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曉 原鳳妍
“最美的書”是上海市新聞出版局主辦的年度評選活動。自2003年舉辦以來,共評選“中國最美的書”396種,其中21種獲得“世界最美的書”稱號,①向讀者們揭示紙書存在價值:成為文化傳承與藝術設計有機結合的珍藏品,為廣大讀者展現當代書籍設計的新概念和新嘗試。②本文將分析2012—2021總計十年“中國最美的書”獲獎作品233本書的封面,探尋其美術設計中的配色用意。采用K-means聚合計算方法,對書籍封面的主色調、配色、留白等三個類別來進行數據采集,從創作者需求、讀者需求、書籍需求等三個層面來分析影響書籍“第一印象”的封面色彩計算變量。本文的研究價值在于:從封面配色角度切入圖書出版的工藝創新研究,探尋怎樣的封面設計更易獲得“最美的書”評審青睞。這不僅將為書籍設計者提供更多靈感,同時也有利于提升讀者的閱讀體驗,在“設計與實用統一”的方向上推動出版行業進入良性運作生態。
封面是書籍的重要組成部分,體現了書籍設計者的情感與想象,直接影響讀者的第一印象。現在對書籍裝幀設計的功能探討和地位考量主要存在“價值性”和“批判性”兩類意見。第一類,價值性思維。魏珍珍③認為,注重書籍設計的整體性、易讀性、民族性以及獨特性已經成為現代圖書裝幀設計的趨勢。趙志文④認為,書籍裝幀設計能夠為數字時代回歸紙質閱讀提供推動力;任雯⑤認為,在書籍裝幀設計中構建中國文化語境是具有中國本土文化個性的價值體現,并論及如何構建的具體應用法則。
第二類,批判性思維。姜興達⑥、王謙認為,“最美的書”體現了書籍裝幀設計的藝術性發展與升華,與此同時,當代設計存在超越于內容或稱形式大于內容之弊,這同樣體現在“最美的書”評選活動中。陳璐⑦認為,組織與結構模式的顛覆、超越內容的設計載體、與當代藝術觀念的融合成為印刷和書籍設計對作為媒介的書籍傳統認知的顛覆,同時也引發印刷媒介傳遞信息內容復雜多樣、形式超越文本等詬病。主張設計應與人文并重,對最美圖書評選機制提出商榷意見。上述兩類意見的出現興起和話語迭代,體現了近二十年來對書籍裝幀設計在出版界價值和地位的觀點變化:對圖書內容進行肯定的同時,更想看圖書設計如何體現其內容思想性,且正逐步形成一種多元包容的評價趨勢。
第三類,中立的數據研究。通過統計方法來對裝幀設計進行數據分析、從而探達書籍裝幀設計的未來發展趨勢的研究,即本文所采取的第三類研究方法。這其中,一部分學者在學位論文中進行研究,如朱曉燕⑧、石盼⑨、吳曼⑩等分別對“中國最美的書”裝幀工藝運用、藝術表現形式特征、書籍設計觀念等主題進行研究;另一部分學者近五年來對“最美的書”做案例研究,或探討西方國家書籍裝幀設計的特點及啟示,?或回溯十五年來321種“中國最美的書”數據進行統計分析,?或基于扎根理論對396條“中國最美的書”評委點評進行編碼分析,?使“最美的書”的統計數據分析相關研究成為近年來異軍突起的研究熱點。
鑒于“中國最美的書”和“世界最美的書”評選實質是對新理念、新技法、新形式、新工藝和新材料的探索,不能用陳列在書店貨架上的普通圖書去要求它。同時,“最美的書”亦強調設計不要脫離大眾閱讀,?這就涉及書籍設計感與實用性相統一的問題。然遍尋包裝工藝設計等相關門類期刊,并未有過封面色彩計算分析的先例,本文填補了這方面空缺,從“封面色彩”入手對“最美的書”進行數據分析和審美品鑒。對內容和形制相合、設計感與實用性相合等書籍發展趨勢進行審美品鑒的同時,用數據提供色彩審美的變化特征,以期為有志參選“最美的書”的設計者提供參考。
