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超
(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河北 石家莊 050031)
白洋淀地處太行山東麓的冀中平原中部,由大清河水系的多條河流匯集而成。白洋淀之名首次出現于北宋,時稱“白羊淀”。從學術研究角度,白洋淀有宏觀、中觀、微觀三個概念。宏觀指全更新世的巨型湖沼,稱“古白洋淀”;中觀指眾多淀泊組成的白洋淀湖群;微觀指白洋淀湖群中面積最大的一個淀——白洋淀。目前雄安新區范圍內的白洋淀是中觀概念的白洋淀湖群,由白洋淀、燒車淀等大小不等的近150個淀泊和3000多條溝壕構成,大致范圍西至徐水、清苑,東至任丘、雄縣,總面積300余平方千米。
白洋淀所處的華北平原屬新華夏構造體系中的華北斷陷區,是古雍奴藪的遺跡,“亙霸、文、東、武、靜、文、大七州縣境”,很早就出現在《水經注》等史書中。考古工作成果進一步證實,白洋淀歷史文化傳承有序,最早可追溯至距今約1萬年的徐水南莊頭遺址,并發現了北福地、仰韶、龍山等時期連續的考古學文化遺址,代表了本地區新石器時期文化的不同發展階段。夏、商、周時期,白洋淀位于中原王朝與北方戎狄之間,是中原王朝的北境,這一時期中原王朝著力對白洋淀地區進行有效管理,逐漸成為北方邊防屏障。戰國時期處于燕國南境,燕昭王沿白洋淀的北岸筑五百里的燕長城,阻止淀水北泛,奠定了白洋淀從古至今的北界,此時的白洋淀文化,既包含中原諸侯國同質文化,同時也夾雜北方戎狄文化因素,形成了具有本地特色的燕文化。秦至隋唐,白洋淀文化延續的傳統特征依然存在,既有中原王朝一統文化的鮮明共性,又包含北方地域文化的特性,形成了獨特的北方平原水域文化。
《新唐書》記載:“開元十三年,更有九十九淀。”這說明此時白洋淀的淀泊規模已經很大了。但此時的白洋淀仍為天然的、未經人工大規模治理的原始面貌,大規模開發治理始于北宋。北宋政府采取的主要措施是建設塘濼工程和興建屯田,白洋淀能成為華北地區最大的湖泊,與北宋的大規模開發密不可分,故稱“東西二淀為宋何承矩塘濼之遺”。元、明、清定都北京,白洋淀地區納入京畿范圍,白洋淀地區文化展現京郊文化特征。明末清初,白洋淀周邊大筑堤防,順治時“堤堰蜿蜒可數百里或數十里”,康熙、乾隆皇帝來白洋淀游春水圍四十余次,并建造端村、郭里口、圈頭、趙北口四座行宮。
白洋淀區域在北宋時期屬河北路,是北宋與遼國對峙的前線,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河北沿邊興修塘濼屯田,目的是“保庇邊民,伸其耕植”。白洋淀區域的農業開發最早可追溯至唐代,“武德五年分鄚置。有通利渠,開元四年,令魚思賢開,以泄陂淀,自縣南五里至城西北入滱,得地二百余頃”。屯田是帶有軍事功能的農業生產活動,“有地利則開屯田、營田,以省饋馕”。北宋時期在白洋淀區域大興屯田,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原因:
一是軍事因素。契丹善于騎射,河北路地勢平坦,極利遼騎機動。基于北宋在此區域建設的大面積塘濼,屯田大部分為種植水稻的水田,塘濼和水田交錯形成密集的水網,起到了阻礙遼騎快速機動、鞏固邊防的作用。“靜戎、順安、威虜軍界皆置方田,鑿河以遏胡騎。今保州、廣信、安肅軍境皆可設置,與竦前言陷馬坑類,極邊賴之,與塘水共為利也。”由此可見,屯田也是構成北宋“水長城”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是經濟因素。河北路處在宋遼對峙的邊防前沿,戰爭對河北地區農業生產破壞嚴重,同時大面積的塘濼和牧監用地、嚴重的河患導致大面積土地無法耕種。另一方面,沿邊駐軍人數較多,軍糧需求量大。“河朔連歲繹騷,耕織失業,州縣多閑田,而緣邊益增戍兵。”如果利用軍隊蓄水屯田,開墾荒地的同時可提供軍糧,可以說河北路的農業很大程度上是一種邊防農業。
