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娟(北京)

從小我就喜歡讀《詩經》的詩篇:“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還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我有嘉賓,鼓瑟鼓琴”之類的等等。有人問為什么呀,當時也答不上來,就是莫名其妙的喜歡。后來才慢慢知道《詩經》是我國最早一部詩歌總集,收集了自西周初年至春秋時期大約五百多年的三百零五篇詩歌,內容上分為“風”、“雅”、“頌”三部分。《詩經》對歷朝歷代的詩歌發展有著深遠影響,是文學的源頭活水。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這首《鄭風g女曰雞鳴》讀來頗有情趣,詞句循環往復,情感一詠三嘆,夫婦倆以詩說事,以詩傳歌。妻子說天亮了,雄雞叫的歡,丈夫說星星在閃爍,我起個早出去射點野鴨和飛雁回來做菜……平常日子的市井煙火,就在宜言飲酒、與子偕老之間。歲月靜好,恬淡祥和,遇上朋友登門,鼓瑟鼓琴,擊缶櫛歌,載歌載舞,喜氣洋洋;一定是一幅極有生活情趣的民俗畫卷。
詩歌原本就是“以歌傳詩”,歌詠言,詩言志,《詩經》里的國風篇大多是尋常日子里的市井風物、人倫日用,大膽運用比興手法,反復吟詠,漸漸沉淀為人情、人性中的詩和遠方。乾隆盛世年間組織編撰的《四庫全書》,按照經、史、子、集四部,囊括了清中期以前傳世的優秀經典文獻,亦收錄了《詩經》的全部古譜。如何讓后人領略《詩經》的魅力,融歌唱、音樂、舞蹈于一體,去綻放那亦歌亦舞的浪漫,將祖先們遺留下來的這筆寶貴精神財富弘揚光大,需要赤子之心的認同與擔當。古琴教育家、演奏家楊青老師就恰逢其時出現了,他醉心于舞臺藝術,古琴藝術造詣極深。他常說古琴是華夏民族炎黃子孫四千多歲的母親,以遺世獨立的質樸與清雅深情蘊育著中華大地,蘊育著一輩輩自強不息、頑強勇敢的中華兒女。
《琴夢紅樓》、《琴賞牡丹》、《琴說古曲》等綜合藝術圖書,融文學解讀、琴歌彈唱、人物丹青、詩詞書法等藝術形式匯聚一體,是一場立體交互沉浸式視覺盛宴。楊青老師近年推出的琴語系列,彰顯了他博大、精湛的琴心琴藝與家國情懷,亦展露了他身邊弟子們杰出的文藝才華。我曾現場觀摩《琴夢紅樓》的演出,幽遠、空靈的古琴與紅樓文化深情演繹,創新性的推出一幕幕琴歌彈唱、文藝解讀、昆曲表演于一體的綜合舞臺藝術,呈現出一道絢麗的文化風景,耐人尋味。
既然紅樓文化能與古琴聯袂出演,那么《詩經》也一定有辦法完美呈現,雖有許多學者、藝術家已嘗試多種途徑詮釋《詩經》,以鮮活的面貌展現給世人,或深入講解、或配以美圖、或佐以歌舞,經典因此而傳揚發展。面對意義非凡的《詩經》,楊青老師仔細考量,將《詩經》中的古琴樂譜甄選出最貼近生活,流傳最為廣泛的十二篇風詩、三篇雅詩、一篇頌詩進行打譜、編輯,繼續古琴與文學的完美對接,讓琴聲流動于七弦,令詩歌鮮活于八音。《琴頌詩經》的出版為《詩經》插上了琴音的翅膀,“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以音樂之美升華人格之美,是國人自我成長之路。詩、書、禮、樂原本就是國人精神品格所在,道不遠人,文化自信、人文精神就在點點滴滴的詩經讀誦、敬天愛人之中。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丈夫看到了妻子用心持家、操勞,便深情贊美,感激你的辛苦,感動你的溫柔,給你我的玉佩,給你我的全部,人間煙火的惺惺相惜便裝飾了有情人的好夢。撫一曲千年古琴,微風起于青萍之末,讀你成蒹葭蒼蒼的淺吟低唱,悄然頷首,兩千多年來,這些蘊涵生活氣息的詩句,向我們述說著日常的歡喜和憂傷。
