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蘇寧 武 岳
(江蘇師范大學科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00)
文學作為認識活動,其本質在于對生活真實的藝術反映。同時作為審美活動,為讀者提供審美體驗又是文學之為文學的內在根據。真與美構成了文學創作的價值追求,也在碰撞、融合的過程中激發出交相輝映的獨特藝術效果。那么,人們應當如何理解文學價值的真與美?二者之間存在怎樣的關系?本文將主要圍繞這兩個方面的問題展開討論。
文學價值中的“真”為藝術真實,是創作者主觀想法與客觀生活真實的辯證統一成果。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較為不同的是,前者主要將實際生活中客觀存在的人與事作為直接參照,而后者產生于內蘊自我人格與情感評價的客觀對象,是創作者對一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生活進行真實面貌的“詩意揭示”。概括而言,文學價值的“真”蘊含著“合情”與“合理”兩個方面。
“合情”意味著文學作品必須反映人們真實、誠摯的感情及意向。如李白所作的“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此句以極其夸張的手法,化沉重的憂愁為三千丈的白發,將其壯志難酬的暮年之悲抒發得淋漓盡致。“合情”的虛構以真實情感將讀者帶入與現實相離相存的藝術境界,在閱讀的思考與回味中達成情、理相融的統一,從而體現了這一虛構的合理性。
“合理”一是指文學作品要符合現實世界的本質性和規定性東西,或是恩格斯所言的人類社會真實的“現實關系”。例如小說《機器島》,凡爾納設想了一個名為“標準島”的人工世界,但在這虛構的島嶼中卻蘊含著“合理”的現實性因素:工業發展所帶來的社會糾紛、人類面對利益時的信仰沉淪、資本家內部不斷尖銳化的矛盾斗爭……作品中諸如此類的“詩意揭示”與客觀存在的“現實關系”緊密相連,凝結了創作者對工業社會的批判與反思。除此之外,“合理”還意味著與人類積極健康的理想相符合,通過虛構的方式可以表達人在社會規律下的美好心愿。《格列夫游記》通過虛構的幻想展開荒誕離奇的情節敘述,真實地表達了殖民地人民反抗統治者的迫切愿望,以及對無意義的黨派斗爭等現實世界問題的否定性評價。將“合理”的內容摻入虛構的想象之中,賦予了真實以藝術的表現力。
值得強調的是,這里的“理”不一定達到與現實社會的本質或物理規律完全相合的要求,更多合乎的是人們共通的邏輯與理性能力。換而言之,不是合乎一種既存的事實之理,而是合乎一種人們將如何存在于世的“未來之維”。如米蘭·昆德拉的作品,集中探求“人之存在”的問題,蘊涵著人文主義關懷以及對生命存在本質的索解。他運用更加真實并且貼合生活的視角,看待人的精神及行為的存在方式,將存在的真實指向“未來的真實”,而這指向未來的維度即是“理”的所在。
在文學活動中,“美”位于價值功能的核心地位。具體是指文學在真與善統一的基礎上,滿足人們對美的需求,給予人以精神上的愉悅。從審美角度而言,以語言美、形式美等表現方式具體呈現,通過語言塑造藝術形象并與情感相融,賦予讀者美感與理解力。這里本文將針對其中的兩個特質進行闡述。
第一,語言的圖畫美。即為讀者提供意趣無窮而又真切如畫的生活畫面。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觸其物,如臨其境。如《山居秋暝》,王維以樸素平直的筆尖勾勒詩意,通過捕捉事物的光、影、聲、色,使其充分自然地表現于詩作中。袁行霈曾這樣評析:“自然的美與心境的美完全融合為一體, 創造出如水月鏡花般不可湊泊的純美詩境。”詩句中“空山”“新雨”“明月”等意象的運用,使雨后山間的清新景象躍然紙上。婀娜的荷葉一片片被劃到兩側,無數珍珠般晶瑩的水珠翻滾著、歡笑著,正如蘇軾所稱道的“詩中有畫”。而這種語言的圖畫美引人遐想,營造身入其境之感,是藝術美的重要構成因素。
第二,技巧的創造美。宗白華曾言:“藝術家往往傾向以形式為藝術的基本,因為他們的使命是將生命表現于形式之中。”由此可見,形式創造對文學審美價值的實現具有關鍵意義。而藝術技巧是形式創造的重要表現方式,創作者以翻新出奇的精神與精煉巧妙的藝術技巧進行文學創作,可生成更深厚的審美體驗。試看蘇軾的這句詩:“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其中跳、亂二字,以珠擬雨,靈動而傳神地將驟雨的雜亂無序描繪出來,不得不嘆服其技巧之精妙。同時,此詩也可以令人聯想起杜甫的“俄頃風定云墨色”以及白居易《悟真寺》中“赤日間白雨”等詩句。蘇軾將化用的藝術手法運用得穩妥精當、渾然天成,賦予了作品新的內涵與審美價值,體現了意蘊新生的美學特征。