三是自然條件因素。屯田發展建立在塘濼工程建設的基礎上,大面積的塘泊可為水稻種植提供穩定的水源,水田與陸田相比,生產更加穩定。“陸田命懸于天,人力雖修,茍水旱不時,則一年之功棄矣。水田之制由人力,人力茍修,則地理可盡。且蟲災之害亦少于陸田,水田既修,其利兼倍。”
北宋最早明確提出興河北屯田的是時任滄州節度副使的何承矩:“俟期歲間,關南諸泊悉壅闐,即播為稻田……春夏課農,秋冬習武,休息民力,以助國經。如此數年,將見彼弱我強,彼勞我逸,此御邊之要策也。”按照何承矩的構想,利用天然水域,開墾稻田,戍守將士春夏從事農業生產,秋冬進行軍事訓練,屯田產出軍糧可以減輕國家和民眾的負擔。河北沿邊安撫都監王臨也認為:“保州塘濼以西可筑堤植木,凡十九里。堤內可引水處即種稻,水不及處并為方田。又因出土作溝,以限戎馬。”
端拱二年(989),太宗皇帝“以左諫議大夫陳恕為河北東路招置營田使,魏羽為副使;右諫議大夫樊知古為河北西路招置營田使,索湘為副使,欲大興營田。”但陳恕密奏:“戍卒皆墯游,仰食縣官,一旦使冬被甲兵,春執耒耜,恐變生不測。”皇帝只下令陳恕、樊知古修葺營堡,營田之事暫時擱置。
淳化四年(993),“河北頻年霖雨水潦,河流湍溢,壞城壘民舍,處處蓄為陂塘,妨民種藝”。何承矩請因其勢“請于順安寨西引易河筑堤為屯田”。黃懋亦上奏“今河北州軍多陂塘,引水溉田,省功易就,三五年間,公私必大獲其利”。宋太宗遂依所請,令“何承矩為河北屯田制置使,自保州西合雞距泉、尚泉為稻田、方田,衡廣十里,其水深五尺至三尺,曰西塘泊,取江南早稻種,之民賴其利,今塘泊已淤”。屯田建設初期遇到各種阻力,一方面是對種稻時節掌握不準,導致第一年屯田沒有收獲,招致眾人非議,直到次年改種早熟稻,將所收稻穗運至宮闕之下,才平息了非議。另一方面,武將認為專事營葺,是向遼國示弱的表現。文獻記載:“初年種稻,值霜不成。懋以晚稻九月熟,河北霜早而地氣遲,江東早稻七月即熟,取其種課另種之,是歲八月,稻熟。初,承矩建議,沮之者頗眾;武臣習攻戰,亦恥于營葺。既種稻不成,群議愈甚,事幾為罷。至是,承矩載稻穗數車,遣吏送闕下,議者乃息。”
北宋政府專門設置官員管理河北路屯田:“河北屯田司、緣邊安撫司皆掌之,而以河北轉運使兼都大制置。凡水之淺深,屯田司季申工部。”建設屯田時,“開方田,隨田塍四面穿溝渠,縱廣一丈,深二丈,鱗次交錯,兩溝間屈曲為徑路,才令通步兵。引漕河、鮑河、徐河、雞距泉分注溝中,地高則用水車汲引,灌溉甚便”。
河北路地勢總體西高東低,霸州以東已有大片塘濼,可以限制遼軍,而雄州以西的保州、定州、威虜軍等地仍為無險可守的平原地形,塘水未及之處,自保州邊吳泊西距長城口,廣袤五十里,契丹可以長驅深入,“西望長城口尚有百余里,皆山阜高仰,水不能至。契丹每言,宋人安事塘濼,吾騎馳突,得此路足矣”。為鞏固西部邊防,北宋進行了兩次大規模的屯田擴張,都是依托塘濼穩定的水源而向西開辟屯田。第一次是咸平五年(1002),“順安軍兵馬都監馬濟,復請自靜戎軍東,擁鮑河開渠入順安軍,又自順安軍之西引入威虜軍,置水陸營田于渠側。濟等言:役成,可以達糧漕,限遼騎”。次年,“知保州趙彬復奏決雞距泉,自州西至滿城縣,分徐河水南流注運渠,廣置水陸屯田,詔駐泊都監王昭遜共成之,自是定州亦置屯田”,此次是塘濼屯田體系繼續向西擴張。經過這兩次擴展,河北地區的屯田規模基本穩定,“自順安以東瀕海,東西三百余里,南北五七十里,悉為稻田”。
