣”“白腳背從毛坯拖鞋的開口露出”,手腕上帶有香水的幽香。此后,珀麗陪伴晚歸的多倫吃晚飯,與他悄悄接吻,每晚互道晚安……
從文學倫理學批評角度深度剖析珀麗為何甘愿承擔風險委身于多倫,可以發覺她所處的倫理大環境難辭其咎。在20世紀初的都柏林,男性在社會中諸多領域處于統治地位,并且利用制度、觀念和規范等將女性置于他們的掌控之中。因此女性始終處于從屬地位,在社會生活各個方面深受壓迫和歧視。具體來說,她們在政治上沒有選舉權;宗教上被天主教視作男性附庸,而經濟方面更是難以獨立。根據愛爾蘭國家檔案館的數據顯示,至1911年在外務工的女性占比約為19.5%。少數女性即便能夠參與有償工作,也被限制在特定的工作領域,比如珀麗只能從事打字或者公寓招待工作。由于就業受限,女性很難實現財務自由,更不用說實現階層跨越,因此攀上地位更高的男性成為她們過上優渥生活的不二之選。
從文本的倫理語境來看,珀麗引誘多倫是為了在都柏林社會中擁有更高的經濟和社會地位。一是珀麗文化程度較低,就業選擇極其有限,她所從事的工作不足以支持她過上富裕生活。她先是在谷物商辦公室做打字員,而打字、記賬這類少數對女性開放的辦公室工作,工資待遇較差。隨后她在自家寄宿公寓做女招待,這項工作也毫無前景而言。相反,多倫在一位大酒商的手下工作,“薪水不低,估計可能還有些積蓄”,他的出現無疑為珀麗指明了提高生活質量的捷徑。二是珀麗希望通過婚姻實現階層躍遷。多倫出身中產階級,擁有可觀的社會地位。盡管文本中并未具體描述多倫的生活狀態,但可以從喬伊斯家沒落前的情況大致了解20世紀左右都柏林中產階級的實際情況。在喬伊斯的童年時期,他的父親在都柏林市政府做稅收員,工資待遇豐厚。他們一家住在“都柏林舒適的南郊”“雇用傭人,擁有體面的朋友”。喬伊斯本人在愛爾蘭最好的天主教學校——克朗高士森林公學接受了紳士教育。由此可見,中產階級生活舒適體面,社會聲望較高,也能接受良好的教育。相反,珀麗來自都柏林的下層階級,父母離異,父親聲名狼藉,母親以出賣女兒色相這等不光彩的方式經營著寄宿公寓。從多倫私下的抱怨中也可了解珀麗沒有受過良好教育,出身低微,舉止談吐淺陋庸俗。故事最后珀麗沉浸于“對未來的希望和憧憬”,不難看出她對中產階級的富足生活極其向往,為此她甘愿出賣尊嚴,選擇勾引多倫。
父權制的大環境下,女性遭受深重壓迫,被剝奪了自力更生和自我發展的機會,因而難以實現經濟獨立,也無法提升自身社會地位。種種壓迫又導致了她們在思想上的狹隘性,使得她們無法看清父權制才是她們應當斗爭的對象。她們一邊忍受著父權制對自己的壓迫,一邊卻又放棄抗爭,轉而依靠婚姻擺脫自身的不利處境。在此背景下,珀麗拋卻自尊,利用肉體引誘多倫。她的選擇看似“有傷風化”,卻折射出父權制壓迫下女性異常艱難的生存狀態。
小說隨著穆尼太太招呼珀麗“下來,親愛的。多倫先生想跟你談談”結尾,暗示多倫最終選擇娶珀麗為妻。在此之前多倫對于結婚一直舉棋不定,面對著極為艱難的選擇。如果與珀麗結婚,他必須忍受家人以及朋友們的奚落嘲笑,因為珀麗出身低下,言行粗鄙。如果拒絕結婚,他自然能夠繼續無所顧忌地尋歡作樂,但卻必須面對來自天主教和道德倫理的雙重壓力。在一度陷入兩難困境后,多倫最終迫于宗教壓力和倫理桎梏,還是選擇與珀麗結婚。