但技巧亦是需要把握尺度,力撰硬語易露出斧鑿之痕而失天籟之自然。正如王國維先生所提出的“隔”與“不隔”之論,形象得不清晰以及技巧的過于強調如“霧里看花”,會增加讀者理解時的隔閡,易造成意蘊的流失。但此處的“隔”需要結合話語的蘊藉屬性來辯證看待。將技巧與文本的意蘊相結合,縱意所如,不落俗套,可以達到水中著鹽的妙境。這種看似“隔”實為“不隔”的高超技巧,使得作品的韻味漸顯,以恬然回甘,予以讀者更自然的審美感受以及回味的空間。又如修辭、煉字等手法的使用亦使語言表達更為適切,讀者于反復的字句推敲中可以感受到意蘊的變化,文學奇巧尖新的魅力也由此體現。
真、善、美作為精神價值的三大基本形式共同構成了相互聯系、滲透的價值體系。但在文學史上,因真與美各自價值取向及功用的獨立性,關于二者的關系問題產生過不同的傾向性觀點。
一是提倡“美勝于真”,將形式、語言等方面的美視作文學價值的重心。例如,羅蘭巴特在強調作品的結構之美時曾言:“作品之所以是文學應當體現在其純粹是結構形式,其核心是‘文學性’。”語言學家羅曼·雅各布森進一步發展了“文學性”觀點,將結構主義語言學與詩歌批評相連接,提出“詩歌是自在的詞”等結構主義語言詩學理論。羅曼·雅各布森追求將形式之美外化為文本之美,并圍繞“以文本為中心”這一重點進行探索。
但另一方面而言,“美勝于真”觀點所存在的局限性亦是不可忽視的。雅各布森將文學的語言系統視為較為封閉的符號結構,過于強調形式的規范化和約束力作用。有研究專家對此曾言,雅各布森從不允許他對語言、其他符號系統及其運作的研究涉及社會、文化、意識形態或詩歌效果等。不可忽視的是,文學價值的生成包含兩個關鍵環節,即作家的創作和讀者的閱讀接受。“美勝于真”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讀者“再創造”的文學意義,并使作家失去了相對自由的創作與想象的空間。形式與結構的臻于完美無法替代其內涵的蘊藉性,一味追求藝術美感而脫離真實促使了其內在情、理的流失,難以將真、善、美統一的文學現象詮釋完整。因此,“美勝于真”片面強調了語言、形式等方面的審美特質,忽視了知識價值的重要性,具有一定的局限。
與“美勝于真”觀點相反的是尊崇“真勝于美”,側重于文學作品中內容的真實性呈現。老子在《道德經》中論及語言時再三突出“信”的重要意義,如“信不足焉,有不信焉。”并強調語言文辭必須符合自然規律,“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 ,驟雨不終日。”他反對“多言”的觀點內蘊著珍重語言,遵從并保持其真實性的思想內涵。在內在邏輯上與其“美言不信”的觀點是相一致的,體現了老子對于語言文辭真實性的較高要求。理學家李贄的“童心說”與這種“求真”的思想也較為接近。他將“真”置于理論的核心位置,認為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都只存在于“真心”,自然界是“我妙明真心的一點物相”。
除了宗教學說對“真勝于美”的認可外,中國古典小說也受其影響較深。小說在唐朝之前以“尚實”為主要特征,而在發展后期出現了虛構性的意識并加以自覺提倡的文學現象。例如,葉晝提出“劈空內造”,將虛構與想象視為小說精彩有趣的重要創作因素。金圣嘆提出 “以文生事”,強調如果過分拘泥于歷史,作者則變成了“官府傳話奴才”等,這些觀點充分表達了對小說的虛構性所持的肯定態度。
伴隨創作的繁榮,明清小說的理論研究也日臻成熟與完善。理論家在營建虛構理論的同時更重視小說的真實性,普遍認為傳奇性需要寓居于真實之中。例如理論家毛宗崗所持的“文學匠心為歷史還原”的觀點,認為歷史小說不同于歷史著作:歷史小說“紀人事”,是“敘一定之事”;創作應以“天然妙事,湊成天然妙文”等,作者要在尊重歷史事實的前提下進行創作,以史實為依據。但不可否認的是“真勝于美”這一觀點排斥虛構和想象,機械僵滯地求真,削弱了創作者寫作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在一定程度上會造成文學所特有的神秘色彩與藝術魅力的褪色,易使未經藝術處理創造的作品缺少鮮活靈動之美,以至于多樣化、豐富化藝術特色的流失。
