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論金庸小說的愛情類型及其啟示價值

◎郭步山 殷鳳平

（揚州大學廣陵學院 江蘇 揚州 225000）

金庸先生是新派武俠小說的宗師級人物，其一生總共創作了15部武俠小說。金庸的武俠小說不僅在文學界引起巨大反響，還多次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影響廣泛，甚至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金庸小說之所以有如此之大的傳播覆蓋面和影響力，除了其獨具匠心地的武功描寫和光怪陸離的江湖世界的營造之外，愛情書寫也是其文學價值和藝術成就的重要體現。金庸武俠小說的成功不僅僅在于他筆下描繪的武俠世界，更在于他創造的豐富而深刻的愛情世界。金庸的幾乎每一部武俠小說，都有著令讀者心馳神往、感同身受、沉淪其中的愛情書寫，展現了癡男怨女們豐富的情感世界。金庸小說的愛情書寫，不重復不雷同，男女主人公的個性鮮明，愛情的開始、發展到結局，也各不相同。筆者經過深入探究，梳理出金庸小說的愛情類型主要有：性格互補型、心靈知己型、偏執型、情癡型、投機型、叛逆型、逢場作戲型等。每種類型的愛情故事不僅給讀者帶來了不同的情感沖擊和藝術享受，也蘊含著各自不同的啟示價值。對于今天的人們在處理情感問題時，仍有著一定的借鑒意義。

一、性格互補型愛情及其啟示價值

在金庸小說所塑造的若干對戀人當中，《射雕英雄傳》中的郭靖和黃蓉、《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和趙敏，無疑是性格互補型的代表。郭靖為人正直、坦誠、憨厚，資質魯鈍且語言木訥；黃蓉聰明伶俐、多才多藝、能言善辯、擅長溝通，有時還愛捉弄人。這兩個人的個性差異極大，甚至可謂是性格截然相反的兩類人。然而，他們卻演繹了世間最美好、最持久、最和諧的愛情。當然，性格的巨大差異之所以沒能成為他們之間產生愛情的鴻溝，有一個重要的前提是，他們有著相似的價值觀和人生觀，那就是善良、正直和濃烈的家國情懷。黃蓉可謂是郭靖人生事業上的伯樂，她能夠發現和欣賞郭靖身上的優點，懂得如何發掘郭靖的巨大潛力，幫助郭靖從一個資質魯鈍的年輕后生一步步成長為武功高強且受人尊敬的一代大俠，成長為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而郭靖也能夠做到對黃蓉忠貞不二、關懷體貼、倍加寵愛。郭黃這份性格互補型的愛情，隨著時間的推移更顯和諧與濃烈，在《神雕俠侶》之中，已身為丐幫幫主的黃蓉堅定地幫助丈夫郭靖共守襄陽孤城，抵抗蒙古大軍的南下，城破之日，二人以身殉國，實現了他們之間愛情的鳳凰涅槃，令人敬佩不已。

在金庸的另一部作品《倚天屠龍記》中，也同樣有一對性格互相型的戀人，那就是張無忌和趙敏。張無忌是武當七俠張翠山之子，張三豐的徒孫，武功高強，身居明教教主之尊，但個性卻優柔寡斷，做事不善于作決斷，在處理感情問題方面也容易拖泥帶水。對于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這四位他生命中出現的美麗姑娘，似乎他對趙敏愛得最深，最后他對周芷若也是如此表述的，但在其內心深處，到底愛哪一位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選擇往往是被動性的，容易被他人所左右。而趙敏則是掌握天下兵馬大元帥的汝南王之掌上明珠，貴為大元帝國郡主，美貌與智慧兼備，更重要的是，她的個性屬于明斷果決、敢作敢當的豪爽類型。金庸在描寫趙敏的外貌的時候，用了如下一段表述：“面瑩如玉，眼澄似水，笑意盈盈。雙目黑白分明，靈亮慧黠，炯炯有神。三分英氣，三分豪態，同時雍容華貴，自有一副端嚴之致”。（《倚天屠龍記》）在美麗聰慧的外表之中，爽朗痛快的氣質亦躍然紙上，還透著一份自信和任性。在張無忌與幾位女子的愛情糾結之中，趙敏最終能夠勝出，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她的個性與張無忌之間的互補。趙敏對于愛情的態度是熱烈直率，不掩飾，不猶豫，落落大方，甚至主動出擊。她顯然有別于傳統女性的含蓄溫婉。張無忌為人正直誠實，性格隨和，但明顯的缺點就是不擅長于自己做決定，他正需要趙敏這種習慣拍板的人來規劃自己的人生道路。趙敏為了自己的愛情，不惜和家人決裂，不惜放棄自己的郡主身份。而張無忌也為趙敏的勇敢、直率、真誠的個性所打動，兩人最終喜結良緣，過上了神仙眷侶般的隱居生活。

