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了星星的翅膀集體掠過的聲音

我小時候，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我們坐在地上數星星，誰數到的星星就歸誰。每次，我數到的星星最多。我還慷慨地把我的星星悄悄給了她一些。這是我們的秘密。

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些我給她的星星，是否保存，我不知道，也不敢問。如果保存的話，也只能保存在心里。

至少我數過的星星，并沒有被歲月吹散，仍然保存我心間。我心中有一座星空，隱秘而溫暖。

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數過太陽，也沒有數過月亮。太陽還用數嗎，月亮還用數嗎，明擺著就那么一個。但為什么太陽和月亮只有一個，而星星卻那么多呢。天空生下它們絕對會一視同仁，絕不會厚此薄彼。

難道是太陽和月亮的兄弟姐妹都死了，只剩這一對孤兒？

還是太陽和月亮皆是已經長大了的星星，而其它星星都還是幼兒？

至少太陽和月亮都比星星膽子大。太陽有時候跑來曬在人臂膀上，火辣辣的痛。月亮有時候直接掛到了人睡覺的窗框里。只有星星躲得遠遠的，眼睛眨呀眨呀，一副怕羞的模樣。就像我們家養的兔子。

不過也有膽大的星星。那一次我們摸黑進山。星星以為這么晚了，深山老林的，應該不會有人來了吧。許多星星跑到山頂上來了。我們在山林中走，那些星星并沒有發現我們。它們在山頂上開會，又或是商量什么事情。那些星星真大呀，有雞蛋那么大，像一顆顆鉆石。有好幾次，我差點就摸到它們了。待我們趕到山頂，星星終于發現了我們，突然一下子集體退到天頂。

我聽到了星星的翅膀集體掠過天空的聲音。就像是鳥群飛過的聲音。

在我們村莊，仰望星空并不是只有小孩子才做的事。勞累了一天歇息下來的父母，勞累了一生歇息下來的爺爺奶奶，也會坐在自家屋頂下、院子里，邊聊天邊抽旱煙。火光一閃一閃，人們的眼睛也一閃一閃，那是星星在人們眼睛里閃光。這樣的光，穿透了夜色，守護著歲月的安詳。

坐在星空下的人，都是幸福的人。我們就是那些夜晚坐在星空下不知不覺長大的。有一次，我們看見了一顆星星從天上掉落了。落到了村莊旁邊的土地里。它劃過樹木時，甚至擦起了火花。

大家朝著流星墜落的方向跑過去。跑了很久，快要跑出村莊的邊界了，還是沒有找到那顆星星，只好失望地回來。只有我暗自在角落里高興。我沒有跑。我在想，就算找到了流星又能怎樣呢？流星剛剛從天空墜落，燒得火紅，就算找到了流星，還不是因為流星燙手而不得不扔掉。

大人們哈哈大笑。說那只是星子屙的屎而已。根本就不是星子掉落了下來。還有大人說，那是有人歸天了。一顆星星對應一個人。一顆星宿的命就是一個人的命。天上掉落一顆星，地上就會老去一個人。

那時的我不相信一顆星宿的命就是一個人的命。也不相信天上掉落一顆星，地上就會老去一個人。但我喜歡一顆星對應一個人。我為這個發現激動不已。很長時間，我都在天空尋找那顆屬于我的星星。可是一直沒有找到。每一顆都是，每一顆都不是。

但我并不著急。相反我在尋找星星的過程中變得平靜而沉默。我一次次感受到星空中那變動不居的永恒寂靜。蒼穹浩渺，唯諦聽和仰望。那是生命的大寂靜。

可是一想到，有些星星已經被人命名，我就又拼命想把屬于我的那顆星星找出來，刻上我的名字。可是我始終找不到它。只能看著我的星星流落在群星之中，入出其里。我沒有辦法，所有的星星我都愛。我因愛眾多星星而讓我的愛包含了屬于我的那顆星星。

有一次，白天大日，我居然看到一顆星星掛在天空，沒有回到夜空中去。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是一個人老了，他的星星應該掉落地上，而不是流落白天。也許是一個人老之將至，他的星星趕來告訴他，時日不多，它將為他照亮前行的路？一個人老了，星宿隕落。但星光未滅。其它的星星仍將照耀他的墳塋。其他的人，仍將生生不息，世代相傳，繼續人類的生活，并一再重復他們命運。

隨著時間的推移，如今我也接受了星宿的命，愿意聽它安排，從未埋怨過命運。一切都是受造。受命于一顆星，該是多大幸福和榮耀。我對著星星，幾乎要喊出我的名字來。

一顆星星，把它的光芒給了我。同時它也背負著我的命運。每每想到這里，我就會抬頭。我因而也更加熱愛滿天星群。它們密匝匝飛過人類上空，播種幸福和光芒。星空下，人類學習沉默和感恩。萬物沐浴了星光而更加安靜。

沒過多久，我們就在村莊的土地里撿到了那顆墜落的流星。它真的就像星星那么大。光滑而堅硬。表面凹凸不平，冰冷如石頭。我們有點失望：難道真的就是如大人所說，這只不過是流星屙的屎？而不是星星焚燒過后留下的身體？它在天空中飛行的時候，明明是燃燒著的，為什么一到地上就變得冰冷了？

也許是我們找到星星的時候，因為墜地時間太久而冰冷。可是如果流星恰好墜落在身邊，我們會不會因為流星太過燙手而扔掉？

曾經，我把螢火蟲放在手上，被它屁股發出的光燙傷。從那以后，我學會了伸出手，遠遠地，讓螢火蟲虛擬地停在我手掌上空。我的手掌不光停著一只螢火蟲，整個天空都停在了我的手掌之上。

后來我在飛機上飛過我城市的夜空。我突然發現我的城市就是一座星空。燈火點點。其中有一顆燈，就是屬于我家的。但是我找呀找呀，就是找不到它。就像我在天空中，始終找不到那顆屬于我的星星。

而星空，又何嘗不是一座倒過來的城市？

這是一座多么神秘而又偉大的城市。建筑在我們的仰望和想象里。

這座城市，一到白天便隱匿不見。只有到了夜晚才發光。它在天空中已經運轉億年。它的有序、安靜讓人著迷。它是想給人間做一個示范。

那個建造這座城市的人，不知道隱藏在哪里。也許那不是一個人。那是一種神秘的力量。我因而感謝上蒼。我們的愿望，都已得到滿足。造物安排的，我欣然接受。

也許我一生也不可能到這城市去居住。但它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們的頭頂。何況里面還有一顆屬于我的星星。就相當于我在這座城市有了一間房屋，始終亮著一盞燈。一想到這里我便激動不已。我在塵世累了，就可到星空中我的房間里去休息。

我現在居住的城市，已越千年。一代一代的人們，修建了它，完成了它，居住著它。我相信它也是比照天空中的城市修建的。住在這座城市里的人，也正按著星空那座城市示范給我們的去做。

我在我的城市，經常迷路。有時從外地回來，迷失在車流中。有時徒步回家，迷失在燈火中。

這一定和我小時候經常迷失在星空中有關。盡管我常常向北斗七星學習。但是我還是迷失在群星之中。

只有當我踏上回家的小路，世界突然敞開，宇宙明朗，滿天星光紛涌，照亮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