真善美雖各自代表了不同的價值取向,引領了不同的文學創作與批評傾向,但人們在具體文學作品中卻總是以三者融合的形態去感知它們。盡管在微觀的文學創作中各有所側重,但文學活動作為一種歷史性活動,其追求必然體現了三者的內在一致性,形成整體性的價值體系。結合上文所闡述的古今中外的文學事實可得,真、美之間具有不可割裂的統一性,無法相互脫離而獨立。將二者文學價值進行分立的文學創作,消減了整體的審美價值。因此,真與美應在整體的價值系統中高度統一,進而達成以真求美、以美啟真的審美效果。試舉蘇軾的此句詩歌為以明之,“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詩人將強烈而自由的感情融入這變化的自然萬物,并與含蓄的政治意蘊與人生哲學相結合。這種情理交融的境界正如錢鐘書在《談藝錄》中所言:“不泛說理,而狀物態以明理。”此詩獨特的藝術價值就在于體現了實際生活現象之真、富有哲思啟示之善,以及藝術美的氣骨與韻味。使讀者在真、善、美的渾然一體中,感受到別有理趣的文學境界。
另一角度而言,文學作為一種特殊的審美活動,更多的是要求作品具有審美感受,為讀者提供審美體驗是其發生的根本。因此,審美無疑是文學實現各種價值功能所圍繞的核心。其地位也影響了知識價值,使之成為審美之真,“審美化真實”的文學現象依此產生。具體是指在文學價值系統中,美將真賦予藝術審美化的表現形式,進而構成真美合一的文學價值取向。
文學作品的具體內容往往蘊含了某種對現實之真的價值追求,但這種追求較為內蘊、抽象和主觀,需要借助文學的特殊審美形式才能生動、完整、感性地外化出來,即詩意化的語言與形象系統。“審美化真實”作為情、理內容的藝術組織手法,充分發揮了這一詩意化的形式創造作用,具體可劃分為兩個方面。
一方面,指向現實的真實性賦予文學作品鮮活、真切的歷史、社會經驗基礎,使其更具時代與生活之厚重感。以老舍的作品《茶館》舉例,作者選取了裕泰茶館這個象征著內憂外患的舊中國為觀察窗口,通過人物生活的變遷反映整個時代的變遷。該話劇取材于社會生活,濃郁的京文化特色鑄就了歷史的復現,茶館里的陳設昭示了在各個特定歷史時期中的時代和文化特征。真為美提供了內容的基礎,奠定了豐富蘊藉的內涵意義,二者相得益彰,使得《茶館》在真實地呈現中又不失地域文化的溫度。
另一方面,審美形式賦予文學作品更具詩意的形象系統,令作品中的真實超越時空限制,使其富有象征、典型和蘊藉性。創作者透過生活真實的表層,運用主觀感知與再創造作出藝術的揭示與表現,突出表現其遵循的審美價值追求。以魔幻現實主義為例,雖然以現實真實為基礎,但作者通過極端的夸張手法催生出強烈的藝術效果,將生活真實經由藝術創造轉化為亦真亦幻的藝術真實。而這種轉化后的“詩意真實”也是文學之真的存在方式之一。例如在《百年孤獨》一書中,作者通過巧妙的構思和想象,形成了現實與幻想相結合的獨特畫面。在虛實交錯中,激起讀者對創作真實本質的追求欲望,這種對真實的心靈化即為“審美化真實”的運用。
綜上所述,文學價值結構的理想宏觀形態始終是真善美相統一的,真與美的關系在該系統中表現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方面,指向現實的真實性賦予文學作品鮮活、真切的歷史、社會經驗基礎,使其更具時代與生活之厚重感;另一方面,審美形式賦予文學作品更具詩意的形象系統,令作品中的真實超越時空限制,使其富有象征、典型和蘊藉性。最后,“審美化真實”是真、美關系整體、集中的體現,在追求更高層次的審美感受時,充分理解這一文學現象或許能為人們提供新的啟示。
注釋:
①(德)恩格斯: 《致明娜·考茨基(1885年11月26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5頁。
②袁行霈:《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37頁。
③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95頁。
④近代王國維用語。他在《人間詞話》中提出:“隔”如“霧里看花”;“不隔”如“豁入耳目”。
⑤Richard Bradford,Roman Jakobson:Life,Literatu re,Art,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4,p.11。
⑥引自《道德經》第23章: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
⑦郝威:《淺析毛宗崗點評〈三國演義〉中敘事意識的自覺與成熟》,《電影評介》2009年第7期,第102頁。
⑧黃之棟:《性理風騷一例收——論理學對呂本中及其詩歌的影響》,《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1期,第87-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