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者/仲 一
Q(仲一):受全球疫情影響,世界各地的多數院校被迫停止了面授課程。您是如何看待網絡授課的呢?
A(帕斯卡·內米諾夫斯基):這次的全球疫情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場巨大的挑戰。有的音樂人為之沮喪,一些經紀公司也因此倒閉。有人才剛剛步入職業的道路,與很重要的經紀公司簽約,隨之而來的卻是音樂會停辦,沒有了任何收入。因此,大家都生活得很困難。然而,在這樣嚴峻的考驗下有些音樂家也開始思考新的模式。他們在思考如何在這場疫情中找到那些不易被發現的優勢,將其很好地利用,以便能再次投入工作中。
毋庸置疑,就我個人而言,通過網絡工作不是一種最理想的工作方式。但我還是會保持著一種十分積極的心態。昨天我還在網上對一位學生授課,無論是對于學生,還是老師,這都是一項很累的工作。因為兩個人要時刻注意著音色效果、節拍等問題。同時,還要擔心網絡質量是否良好。或許你不相信,網絡授課使我更加注重聽覺方面的要求。有時候聲響效果在技術層面不是很理想,我就更需要集中百分百的注意力去仔細聆聽那些需要被聽到的細節,這其實是一件好事。比如,我會在視頻教學中演奏曲子中的一個樂句,同時講解對它的細節處理,然后學生會隨之模仿。他如果想要正確地演奏一個樂句,就得先在腦海中聽到并理解這個樂句的所有細節。因此,他需要格外地集中注意力去仔細聆聽,一直到他完全明白后再開始演奏。之后,我會開始去聆聽他的演奏,以此來確保他做到了所有的細節。這其實是一個相互交替的良性過程。就這方面來講,網絡教學是一種可以被采用的教學形式。當然,我也很希望早點和學生見面。但我不是一個很悲觀的人,在當前的形勢下,我們應該學會合理運用資源,來保障不斷地前行。

Q:所以您認為網絡不會對授課的內容和質量產生巨大的影響?
A:對于某些方面的教學而言,是的!盡管音樂演奏需要面對面的實踐教學,比如指導學生如何使用手腕、手臂和踏板的細節,等等。但在有限的條件下,我們可以先側重其他方面的教學內容。因此,在某些方面網絡授課是具有可實施性的。另外,網絡授課在一些突發狀況下,能幫助我們解決時間和距離的問題。比如,當我暫時不能前往一些國家的時候,學生仍然可以通過網絡視頻的方式及時聯系到我,為他即將到來的音樂會做相應的準備。
Q:那在跟您進行線上學習前,學生需要提前做好哪些準備工作呢?您對課前準備工作有著什么樣的要求?
A:我的確對我的學生有一定的要求。他們必須要提前一天將他們的演奏錄音發送給我。這其實對他們來說很痛苦,聽自己演奏錄音的回放不是一件學生們很喜歡做的事情,甚至有的演奏家也不喜歡去做。然而,疫情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來“逼迫”他們聽自己的演奏,這也是我們在上課時一定會去做的事情。我們會在每節課開始的時候一起回放學生的演奏,我會在聽錄音的時候觀察學生的表情。有時候學生會為自己不經意的樂句處理而驚訝,有時候也會發現一些自己從來沒注意過的細節,他們也將因此而進步。他們一定要有這種意識——如果他自己都不喜歡自己的演奏,那么他的演奏對聽眾來說也是沒有說服力的。
Q:您提及了許多次“聽”這個詞匯。能說明一下您對“聽”的理解嗎?