北宋政府非常重視對河北屯田的管理和維護。“滄州增修西流河堤,引黃河水淤田種稻,增灌塘泊,并深州開引滹沱水淤田,及開回胡盧河,并回滹沱河下尾。……深州靜安令任迪,乞俟來年刈麥畢,全放滹沱、胡盧兩河,又引永靜軍雙陵口河水,淤溉南北岸田二萬七千余頃,河北安撫副使沈披,請治保州東南沿邊陸地為水田,皆從之。”屯田采取軍事強制管理,服役者為廂兵。但是屯田兵夫有被隨意抽調從事其他勞役的情況,為保證屯田兵夫不被隨意抽調,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詔保州“專制屯田兵籍”,并規定“自今轉運司復敢移易者,以違制論”。次年,宋真宗“詔定保雄莫霸州、順安平戎信安軍長吏,并兼制置屯田事,舊兼使者仍舊”。此次詔令把屯田職責明確為各州軍長官,是為防止“澶淵之盟”后相對和平的環境造成屯田事務廢弛,所以詔令各州軍最高長官直接負責屯田事務。寶元二年(1039),詔令河北路轉運使兼任都大制置屯田事務,河北路轉運使也有了管理各州軍屯田事務的職責,屯田管理的規范和讓更多官員參與屯田管理,都促進了屯田的發展。
雖然河北路屯田建設取得了一定成果,但糧食產量低仍是存在的主要問題,“天禧末,河北屯田歲收三萬九千四百余石,保州最多,逾其半焉”。保州是河北屯田效果最好的地區,屯田面積約占河北屯田總面積三分之一,產量超過其余州軍的總和。“治平三年,河北屯田三百六十七頃,得谷三萬五千四百六十八石。”據此可知,河北路屯田畝產僅一石左右,而其中大部分產自保州,說明其他多數州軍畝產不足一石,產量較低。而河北軍糧支用浩瀚,每月約支五十萬石,一年約支七百萬石。屯田產出與軍糧需求存在巨大差距,可見屯田的主要目的并未達到。“河北屯田之患乎,兵農勢難相兼,必至屈抑力田,冬被甲兵,春執耒耜,脫巾在道,枕戈嘆息,責以農而不能自給,責以兵而不能御敵,資糧乏絕,變生不測矣。”在這種情況下,屯田制度沒有廢止的主要原因就是其軍事作用,“在河北者雖有其實,而歲入無幾,利在蓄水以限戎馬而已”。另一原因就是屯田帶來的豐富水產也使軍民獲益,“由是自順安以東瀕海,廣袤數百里,悉為稻田,而有莞蒲蜃蛤之饒,民賴其利”。不僅百姓獲利,甚至駐軍也從中受益,“河北緣邊州軍多差軍士采萑蒲,今日納錢,各為地利錢”。
河北屯田衰落有兩個因素:一是景德元年(1004)北宋與遼訂立“澶淵之盟”后,邊境形勢趨于緩和,宋遼關系進入相對和平的穩定期,部分官員對屯田管理重視下降,只關注塘濼建設,“朝廷與北虜通好以來,屯田一司專以內臣參領,邊陲無事,唯務增展塘泊以為勞績,每歲入奏,優得轉遷”。二是屯田在農業生產方面收效甚微,熙寧四年(1071),“河北屯田司奏:豐歲屯田,入不償費。于是詔罷緣邊水陸屯田務,募民租佃,收其兵為州廂軍”。河北地區屯田改為租佃制,大規模的屯田建設基本結束。同時,屯田兵夫“不暫休息,尤甚辛苦”,在強制勞動下缺乏勞動積極性,生產效率低下。而地方武將不屑經營屯田,管理屯田大多較為松弛。
宋神宗時期,王安石推行變法,變法的中心之一就是“理財”,著重要解決財政問題,而此時屯田連年虧損,已成為財政的巨大負擔,故不久即對河北屯田機構進行調整。“元豐二年,改定州屯田司為水利司,及章惇筑元州亦為屯田務,其后遂罷之,募民租佃役兵各還所隸。”改革管理屯田的機構,將管理屯田和塘濼的機構改為單純管理塘濼的機構,河北屯田從制度上宣告結束。