一方面,多倫深受天主教教義的影響,嚴格遵從牧師的教誨。20世紀初,天主教在愛爾蘭占據統治地位,絕大多數愛爾蘭人都是天主教徒。天主教利用程式化的宗教儀式將信徒置于掌控之中,如果信徒自知有罪,就必須帶著悔改之心向牧師懺悔,只有當牧師赦免了他的罪過,他的靈魂才能得到救贖,而任何偏離這個程序的行為都會導致懺悔無效。在穆尼母女的合謀之下,多倫未能抵制住珀麗的誘惑,與她發生了關系。東窗事發后,他也意識到自己違反了天主十誡,為了減輕內心的負罪感主動向牧師告罪。在天主教徒的懺悔圣事中,牧師擁有無可動搖的權威地位,因為他是代表上帝傾聽信徒的懺悔,并有權赦免他們的罪孽。具體地說,牧師首先要求多倫將與珀麗交往的“每一個可笑細節”都和盤托出。盡管牧師有義務為信徒嚴守秘密,但他濫用神職人員的權力侵犯了多倫的個人隱私。其次,在獲悉所有細節后,他對多倫進行恐嚇,聲稱多倫“罪孽實在深重”。此舉實質是逼迫多倫承認自己犯下了淫亂罪,從而加重了多倫的恐懼心理與道德負罪感。最后,他佯裝仁慈,給多倫提供了贖罪機會,要求他通過結婚洗刷罪惡從而爭取上帝的寬宥。由此可見,天主教利用教徒的無條件信任以及渴望救贖的心理控制他們的精神,麻痹他們的思想,使他們陷入盲目順從的窠臼,從而鞏固了天主教在愛爾蘭的統治地位。在個人意愿與宗教壓力的兩難困境中,多倫最終屈服于后者,選擇與珀麗成婚。
另一方面,由于受到社會道德倫理的嚴格約束,多倫選擇遵守兩性關系的倫理秩序。20世紀初,天主教勢力左右著愛爾蘭社會的方方面面,尤其對兩性倫理影響深遠。比如,天主教明確規定性行為僅限合法的夫妻之間,婚姻之外的性行為等同于邪淫,屬于八宗罪之一,觸犯者將會失去上帝的救贖。因此愛爾蘭社會自然也在兩性關系上形成了近乎嚴苛的倫理秩序,認為未婚男女發生關系傷風敗俗,應當予以懲戒。多倫在一家大酒商的公司工作了13年,而這家公司的老板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自然也是倫理秩序的忠實擁護者。有鑒于此,酒商老板必然對員工觸犯兩性倫理的不齒行為深惡痛絕,也會對觸犯者進行懲罰。多倫與珀麗保持著不正當的情人關系,這顯然違背了公序良俗,嚴重挑戰了社會的倫理秩序,消息一旦傳到這位老板耳中,多倫極有可能遭到解雇,而解雇意味著他多年來的辛苦勤勞化為烏有,比如豐厚的經濟收入,良好的個人聲譽,較高的社會地位……只有和珀麗結為夫妻讓他們之間的關系名正言順,他才能在職場平安無事。猶豫再三,多倫最終還是決定與珀麗結婚。
愛爾蘭天主教依靠程序規范的宗教儀式操縱著信徒,牢牢控制著他們的一言一行,從而達到不斷鞏固其統治地位的目的。同時,在天主教影響之下,社會形成了嚴格的兩性倫理秩序,這種倫理秩序一方面敦促民眾時刻劃清倫理界限,約束自我言行;另一方面對違反者施加嚴懲。多倫在兩性交往上陷入困境,發覺自己既逃脫不了天主教的控制,也無法規避社會倫理規范的束縛,所以只能被迫接受穆尼太太的婚姻提議。
《公寓》以簡練的筆觸觀照現實,穆尼太太在等級秩序的影響下縱容珀麗引誘多倫,想憑借女兒的婚姻提升家族的社會地位。珀麗深受父權制壓迫很難擁有上升途徑,因此選擇勾引多倫,想借助婚姻過上寬裕富足的中產階級生活。多倫迫于天主教的權威和社會倫理規范的束縛,最終違心地選擇和珀麗成婚。這三個人物在遭遇倫理困境時所做的倫理選擇,與他們所處的倫理大環境以及具體的倫理語境密切相關,而等級觀念、父權制度、宗教權威和社會道德倫理等因素極大地扭曲了他們的倫理觀念。由此可見,作品蘊含著喬伊斯對于倫理現象與倫理價值的辯證思考,直到今日仍然具有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