本文在研究方法上參考劉函?對321種“最美的書”獲獎作品所做的統計分析,“封面”和“色彩”在其回溯研究中分別占據評語高頻詞的第二、第十位。2012年至2021年,共有233本“中國最美的書”被送到萊比錫參加“世界最美的書”評選,其中12本獲得翌年“世界最美的書”,2015年《訂單—方圓故事》獲得金獎。“最美的書”評審標準包括書籍設計的整體性,書籍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結合,書籍設計對于書籍本身功能的提升,設計風格與適宜手感的和諧統一,以及作為設計重要元素的技術手段的運用等,?都是關于“美”的標準在圖書設計工藝層面的體現。而作為書籍的“門臉”,封面將帶給人關于書籍的“第一印象”,這種審美體驗尤其體現在色彩中。因此本文的研究方法亦包括根據封面色彩計算數據進行的統計和描述性分析。
本文創新點在于對獲獎圖書封面色彩采用K-means聚類分析方法,突破了過往的簡單數據統計方法,利用機器實現可計算的人類審美過程。研究樣本為2012—2021年總計十年233本“最美的書”作品封面。如遇多于一本書的系列書籍設計,則將整體書封作為研究對象進行顏色提取,再進行機器分析。對多于10本以上的系列套書封面,分別計算將影響聚類分析計算結果,使樣本不具備代表性,故此從樣本中剔除。這樣得到近十年總共232本“最美的書”封面。
常用的主色提取的方法有兩種:顏色直方圖和聚類分析法。一般而言,由于難以肉眼分辨及數量龐大的顏色數目,且各顏色分量之間無顯著相關性,通過顏色直方圖很難快速而準確地提取圖像主要色調。而采用基于模糊理論的聚類分析,利用顏色空間本身是建立在人對顏色的主觀感覺基礎之上的,且顏色歸屬的模糊性隱藏于顏色的量化過程中這一特點,可以快速而準確地提取復雜顏色空間的主要色調。
本文關于“中國最美的書”書籍類別信息、獲獎作品評語、設計意圖說明等除引用說明外均采集于“最美的書”官網。運用數據可視化方法將所采集的書籍類別數據呈現(如圖1)。2012—2021十年間共有233本書獲得“最美的書”,其中數量最多的是“藝術與攝影”類書籍,總計112本(48.1%),占最美的書幾近半壁江山;“文學”類書籍54本(23.2%),占比將近四分之一;“學術與教材”(22本,9.4%)和“兒童與青少年讀物”(18本,7.7%)緊隨其后,兩類合計占比不到五分之一;“目錄及其他”(14本,6%)和“科技與非小說”(13本,5.6%)合計占比最少,僅十分之一強。2015年出現了近十年唯一的“世界最美的書”金獎作品,使得“目錄及其他”成為近十年獲得“世界最美的書”最高獎項唯一書籍門類。上一件在萊比錫獲得“世界最美的書”金獎的作品《梅蘭芳(藏)戲曲史料圖畫集(上下)》系2003年“中國最美的書”,屬于“藝術與攝影”門類。近十年中國選送的“世界最美的書”獲獎作品中,藝術與攝影6本(占同類書比重5.4%,下同)、文學(3.7%)、學術與教材(9.1%)、目錄與其他(14.3%)各2本,科學與非小說、兒童與青少年讀物尚未中元。

圖1 2012-2021“中國最美的書”作品類別分布(https://www.beautyofbooks.cn/web/)
由此可見,由于“最美的書”評選規則側重書籍設計的美學價值,使得藝術與攝影、文學等需要想象力、能夠穩定輸出審美理念的書籍參選作品數量遠高于其他門類;小眾選題的“目錄與其他”門類因為參選作品絕對數量少,一旦贏得“世界最美的書”則在獲獎比例中一騎絕塵。小眾選題、多元設計、獨辟蹊徑成為書籍設計師們脫穎而出的重點。