A:是這樣的,其實“聽”是兩個方面的概念。一個是“聽覺”(Hearing),另一個是“聆聽”(Listening),它們是相互聯系卻又彼此不同的。一方面,古典音樂就像是一門語言,而和聲就像它的基本語法。想要學好一門語言,一定要有不錯的語法知識。因此,學好和聲理論對演奏好一些作品來說是尤為重要的。你需要知道樂曲的和聲走向、樂句離調轉調時的和聲色彩,以及不同終止式的音響效果等。這些都是聽覺訓練的重要元素。當你的耳朵學會并記住了這些聽覺效果,大腦中就會對不同的和聲有不同的音色概念。對作品層次感的表現與其他的詮釋也會上升到另一個高度,甚至對背譜也會有很大的幫助。就像杰出的鋼琴家迪努·李帕蒂(Dinu Lipatti)就曾訓練自己在學習新的音樂作品時不能觸碰鋼琴鍵盤,而是要用大腦先來“聽到”音樂。當然我們討論的不是像肖邦敘事曲或是類似具有復雜和聲的作品。嘗試從一些短小簡易的作品開始,比如,以巴赫或者莫扎特的一些作品開始鍛煉。很快你會發現自己的音樂聽覺能力會被迅速地提升。我有一個在法國學習對位法專業的朋友。他曾經受過嚴格的音樂訓練,可以做到在不觸碰鋼琴鍵盤的情況下譜寫出嚴謹的賦格曲。因為那些聽覺效果已經存在于他的大腦中。我當時十分驚訝,因為這是我做不到的。認識他也使我意識到了“聽覺”的重要性。現在很多作曲專業的學生也在做類似的訓練內容,我認為這對成為一名優秀的音樂家來說是十分有益的。
另一方面是“聆聽”。記得小時候我的老師經常用俄語對我喊道,“Слушай слушай”(聽著,聽著)。我當時并不理解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也非常疑惑我到底需要聽到什么?正如很多演奏者的經歷一樣,當我們在演奏,尤其是在大的舞臺上表演的時候,我們會沉浸在自己的空間里,卻忘記了去“檢查”自己的聲響效果是否得當。這一點,也是像萊昂·弗萊舍(Leon Fleisher)這樣的鋼琴藝術家一直在強調并教導的內容。在演奏時,你一定要知曉你在演奏現場的效果,就像還有另一個你同時坐在觀眾席聆聽你自己的演奏一樣。以此來對你演奏的聲響效果等細節做出及時的現場檢查與調節。我曾對我的一個學生說過“你演奏得非常好,但是如果你是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奏就沒人能聽得清楚你的琴聲”。我太苛刻了,但是他必須要知道“聽”的重要性,要為在不同的場地,以及使用不同的樂器演奏而設計好自己的聲響效果并作出適合的臨場反應。這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但幾乎所有的優秀藝術家們,或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優秀青年音樂家們,都具備這樣的音樂素養。
Q:現在許多學生都對自己的職業發展有著不同形式的規劃,比如考學、面試、比賽,等等。您認為比賽是音樂生的必要經歷嗎?除此之外,還有哪些職業發展方式呢?
A:比賽對有些方面來說是好的。一方面,就是能幫你確立一個短期目標。無論是對學生還是職業音樂家來說,有目標是件很重要的事。因為沒有目標我們很難前進,所以在這個方面比賽是很有幫助的。另一方面,它也有可能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使你遇到能夠幫助你的人,從而對你的職業生涯發展起到重要的作用。比如我的學生里瑟·德·拉·塞爾(Lise de la Salle),她十歲就開始跟我學習,之后在比賽中獲獎,14歲便與當時最重要的經紀公司之一簽約,開始了職業演奏的生涯。還有很多其他的學生在贏得比賽后獲得了演出、在頂級唱片公司錄制、與職業交響樂團合作的機會,等等。
然而,比賽也不是音樂家唯一的途徑,很多中國鋼琴家也證實了這一點。比如,樂壇炙手可熱的郎朗或是王羽佳,他們都擁有著非凡的事業。他們不需要再去通過比賽向人們證明他們所擁有的高超演奏能力。想獲得像他們一樣的職業生涯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或許你可以改變一種思維來發展自己的專業。就像我的一個德國學生,雖然他僅有21歲,但是已經能流利地講著五個國家的語言,其中包括非常難的中文。我十分好奇他是不是真的很精通中文,于是我問了我的一個中國學生“你能不能告訴我,他是不是真的可以用中文交流”。我的中國學生告訴我,他甚至會說一些中文方言,這真的太不可思議了。除此之外,他能同時學習兩個專業,在皇家伯明翰音樂學院跟我學習鋼琴演奏,同時在牛津大學學習哲學。像他這類的學生是不會去追求比賽或者成名之類的路線,而是通過學習其他領域不同的文化知識來豐富自己,用于做更深層次的音樂研究,分享音樂。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極大的事業成功。
Q:您曾先后任教于多所著名音樂學府。據悉,在您接受了皇家伯明翰音樂學院(Royal Birmingham Conservatoire)的鋼琴系國際主任一職后,吸引了很多學生前來報考您的班級,甚至有些學生還辦理了轉學?