從郭靖、黃蓉和張無忌、趙敏這兩對戀人的愛情經歷當中，不難發現，性格的互補對于愛情所產生的重要作用。互補型的性格可以使得愛情的雙方更容易欣賞到對方的優點，也更容易對對方產生依賴感，同時也可以更好地彰顯自己的存在感。對于雙方的事業發展來說，能有一位與自己性格互補的愛人，在身邊幫扶指點，提供不同的觀點與視角，也更容易得到良好的事業發展。

二、心靈知己型愛情及其啟示價值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茫茫人海，滾滾紅塵，多少人發出了知音難覓的感慨。的確，心靈的知己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能在愛情之中，遇到一位懂得自己內心的想法、理解自己的為人處世方式、和自己的價值追求相同的戀人，那真是人生莫大的幸福了。在金庸的小說中，就有這樣的兩對心靈知己的戀人，那就是《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與任盈盈，《天龍八部》中的喬峰與阿朱。

令狐沖是華山派的大弟子，因機緣巧合，得到了華山派絕世高手風清揚的真傳，武功卓絕。令狐沖表面上放浪不羈、不拘禮俗，實際上他卻是一個鄙視功名利祿、不屑與人爭斗、灑脫自在、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有著隱士情懷的人。在愛情方面，由于和小師妹岳靈珊有著青梅竹馬的成長經歷，所以，令狐沖自然而然地就愛上了他的這位可愛又有點任性的小師妹。但是，隨著林平之的到來，令狐沖最終失去了小師妹的愛情。他曾經無比痛苦，飽嘗失戀的苦澀之味。幸運的是，他很快就遇到了自己人生中的心靈知己——任盈盈。任盈盈是日月神教前任教主任我行的獨生女，被人尊為“圣姑”。任盈盈是一位頗具涵養的女子，她雖為“圣姑”之尊，但性格并不張揚，她包容、大度、沉靜、內斂，善解人意，溫潤如玉，無意功名，淡泊嫻雅。在令狐沖人生最失意的時候，任盈盈能夠給予他無盡的寬慰和理解，只有她真正懂得令狐沖的內心所想。對于令狐沖對小師妹的那份揮之不去的情感與掛念，任盈盈也能夠充分理解，大度包容。兩人都對充滿爭斗的險惡江湖心灰意冷，最終雙雙封劍歸隱，終老林泉，成了江湖中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

《天龍八部》里的喬峰本是契丹人，成為孤兒后被漢人撫養長大。在他的身世沒有被揭穿前，他是丐幫幫主，一直秉承著驅除韃虜、為國效力的原則，為中原武林立下了汗馬功勞，受到每個人的愛戴和敬仰，是名副其實的大英雄。但是當喬峰契丹人的身份被揭穿后，他就成了武林公敵，沒有人會記得蕭峰曾經的貢獻，人人都想除之而后快。身世之謎、契丹人身份的困擾以及被誣陷殺害養父母和師傅的罪名，凡此種種，壓在了蕭峰的身上，此時，蕭峰的內心是無比孤獨的，人生一片灰暗。幸好，上天為他安排了一位善良的女子——阿朱。杏子林中，是這個素未謀面的弱女子為他出言抗辯；聚賢莊上，只有她擔心蕭峰的安危，不顧自己的生命安全，想要和蕭峰生死與共；雁門關外，更是這個重傷初愈的弱女子，從江南一路來到塞北，在石碑下等了五天五夜。阿朱在蕭峰的心里仿佛是一束光，給他帶來了溫暖和生活下去的動力和希望。