由于封面在書籍裝幀設計中的位置(“包在書芯外面”)和作用(“保護書芯”),?常常予讀者以對書籍的“第一印象”,其配色成為“最美的書”設計工藝的顯著因素。鑒于此,本文將書籍封面色彩作為考察對象,從主色調、配色、留白三個層面來說明封面色彩計算結果,以資為“最美的書”封面設計后來者提供參考。
色彩是封面設計的重要元素。一本書的封面雖然會出現不同的顏色,但是通過K-means聚類分析可以將所有顏色分解為三基色,占據橫軸比例最大即成為封面主色調。以圖書設計一般狀況而言,封面主色調受到書籍類別、設計師偏好、市場流行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但“中國最美的書”參賽作品都是極富設計感和創意性的作品,體現在藝術與攝影、文學類參選書籍數量的壓倒性優勢上。因此,“最美的書”對色彩的應用不會受到一般圖書設計中市場化條件的限制,可在聚類分析中將市場流行等變量剔除,單純就獲獎作品的封面主色調應用比例及結果進行數據分析。
本部分采集了2012—2021十年間“中國最美的書”233本獲獎書籍的封面,使用K-means聚類方法,將每個封面分別聚成三種主要顏色,并計算它們各自的百分比;平均色調以循環量平均值計算;顏色聚類告訴我們封面圖像的代表性顏色,其中占比例最大的顏色即封面主色調。之所以選擇將顏色進行聚類,是因為RGB和CMYK模式的不同,實體書封面和電腦顯示會有顏色誤差,而K-means聚類分析方法是通過計算機模擬人眼識色。因此,將顏色聚類就能看出來“最美的書”封面顏色設計的變化趨勢(圖2,見彩插)。
從近十年作品封面顏色聚類圖中,我們發現中國在“世界最美的書”唯一沒有斬獲的年份是2014年,當年的顏色聚類圖亦為所有年份圖像中最“暗黑”的一年:沒有一本書選擇白色系作為封面主色調,翌年“世界最美的書”評選亦鎩羽而歸。簡約、留白、單色配色的中國式設色在書籍設計中持續輸出,亦有更多參選書籍設色與世界潮流接軌,主要體現在兩種色彩參與封面主色調構成的比例上升,封面以雙色、三色制衡形成主色的形態在逐漸成為主流。同時,極簡主義色彩組合使用增加趨勢明顯。極簡主義(英語:Minimalism)是一種現代藝術流派,封面色彩的極簡主義主要體現在色彩數量不超過3種、近似色配色的廣泛運用。當主色選用互補色或撞色設計,用中性色搭配過渡,以實現封面風格統一。
近年來,以白色系為主色調的封面愈發稀少,而在主色中加入灰色、降低明度的做法越來越普遍,除卻2013年有比較強烈的黑白對比之外,封面主色相均由純色加灰色,使得色盤呈現出高級灰調感。2012年是近十年中最后一年色溫偏高、色盤給人以溫暖近人的感覺,因其暖色系較多且明度為近十年中最高。同時,2014年聚類色盤處于封面色彩明度最低值,因此,盡管大部分主色調已經呈現灰色調,但給人觀感依舊比較“高冷”,在所有封面色盤中離我們“最遠”,皆因冷色調在人們眼中遵循收縮律,增加距離感。
同時,每隔3年左右會出現一輪低明度主導的封面主色調。在2014年達到低明度峰值之后,其后三年沒有讓人覺得色盤暗,因為2015—2017年每年都有一兩本較高明度、單色配色的主色調作品出現,且每年都有紅、橙等暖色作為主色調、近似暖色調配色的作品出現,提升了整個色盤的氣色。正因為此,盡管2018又轉入一本高明度主色調作品都沒有的“暗年”,2019甚至開啟了新一輪封面主色調低明度潮流,筆者依然斗膽預測:2022年將開啟新一輪封面色彩大反轉的主色調“大年”,對比強烈、高明度、高色溫的色盤將出現;灰色調將繼續維持,與2012年的色盤相映成趣。