A:是有一些學生轉學到了我的班級,比如路易斯·史威茨貝爾(Louis Schwizgebel),他之前一直在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跟隨伊曼紐爾·埃克斯(Emanuel Ax)和羅伯特·麥克唐納(Robert McDonald)兩位我非常尊敬的藝術家學習。他們是業內最頂尖的鋼琴家、教育家。其實換老師或者轉學的根本源頭在于學生的想法,有的學生是為了尋找不同的學習經歷,有的學生是想在不同的地點發展。路易斯轉到我的班級后,依然與他的兩位老師保持著很好的聯系,我本人也是一樣,這是一種良性的轉學。再比如丹尼爾·勒布哈特(Daniel Lebhardt),他是我在皇家音樂學院(Royal Academy of Music)任教時的學生。后來我來到了皇家伯明翰音樂學院任職,他也跟隨我一起來到了這里。或許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我的教學方式,因此暫時不想更換自己的導師。他也很幸運地得到了皇家伯明翰音樂學院的大力幫助。他簽約了一流的經紀公司,與唱片巨頭拿索斯(Naxos)公司發行了唱片,等等。伊曼紐爾·伊萬諾夫(Emanuil Ivanov)也是一樣,我很確定他的演奏能力可以被很多其他的名校錄取,但是他已經決定了留在伯明翰攻讀他的下一個學位,因為他已經非常適應這里的生活習慣、上課模式,等等。所以每個學生的想法都是不一樣的,有的學生看中的是名校的聲譽與機會,有的學生則更傾向于尋找適合自己的導師,我們應該尊重學生的決定。
Q:皇家伯明翰音樂學院的面試流程和內容在疫情下有什么改變嗎?您認為線上面試與現場面試的區別在哪里呢?
A:對評審來說,總體的面試流程和內容上不會有太大的區別。由于受到疫情的影響,我們將一些面試改為了線上形式。同時,我們也在不同國家和地區設立了地方考點來幫助學生解決當前路途的不便。
現場的面試會讓我們更直觀地了解這個人,因為我們可能會在現場演奏結束后隨機詢問一些關于他的文化背景、學習經歷等問題來綜合評定這個學生。當下,我們把這些環節通過了網絡面試的形式進行。對于考生來說,線上直播的面試與提交錄制視頻的考試形式是有不同的。我認為直播形式或者現場面試對學生的壓力方面來說可能更大,因為他必須要在固定時間來進行演奏,比如下午兩點十五分,這或許不是他擁有最佳狀態的時間段。而錄制視頻考試的形式,考生相對來說可以選擇一個在自己比較舒適的狀態條件下進行錄制,甚至還有多次錄制的機會。這或許就是它們直接的不同之處吧!無論是哪種考試形式,我們都希望看到考生們以一個最專業、最自信的狀態來展現自己。
Q:在您任教的音樂學院中,中國學生的數量多嗎?
A:當然。不僅是我所在的學校。歐美許多音樂院校都有很多中國留學生,他們都很優秀,都很熱愛音樂。
Q:聽說您曾到訪過中國,您對中國音樂學生的印象是怎樣的?
A:在疫情前,我曾與朱利安·勞埃德·韋伯(Julian Lloyd Webber)校長一起到訪過中國,并與一些音樂學院進行了交流合作。我也曾經在中國的幾所音樂學院舉辦過大師課。我對中國有著很美好的回憶,因為我非常喜歡中國,也很喜歡中國學生,他們都很認真努力。我的第一個中國學生現在已經在上海音樂學院任教,我們至今都保持著聯系。現在,非常多的中國學生都在國外留學,包括我現在所任職的音樂學院。學校里眾多中國學生的面孔,以及越來越多活躍在國際舞臺上的中國演奏家們,讓我不禁感嘆中國音樂教育的發展速度如此之快。也希望在疫情形勢好轉后,能有機會再次到訪中國。
Q:您是如何看待中國音樂教育發展的呢?
A:中國音樂學生的水平一直在不斷地高速提升。我最喜歡的一點是中國學生都非常謙虛,十分渴望學習。毋庸置疑,這是非常優秀的特質。中國在音樂教育上從未停止過發展與進步。我接觸到的許多來自中國的音樂學生都已經擁有了極高的文化素養和豐富的音樂知識。很多之前在國外學習古典音樂的音樂家們現在都已經回到中國并擔任起了教授音樂的工作。有的在高校教學,有的成立了自己的藝術工作室,都在以不同形式傳播著古典音樂,給予下一代良好的音樂教育,這讓我看到了傳承。我們真的很開心看到古典音樂在世界范圍內被傳播,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這是一個相互交流、共同進步的良好現象。當我聽說中國擁有上千萬的琴童在學習音樂時,我真的覺得十分驚訝。中國具有巨大的潛力,不僅是在鋼琴教育上,整個音樂教育層面都是。因為中國人真的很熱愛學習,渴望進步。回顧短短的幾十年間,中國的音樂教育普及程度和發展速度,讓人不禁感嘆他們對西方古典音樂的保護與傳承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Q:再次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本次訪談。也期待您能再次到訪中國!
A:這是一次很愉快的訪談!祝你一切順利。我也十分期待未來的中國之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