其實阿朱的容貌并不突出，金庸更注重對她性格的描寫。阿朱善良勇敢、善解人意、有主見識大體。蕭峰遇到阿朱，是幸運的。聚賢莊上，蕭峰和江湖上的豪杰刀兵相見，為阿朱求醫，一個原因是看慕容復的顏面，還有一個原因也是為了抒發自己心中郁結之氣。直到阿朱孤身一人來到千里之外的雁門關，在那里等了五天五夜，然后一路跟隨對方，用溫柔的話語撫慰蕭峰，天臺山上兩人互通心意，定下了塞上牛羊的約定。阿朱能夠為了蕭峰，在聚賢莊上與其同生共死；雁門關苦苦等候，陪伴蕭峰；在蕭峰被千夫所指之時，阿朱幫其分擔，給其鼓勵；當蕭峰百口莫辯時，阿朱幫他一起查明真相。無論何時何地，阿朱一直都是義無反顧、毫無保留地追隨蕭峰。只是世事難料，阿朱救父心切被蕭峰誤殺從此兩人陰陽相隔。蕭峰對阿朱情深意切，為了阿朱甘愿放棄江湖情仇，一起去雁門關外牧牛放羊。在阿朱死后，遵循阿朱的遺愿，照顧其妹妹阿紫，他一直包容阿紫的刁蠻任性、無理取鬧。直到在雁門關外自盡之前，他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對阿朱的承諾。在人心險惡的江湖之中，喬峰與阿朱堪稱真正的心靈知己。

心靈知己型的愛情，可以讓雙方在相處的過程中得到心靈上的莫大寬慰，雙方都能理解彼此的內心所想，雙方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高度契合，在漫長的共同生活之中，都能視對方為心靈的避風港，當一方在外面遇到挫折或者不開心之事情的時候，想到自己的愛人，內心總能感覺到無限的溫暖，愛人仿佛是自己的內心深處永不熄滅的一盞明燈，這樣的愛情是極其穩定的，也是幸福指數相對較高的愛情。

三、情癡型愛情及其啟示價值

癡男怨女，自古有之。所以金代元好問曾經發出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摸魚兒·雁丘詞》）的千古之慨。在金庸的小說中，情癡型愛情的代表莫過于《天龍八部》中的段譽對于王語嫣的那份執著的追求。段譽，大理國鎮南王世子，他博學多才，英俊善良，他不愛武功也不學武功，即使是自家絕學段氏“一陽指”也不愿意學。書中段譽回憶自己從小對喜愛的事物就癡癡迷迷，因此父母都叫他“癡兒”，這其實也是在暗示接下來段譽對王語嫣癡迷的追求。佛教中有所謂“三毒”，其中癡毒是根本。情癡自然是為情所迷，看不清自己和世界的真相，形成了錯誤的認知，繼而產生貪欲、嗔恨。段譽偶然間進入一山洞之中，對洞中的玉像一見如癡——“此時段譽神馳目眩，竟如著魔中邪，眼光再也離不開玉像”，這時的段譽心中對玉像已經落下情根，因此在見到和玉像十分相似的王語嫣時，脫口而出“神仙姐姐”，“他在夢魂之中，已不知幾千幾百遍的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親見，真不知身在何處，是人間還是天下？”在他心中王語嫣就是神仙姐姐的化身，所以他不可自拔地迷戀上了王語嫣。