封面設計中除了主色調直接起到情緒渲染作用,色彩配置與對比關系也會很大程度影響讀者的審美感知。所以在色彩配置中既要注意主色調的選用,同時也要處理好配色和主色調的關系。只有合理配色和藝術處理,才能產生良好視覺效果和精準信息傳達,體現封面色彩對書籍的“注意力經濟”。
我們計算了2020—2022年“世界最美的書”封面色彩情況,并將該數據與2019—2021年“中國最美的書”形成對比印證(圖3,見彩插)。數據顯示:封面使用兩至三種顏色進行平衡設色,近似色、互補色的配搭應用已成世界新潮流。2021“世界最美的書”沒有一本單色占比超80%的封面設計,8本書(61.5%)封面設置兩種、5本書(38.5%)封面設置三種作為主色調,使得2021年的世界最美顏色聚類占比色盤格外豐富。反觀2020年“中國最美的書”,則多用撞色、分散的互補色設計來進行封面配色。分散的互補色同樣能夠帶來強烈視覺對比,雖然不如撞色那般視覺效果強烈,卻怎么搭配都不會錯,對書籍設計、顏色配搭初學者十分友好。
書籍封面單色占比超80%的設計會令人產生單色封面的心理感受,封面以近似色/鄰近色進行配色的設計應用占比居高不下。以此為標準來統計聚類色盤,得到的數據如下(表1)。數據顯示,近三年“中國最美的書”以單一封面色彩來吸引眼球的設計維持在1/4強的比例,最高達到近1/3;而“世界最美的書”則呈現出多元化的封面用色審美,主色調單一、強調留白的類純色封面未必給世界最美參選書籍帶來額外加分。2020年“世界最美的書”(92.9%)和同期“中國最美的書”(92%)均以超過九成比例采用了近似色配色設計,這使得2019/2020的最美色盤給人感受距離接近,區別在于“世界最美的書”色盤灰色調更重、暖色配色更主流,“中國最美的書”色盤則一如既往地深沉(添加黑色至單一色相形成陰影)。

表1 近三年中國/世界最美的書封面顏色計算分類統計數據
當主色調為單一色系或近似色系時,互補色、矩形/正方形四色系的配色設計越來越多,實現色溫冷暖平衡的同時凸顯封面主體元素,這種極簡主義配色理念是近年配色主流。體現在最美封面設計中,是近三年國內國際依此進行封面設色的占比都大于70%,但整體呈現下降趨勢。這說明大膽前衛的實驗性設計、互補色/撞色設計應用使得最美的書實現了更多樣化的色彩搭配,依靠“永遠不會出錯”的單色配色、近似色配色的穩妥做法沒有過時,其壓倒性優勢卻在逐漸萎縮。“中國最美的書”在純色中加入黑色制造陰影作為封面主色調的做法在近三年愈發顯著,灰色的加入將使高飽和度、高明度的鮮艷封面呈現極簡主義美學的高級感,避免跳脫。隨著時間推移,在封面配色上“中國最美的書”所做的大膽、前衛的實驗性色彩配搭越來越多,中國能夠跟上世界書籍設計配色步伐,甚至引領翌年書籍封面色彩的配色潮流。
“留白”作為中國藝術作品創作中常用的一種手法,在傳統的中國繪畫藝術中常見,指中國畫中紙面的空白部分。留白并不是畫面完全的空白,而是以“白”代替“黑”,是一種空間意境美學的表達。?在書籍設計中對留白進行簡單解釋,可理解為有油墨印過之處為“黑”,無油墨印過之處為“白”。從封面色彩美學視角來看,封面色彩中的“留白”特指無主體元素且有大面積單一用色的封面設計(圖4,見彩插)。無主體元素使得大面積用色成為可能,而單一色彩通過封面大面積運用給讀者帶來想象空間,空間中存在的主體感受通過色彩呼應閱讀,需要讀者自行翻閱尋找答案。由此,留白從傳統的中國繪畫走到現代書籍封面設計中,繼續發揮作用。