河北屯田的自然基礎就是北宋塘濼,而塘濼的建設則奠定了白洋淀龐大的規模,白洋淀面積在宋代達到歷史最廣,并長期穩定。北宋之后塘濼和屯田逐漸荒廢,而白洋淀則發生了角色的轉變,軍事作用消失的同時,具備了漕運、游覽等新的功能。由于圍湖造田、泥沙淤積等原因,至明清時,白洋淀旱澇災害頻發,清中期開始對白洋淀進行全面治理,雍正派怡親王總理治水事宜,怡親王提出“治直隸之水,必自淀使”,根據地形水文條件,建閘開渠,筑堤縷河,營治水田。
經過對白洋淀的全面治理,自然災害大為減少,生態環境明顯改善,文人墨客到此游覽。雖然北宋何承矩只是假借游覽之名到此視察,實為謀劃塘濼建設,但也最早反映了白洋淀的游覽功能。金代皇帝每年舉行秋山春水大典,秋山以備秋獵,春水以行水圍,白洋淀春水成為金代捺缽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特別是明昌五年(1194)后,金章宗每歲必至,因其元妃李師兒家在渥城(今河北安新縣),故在縣城西南隅筑行宮,名建春宮以供駐蹕。至清代,皇帝巡幸白洋淀更加頻繁,康熙皇帝巡幸白洋淀近四十次,并在此營建行宮。乾隆皇帝“水圍”后更是留下諸多贊美白洋淀景色的詩篇,如《鄚州道中》:“天水相與永,金波萬頃明。載舟堪獨會,鑒物人遙平。”白洋淀在清代時風景秀美,堪稱北國江南,皇帝巡幸和文人雅士的游覽又為白洋淀增加了人文氣息。
除了游覽功能,清代京畿之地官民生活日益依賴白洋淀流域的漕運,“河運以濟漕”的情況因更為突出。漕糧運至天津北倉后,除輸往京師外,部分沿海河—大清河—保定一線疏散。清朝前期,經大清河一線分撥到保定、雄縣兩處的漕糧每年3100余石,分撥到霸州、固安等地的每年300余石,分撥易州的每年38600余石,霸州原運往京師的部分稻米也經水路解運易州,而每年撥付直隸的澇糧達一百六七十萬石。此外,由于河北沿海地帶盛產海鹽,鹽運一向為水上運輸大宗,商舟鹽楫貿易往來頻繁,河北各水系成為商鹽水路必經。
通過文獻記載可以發現,唐宋直至清代,歷朝歷代對白洋淀區域的開發治理基本集中在三個方面:軍事上營建塘濼以鞏固邊防;經濟上興建屯田以發展農業生產;興修水利以改善環境,開發游覽和運輸功能。歷史充分說明,主動改造淀泊從中獲益,疏于管理則反受其害,反映了人類活動與白洋淀之間既相互促進又相互制約的辯證關系。
2017年4月1日,中共中央、國務院設立河北雄安新區,這是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作出的一項重大歷史性戰略選擇,是繼深圳經濟特區和上海浦東新區之后又一具有全國意義的新區,是千年大計、國家大事。雄安新區因水而建,因文化而建,這里的水就是指白洋淀。基于白洋淀區域深厚的歷史積淀和獨特的自然環境,建設雄安新區時,要在對白洋淀科學認識的基礎上,因地制宜進行開發利用,才能造福新區人民,使白洋淀煥發新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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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璜.欽定續通典[M].武英殿刻本.1783(清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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