段譽自從在曼陀山莊上見到了王語嫣之后，便開始了追求之路，對她死纏爛打，即便被別人戲稱為“癩蛤蟆”，他也毫不在意。他癡癡糾纏王語嫣，就算被包不同驅趕，也不肯離去。盡管如此，王語嫣卻沒有對段譽產生一丁點的愛情，也沒有為他說過半句好話，王語嫣心中只念著表哥。最后在少林寺外，他被慕容復踹在地下，性命堪憂時，王語嫣一點也沒有關心他。他父親和南海鱷神舍命來救，慕容復出指點中了段正淳胸口，王語嫣反而大聲喝彩。凡此種種，皆可以看出王語嫣對段譽毫無愛情可言。她和普通大眾一樣對慕容復這種強者有著崇拜和喜愛，王語嫣的愛情就是追隨大流的仰慕強者。因此當慕容復和段譽同時出現時，她只會追著慕容復而看不見段譽。但是一次次追尋表哥的腳步，換來的還是表哥的冷漠，慕容復一心只想復國，他需要的是能夠給予他財力或者權力支持的妻子，為此他想要成為西夏國駙馬，柔弱的表妹并不能給他助力。王語嫣一直沒有認清這種現實，直到她跳崖一次未死，跳井又一次未死，慕容復在旁邊都沒有去救她，她才感覺到真正的心灰意冷，在段譽伏低做小的對比下，她終于選擇了段譽。

可是段譽對王語嫣的愛是真的嗎？也未必盡然！段譽癡情執迷，但他的對象其實乃是那尊玉像，是那件完美的藝術品，其他的都不過是替代品。無崖子雕琢出了李秋水妹妹模樣的玉像，機緣巧合，被掉入無量洞的段譽看到，驚為天人，將其奉為神仙姐姐。無崖子的女兒李青蘿遺傳了李秋水的美貌，然后又生下了王語嫣，而王語嫣的外表和洞中的那尊玉像極其相似。實際上，我們從段譽對王語嫣的一見鐘情的場景就可以知道他內心更多的是對“神仙姐姐”玉像的喜歡，因為王語嫣長得和那尊玉像實在是太像了，所以段譽就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她。段譽見到阿碧后，夸她長得漂亮，有一番話十分耐人尋味：“比你俊美十倍的人，世上絕不會有，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像天仙。只要跟你差不多，便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這表面上是在夸阿碧長得漂亮，實際是段譽內心對玉像喜愛的真實表現。在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性形象便是是那無量洞中的玉像天仙，因此當玉像被王語嫣因妒忌憤然推翻了玉像，玉碎了，段譽心中的魔障就碎了。他終于明白自己所真正執著的其實只是王語嫣的容顏，于是終于從這份情癡中擺脫出來，選擇了與王語嫣分手。

情癡型的愛情，往往是由于迷戀對方的外表或者是某種特定的氣質而產生的。情癡型的愛情有讓人感動的一面，但往往也會給雙方帶來許多困擾。愛情不是單向的，它需要雙方相向而行，共同的投入。不顧對方感受的單向情癡，其實也是自己內心的一種魔障，需要克服。否則就有可能對對方也對自己產生傷害或者困擾。擺脫單向的情癡，看到生活中更多美好的人，才會真正擁有屬于自己的愛情。

在金庸的小說中，除了上述幾種類型的愛情之外，還有逢場作戲型的愛情，例如段正淳和他的一眾情人們之間的愛情。這種愛情更多的是情欲的放縱，對雙方的家庭造成破壞與傷害，不值得提倡。還有偏執型愛情，例如阿紫對喬峰、游坦之對阿紫的愛情。這一類的愛情完全不顧對方的感受，在對方明確告知自己不會接受自己的情況下，仍然死纏爛打，甚至被對方折磨羞辱（阿紫對游坦之），也不改對對方的癡戀，這樣的愛情是極其偏執的，是病態的，更毫無價值，應該予以批判，值得世人警示。還有投機型的愛情，例如林平之對岳靈珊的愛情，這樣的愛情完全是出于一方的投機需要，本質是欺騙；還有叛逆型的愛情，例如楊過與小龍女之間的愛情，他們勇敢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追求自由幸福的愛情，歷經坎坷，有情人終成眷屬。綜上所述，金庸的小說雖然屬于武俠小說范疇，但其中對愛情書寫的投入筆墨極大，作者精心設計敘寫了若干不同類型的愛情故事。金庸小說的愛情書寫，不僅使得其武俠小說的文化內涵得到了極大的豐富，增加了其小說的藝術感染力，也為讀者提供了許多愛情的借鑒，具有一定的文化啟示價值。

注釋：

①金庸：《天龍八部》，廣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57頁。

②金庸：《天龍八部》，廣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464頁。

③金庸：《天龍八部》，廣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4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