本文通過計算封面色彩,認為“留白”在封面色彩中主要有兩種意蘊:其一,封面設計中沒有需要凸顯的主體元素(如人物、風景、物件圖像等),此時,封面色彩反客為主,以留白方式給予讀者更多想象空間,帶領讀者走入閱讀;其二,封面有主體元素出現時,色彩居于次位,需服從書籍封面設計,以凸顯主體元素為目標。切不可喧賓奪主,使讀者注意力轉移到書籍形制上來,忽略封面主體元素促進閱讀的設計意圖。從“中國最美的書”近十年獲獎作品封面設計來看,留白的第二種應用更多,但在“最美的書”占近七成的大類“藝術與攝影”及“文學”書籍中,留白的第一種應用大顯其道,因其體現的中國哲學思想和審美意境,恰與近年來國際崇尚的極簡主義美學思想不謀而合。
封面設計無主體元素、較多使用單色、少于兩種配色的留白運用,使書籍封面更簡約、主題更凸顯,成為近年來書籍封面設計的一種發展趨勢。如2021年《素昆》的封面設計大量運用了留白,強化了昆曲以虛代實、計白當黑的東方藝術魅力。同時,不使用任何元素的簡約封面設計也開始呈流行趨勢。2012年還沒有不使用任何元素的極簡封面設計,2021年達到4本(圖4,見彩插),如果不去閱讀,我們很難從視覺上將這4本主題不同、內容不同的書做區分。文字、照片、插圖、紋案、鏤空等版式、材質逐漸代替圖形元素,使書籍封面朝著極簡化方向前進。在近十年12本獲得“世界最美的書”中,有《學而不厭》《園冶注釋》《說舞留?》《水》《冷冰川墨刻》5本書使用了無主體元素色彩留白設計,使得中國式審美哲學與國際設計的極簡潮流遙相唱和。
除卻常規的書籍類別因素,封面色彩需要考慮書籍設計的目的。人在閱讀過程中建立思維模式,并通過翻閱獲得新的視覺經驗。作為一個立體空間,書籍的思維價值和審美價值分別與書籍主題內容、書籍形制設計相對應,因此,如何“因地制宜”進行封面色彩設計,實現理性與感性、藝術與技術的平衡,就離不開對書籍設計者、讀者與書籍本身三個封面色彩的支配者群體進行考察。
近十年“中國最美的書”封面主色調以體現書籍最具設計感的特點為主,如以明度低的暗色系體現量感、以暖色系減少書籍與讀者的距離。中國風書籍設色整體用色偏向沉穩大氣、優雅明快,如黑、棕等低明度的穩定色和青、紅等中國傳統正色的大面積使用;除非特定題材需求,極少使用紫、橙等高飽和度間色。在封面色彩配置數量上,“中國最美的書”更傾向于使用不超過3種顏色進行配置,僅使用一種顏色的封面設計(不含腰封、外殼)占比甚至一度達到16%(2021年),這說明其審美偏向極簡、留白,希望讀者通過自主閱讀走入書籍所表達的主題,理解書籍所傳遞的理念。
“中國最美的書”封面設計的用色方法顯示了中國書籍封面設計用色的突出特點:簡約沉穩,這與西方設計師“用色大膽”的特質截然不同。“世界最美的書”書籍封面設計風格寫實簡約,西方書籍設計師往往偏向于使用一張照片、一個簡單的插畫或僅通過書名文字排版來作為封面主要元素。中國更偏向于用與書籍主題適配的近似色和留白來顯示中國風格,國外則更傾向于大膽運用對比強烈、極具視覺沖擊力的撞色設計。這些無法統一的文化慣習體現在色彩審美中,就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迥異的風格、多態的用色昭示著思想和智慧的碰撞與交流。誠如“最美的書”創始人和組織者祝君波所言,“設計不需要太多的統一性,設計最需要合理的個性。合理,包括實用性、想象力、前衛性和探索性”?。因此,不同國度、不同背景的出版人通過“美”這個切入點找到交流平臺,在“最美的書”的封面色彩設計中挖掘同頻智慧、找到共同語言。
