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 王振忠
“民間文獻”是指有別于正史、文集等傳世典籍的文獻,它來源于田野鄉間,包括契約文書散件、未刊稿本或抄本,以及少量流傳范圍有限的刊本。國內已知明清以來的民間文獻,比較著名的主要有徽州文書、福建閩北契約文書、廣東珠江三角洲的土地文書和貴州錦屏苗族的山林契約等。近年來,各地的民間文獻仍時有發現,有的地區還呈層出疊現之勢。以徽州為例,估計目前各公藏機構收藏的檔案文書已超過二十萬件(冊);而近十數年來,一些學術機構和個人,也不斷收集到為數可觀的民間文獻。譬如,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僅筆者在皖南收集到的徽州文書即有一萬多件(冊),其中有三千多冊的稿本、抄本,這批珍稀文獻,具有多方面的學術價值,對于中國歷史地理的研究亦極有助益。
徽州是個著名的商賈之鄉,“人家十戶九為商”,在徽商如日中天的明清時代,大批財富源源不斷地輸回本土,促進了“小徽州”(徽州一府六縣)區域社會的發展,使得當地成為精英文化與通俗文化并重,社會發展較為均衡的地區。于是,自明代中葉以來,徽州社會的聚落景觀和社會風貌都有了重要的改觀,特別是村落社會的發展,尤其引人注目。“祠堂社屋舊人家,竹樹亭臺水口遮,世閥門楣重變改,遙遙華胄每相夸”,當時的諸多文獻,都對徽州村落社會有不少概括性的描述。而民間文獻的大量發現,尤其是眾多的村落文書,對于村落地理的研究,提供了具體而微的絕佳史料。村落作為鄉土中國的地理景觀,廣土眾民的生活方式,也必將引起歷史地理學界的更多關注。在這方面,豐富的徽州村落文書,可以極大程度地復原歷史時期村落的自然景觀和人文環境,為村落地理學的發展提供一個區域研究的范例。
明清以來,商業的發達和頻繁的社會流動,使得徽州人滋生出強烈的契約意識,再加上民間敬惜字紙的傳統,使得黃山白岳之間保留下了豐富的民間文獻。這些資料,提供了大量徽州各地無微不至的地名史料,通過細致的分析,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復原南宋以來(尤其是明清時代)皖南的土地利用情況,從地名演變的軌跡,探討地域文化的特征和地理環境之嬗變。在徽州文書中,都圖地名抄本《歙縣都圖總譜》首頁另題“歙縣都圖全載并附十六鄉名新丈字號”,分歙東、歙北、歙西和歙水南四個部分,共記錄地名1191處,對于縣城范圍內的地理概念提供了清晰的圖景。
自明代起,“欲識金銀器,多從黃白游”,黃山白岳之間成了許多文人士大夫競逐游歷的勝地,明代地理學家徐弘祖在其名著《徐霞客游記》中,即留有《游白岳山日記》和兩篇《游黃山日記》。在當時及以后,類似于此搜奇訪勝的著作頗為不少。與此同時,徽州是社會流動性極為頻繁的地區,不僅有大批人外出科舉仕宦、務工經商,而且,僑寓異地的商人還定期回家省親、展墓,他們寫下的日記同樣具有重要的地理學價值。這些日記,對于徽州的自然景觀、天氣年成、災害信仰和民情風俗等諸多側面都留下了不少珍貴的記錄,對于歷史地理的研究具有多方面的利用價值。
徽州民間文獻不僅在區域歷史地理研究方面極具價值,而且還為長江中下游乃至整個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史料,在“無徽不成鎮”的明清時代,徽州人在各地建立會館,甚至形成徽州社區,如揚州、漢口、淮安及蘇北新安鎮等地,均形成了一定規模的徽商社區。在這方面,不僅有《淮安河下志》《新安鎮志》這樣的村鎮志,而且當年徽商活動的各類征信錄仍然保留不少。這些對于研究徽州人在江南各地的遷徙、營生,徽州商業網絡的分布和慈善事業網絡的擴展,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此外,徽州還保留有大批民間日用類書,反映了人們約定俗成的民事慣例,倘若將之與蘇北海門、浙江紹興、上海及江南其他地區的日用類書加以比較,更不難看出各地人群的特征及其差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徽州的商人書和商業書為數可觀,此類主要包括路程圖記、反映經營規范和商業道德的著作,這些民間文獻,對于各地的物產、交通路線以及風俗文化等諸多方面都有著詳細地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