曾看過一部日本人拍攝的紀錄片,男主人叫修一,是一位設計師,英子是他妻子。夫婦倆自力更生在自家庭院里移花接木、栽種四季果蔬,盡一生精力專注耕耘自家庭院。畫面很唯美,可以斷定多角度拍攝過很多次。初夏時分,圓滾滾的西瓜,敞著肚皮睡在地上,屋檐下的凌霄花綻放出一條花的廊道;當夏的濃蔭越來越盛,酒紅色的梅子也釀出沁人的芬芳。風起時,滿樹林的葉子滾動香熟的燦陽,然后隨風簌簌落下。一屋、二人、三餐、四季,他們安享腳踏實地的煙火日子,安于相濡以沫的長情陪伴,每次看了都唏噓不已,完全是“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的另一種光景,一世淡泊,風雅相隨。
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能記住的日子,尤其是留存在記憶里能被一再講述、重現的日子。去年歲末回老家借宿在兒時小伙伴新開的民宿客棧,她嚷嚷著民宿也應該受到非遺保護,還知道古琴是國家級非遺,笑著說要我教她。我隨身帶著一床琴,便告訴她彈琴應右手發聲,與左手得韻相結合。彈琴能滋養精氣神,增加專注力,凝神絕慮,氣定神閑;從開始的弦與指合、指與音合漸漸到音與意合,次第進步。
古琴是來自遠古時代的音樂密碼,是古圣先賢在與我們對話。四季的風穿越前世的回廊。古琴中有高山流水、雁落平沙,更有日月同輝,內圣外王。古琴以其淸微亮麗、溫潤和雅的音質而被譽為華夏正音,唐朝以前聲多韻少,唐以后則聲少韻多,北方音樂重聲,南方音樂重韻。她夸獎我懂的真多,我內心卻很慚愧,離知行合一還差得很遠。
人在彈琴、聆聽時的虛心與專注,一定是關聯其心跳、脈搏、臟器共鳴,達到動蕩血脈、通暢精神的作用。《黃帝內經》有曰:“一曲終了,病退人安”,給病人撫琴一曲,便可逐漸消弭、治愈病灶。五音能療疾,可病灶究竟怎么退祛、人如何轉安,琴聲的虛實、剛柔、曲直、強弱如何影響人體臟器的頻率、乃至身心變化的數據,有待日后慢慢深入研究。不過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就是古琴的振動頻率與人體五臟的諧振頻率非常接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道德經》的奧義初讀不懂,甚至佶屈聱牙,讀得多了自然逐漸明朗起來,事務的發展變化是有規律可循的,從量變到質變亦非一日之寒。孟子在《盡心篇》里提出:“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這是一段一段功夫的次第修養,功到自然成。
“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巧遇的斫琴師祥和、內斂,熟悉之后告訴我古琴的琴面多用桐木,底板多為梓木。桐木需要向陽的那一面,梓木需要向陰的一面。如果看不出陰陽面來,可將木材放在水里,上浮的就是陽面,下沉的就是陰面,這便是“上桐下梓”、“陰陽清濁”,沿襲祖先的傳承,蘊含的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智慧。深秋的季節是讀云的時候,岳陽湖畔有座小小的孤峰,早晚有云霞在山間流過,似一段無字之詩;而淅淅瀝瀝的心事,漸漸化作天際線上客船長嘆出一聲汽笛,了無蹤影。真誠祝愿天下有情人皆能始于初見,止于終老,喜樂有分享,冷暖有相知。
院里的梧桐樹和苦楝樹如一幅清簡的素描,月光皎潔,地上投下詭異的象形文字,桂花樹沐著月光,倚風自笑,香氣逼人,待明日天朗氣清,攜琴訪友,一把琴、一壺酒、一溪云,作個閑人。“我問青山何日老,青山問我何時閑?我見眾山皆草木,唯有見你是青山,青山已隨晚風去,我與滄海化桑田”。很喜歡這幾句詩的深遠意境,不是閑人閑不得,能閑并非等閑人。眼下秀氣的山坳雖無茂林修竹,滿樹的海棠有千千萬萬玲瓏嬌艷的花朵,亂烘烘的在繁枝上擠著開,淺淺的紅,淡淡的白;滿樹的綠葉掩映著,兀自芳華。
文人墨客最大的快樂,莫過于寄情山水,暢懷天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或許我們初見是天地,再見是眾生,最后才能見到我們自己。疫情在即,安居一隅做個閑人,三五同道閑時雅聚,無需過多寒暄,頷首致意,對過眼神便是知音。有琴陪伴,既可賞天光云影,又可鑒半畝方塘,堅守內心從容淡定、恬靜閑適的風景永遠不會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