中國書籍封面設計的風格偏向于簡約化和復古化,封面設計中使用中國傳統繪畫中的留白藝術的書籍較多,且封面材料和元素多應用了中國傳統文化元素。但是這種符號象征明顯國風的設計卻未必能夠在西方的審美賽場上屢獲青睞。西方的色彩理論是“色彩即色彩”,對色彩的研究經過了科學實驗,確證色彩認知既是光的折射產生的結果,也包含人對色彩的心理反應。換言之,西方的色彩理念經過了臨床實驗而求得事實數據。東西方因文化慣習造成對色彩認知的差異,同樣體現在本文的行文寫作之中。即采用西方的科學實驗法采集數據,用機器模擬人類對樣本封面色彩審美過程;同時,在分析數據時需要結合中國的色彩理論、中國人對色彩的符號所指、中國畫對封面“空白”之處的看重來進行色彩語義學分析。對色彩運用引發的不同結果能夠結合語境對照數據做出解釋,說明東西方色彩理論的迥異絕不僅僅是視覺反應的心理認知差異,而是受到了長期以來東西方審美經驗和文化慣習的影響。
印象派藝術家愛德華·馬奈指出,“大自然中沒有線條,只有色塊”?。即使在黑白攝影作品中,其中的色彩亦會被明顯色調所取代。因此,主色調的選擇較之線條+陰影的調整更加讓人印象深刻。在產品設計中,“顏色不是孤立的,而總是處在與其他顏色的關系之中。真正研究色彩,不應拘泥于某一種具體顏色,而應當注重對不同顏色之間關系的研究”?,從建筑到書籍,色彩理念就是突顯產品元素之間、產品與人的關系。書籍封面占出版物六面體中的兩面(封面、封底),是作為產品的書籍三分之一的所在,必須予以重視。設計者對書籍封面的顏色設置必須遵循整體觀、聯系觀和辯證法,尋找顏色在封面中的位置及其與版式、開本、圖像、空白、紋飾、線條等元素之間的關系。唯其如此,創作者需求才能夠在不同的文化刺激中被觀照,從而推陳出新地設計出個性化作品。
色彩本身是書籍設計的情感表征,無須過度解讀就可以作用于讀者心理,形成對書籍的認知。依據書籍內容選取匹配色調,是書籍封面設計的關鍵。?以顏色差異帶給人不同的心理感受,如紅色象征熱情正統、藍色表示寧靜深邃、灰色體現優雅等認知,皆是心理學意義上的“顏色刻板印象”。“最美的書”必須根據讀者的顏色刻板印象來進行書籍設計,以實現書籍形制與主題內容相統一。因此,讀者需求從整體上決定了書籍封面色彩元素如何運用。
通過以上對“最美的書”主色調、色彩配置數量和元素使用三方面的綜合對比分析,可以發現中西方書籍封面設計審美上的差異:西方審美更喜歡色彩多樣性,以插畫、紀實照片和文字這類淺顯易懂、現實而具體的元素構成封面。色彩在封面設計中居于次位,主要用于吸引眼球,因而多做撞色;中國式審美更喜歡色彩較單一,以抽象圖形、鏤空、燙金等具有藝術感的圖形元素、裝置設計、印刷工藝構成封面—甚至敢于不使用任何元素,僅憑大色塊封面的色彩留白來表達設計效果。色彩在極簡主義和中式留白設計中居于主位,因而以單一顏色/類純色、近似色設計為主(圖5,見彩插)。
從圖5來看,“世界最美的書”評委會給予暖色調的中國最美書籍封面肯定,同時還對單色配色書籍封面(9本,75%)青眼有加,“中國最美的書”卻無法通過互補色/撞色設計來獲得加分。究其原因,互補色設計以撞色為主,形成跳脫、大膽、明快的風格,極富想象力,較適合兒童與青少年讀物,不適合學術與教材、科學與非小說等需要依據色彩來形成權威感、現實感的書籍門類,也不適合目錄及其他工具性要求高、需在特定場景閱讀的書籍門類。尤其在中國傳統審美慣習影響之下,暗黑的主色調是主流趨勢。互補配色設計痕跡偏重、量感輕,難顯穩重,不利于引導讀者進入書籍內容閱讀,一般情況下書籍設計師會在封面材料、裝置設計上下功夫“找補”,以彌合互補色彩造成的書籍與讀者之間的距離感。這種動態平衡的維系說明書籍設計師們追求“少即是多”(Less is more)的極簡主義理念,希望用簡約配色構建閱讀高級感,讓封面一眼看上去能夠讓人“想讀”,以實現做書的目的。故此,極少使用3種以上顏色配置,避免封面給讀者雜亂無章之感。
筆者發現“最美的書”獲獎作品書籍封面色彩呈現兩個趨勢。其一,向極簡化發展。在近十年“最美的書”封面設計中,加入黑色降低明度作為主色調的顏色在書籍封面設計中的應用非常普遍。2012年此類作品僅占4%,隨后逐年增多,2021年占比達14.8%,十年間增加了兩倍余。暗色系封面在體現書籍厚重感的同時,卻忽視了一個重要的色彩規律:讀者更喜歡暖色調的封面設計。?這從近十年“世界最美的書”中國作品的封面聚類顏色占比(圖5)中亦能得以一窺。蓋因暖色的色溫高,拉進了設計感強的圖書與讀者的距離。由此可見,封面色彩的選擇,要根據書籍定位、閱讀群體的年齡、文化程度、對色彩的感知度等多方面因素綜合考慮決定,而不能盲目追求潮流。
其二,向單一化發展。極簡設計風格主導的書籍封面多采用單色作為主色調,少于3種顏色搭配且多為近似色,多用黑白灰等功能性強的中性色系作為過渡或背景色,使得書籍一眼看上去理性整潔、優雅大氣。選取一到兩種提亮色貫穿封面設計,避免使用多種顏色混搭、避免使用強烈對比色、避免使用復雜華麗顏色、反對煩瑣花紋搭配,給讀者平和、舒緩、內斂之感。誠然,給設計元素做減法是一個趨勢,但若所有書籍都開始朝這一趨勢發展,勢必會影響中國書籍封面設計多樣性發展和創新性表達。在2019年25本最美的書中,《烏鴉》《金圣嘆選批唐詩六百首》《萊比錫的選擇—世界最美的書(2019-2004)》《品梅—朱松發梅花百圖》都使用了接近全黑的封面色彩設計,一眼看去難以分辨。即使是不同年份參選“世界最美的書”獲獎作品(圖5),其顏色聚類分析后的色盤呈現暖調與近似色的柔和。當務之急,出版社和書籍設計者應調整設計思路,在實用性和設計感相結合方面多出團隊和作品,才能在滿足讀者需求的前提下,使圖書依然保持一定的前衛感和實驗性,探索最新的顏色設計。
從近十年“中國最美的書”獲獎書籍的類別、主色調、配色、留白等幾方面的封面色彩數據來看,“最美的書”遵循著主題與形式相統一的原則。從主題與形式相統一的角度看,“中國最美的書”封面用色多使用“赤、青、黃、白、黑”等正色系,用色上著意凸顯強烈的中國風格。封面主色調均以純色為主,較少元素堆疊,“留白”原則使用多,與書籍的中國文化主題相合,使全書體例、形制與內容高度統一,一望而知是“中國最美的書”。這種主題與形式相統一的原則在“藝術與攝影”“文學”等門類運用特別廣泛。
在“設計感與實用性相統一”的角度上,具有代表性的書籍如2021年“最美的書”學術與教材門類的《秦嶺研學活動手冊》。作為一本教輔類的野外記錄手冊,手冊封面采用了耐磨的牛皮紙,黑色大號書名強化了其作為“筆記本”簡明實用的工具性。封面撞色設計使讀者在野外場景下能夠迅速分辨、完成內容檢索;封面和內頁的大面積留白,保持中國色彩審美功能的同時,增加了文字、圖畫或標本記錄等實用功能,使留白的工具性隨著研學主題豐富深入。全書注重讀者使用體驗,在封面設色上充分考慮讀者需求。2017年兒童與青少年讀物《錯了?》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封面采用明黃打底,主體卡通形象黑色,撞色設計使得書籍風格明快清爽,單雙頁進行“黃黑+白藍/白紅”的色彩區分有利于內容陳述,體現了兒童讀物的時代感,同時又具備東方韻味。故此,“設計感與實用性相統一”更多考慮到現代多場景的閱讀使用,因此在“學術與教材”“科學與非小說”“兒童與青少年讀物”等門類運用中更為常見。
“中國最美的書”評審、書籍設計師呂敬人認為,“書籍設計應該是一種立體的思維”,“它不僅要創造一本書的形態,還要通過設計讓讀者在參與閱讀的過程中,通過書與人之間相互影響和作用得到整體的感受”?。封面色彩中“留白”的美學理念及其中國哲學意蘊,就是通過色彩來宣示一本書的存在的,同時通過與封面主體元素的關系來協調書籍主題與形制的關系、書籍與讀者之間的關系。信手拈來兩例:《50絕美:御宋》的主題為宋瓷,封面設計就使用了青藍作為主色調,以顯示宋瓷“青出于藍”的色彩基調。同時,全書采用克萊因藍作為主色調,呼應宋朝理學“明徹理性”的文化特征,高質量的印刷使大面積滿色版設計得到優質呈現;《江蘇植物志(第2卷)》則以深淺不同的綠色系,由外而內裝飾全書(含封面)、統籌文字,從而以“植物—綠色”的顏色刻板印象完成了整本書的構造,使得本來枯燥的內容有了溫度。江蘇位于中國東部,方位對應中國五色圓的青色,五行屬木,因此書籍主題和封面色彩獲得奇妙的互文,是只能產生于東方的古老智慧。封面色彩是書籍設計的情感化表現、?書籍設計中也常用色彩來表現書籍要傳遞的情緒和內涵。?在封面設色中采用顏色留白,實際上是東方色彩學理論的體現,即“色彩不僅是色彩”,還更多地折射出色彩背后的權力話語和文化體系。
色彩是一種視覺語言,文化也會決定人們對色彩的看法。?華夏先民從觀察日出日落、時序更迭的四季變換中得出“赤、青、黃、白、黑”作為中國的“正色”,形成五行設色圖(圖6,見彩插)作為權威色彩體系,正紅、天青等“官方專用”顏色系統配搭,隱喻的正是顏色背后的社會資本、經濟資本的角力。中國人長期以來以“刀筆吏”一詞來稱呼圖書編輯,“吏”,賤于“官”而貴于“民”,說明編輯(含書籍設計師)同樣位于一座等級森嚴的權力體系大廈之中,負責權威話語輸出,同時具備執行、服膺的行政職能。?通過編輯策劃、制作、審校等環節,顏色系統作為權力話語參與社會交往,逐漸成為符號資本。在符號資本浸潤中的人們將社會資本、經濟資本投射到顏色系統中,形成審美慣習,?“權力階層使用正色”等認知深入人心。這深刻影響了華夏民族的審美體驗和色彩使用。設計師們更偏好選擇能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色系進行創作,是文化慣習影響的集體無意識行為。書籍設計師熟諳使用中國配色體系能使讀者獲得獨特審美體驗,喚醒華夏民族的集體記憶,確認文化身份,實現編輯與讀者主體間互動,?同時向世界展現中國配色的文化自信。
本文嘗試引入極簡主義設計理念、慣習理論、“以虛代實、計白當黑”的東方藝術理論來對色彩選擇進行詮釋,論述了書籍封面色彩如何從語言符號迭代為文化資本,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如何看待色彩與書籍設計、人與書籍的關系。
書籍配色受到諸多因素影響,在不同類別、不同階段的出版過程中都可能發生變化,限于篇幅,本文無法一一展開詳述,僅以近十年233本“最美的書”為研究對象,來對比、總結中外書籍封面設計色彩風格,希冀對有志參選“最美的書”的出版社及設計師有所助力。本文研究主題并非常規出版物研究,而是借力交叉學科方法來探尋出版技藝之精妙,將書籍封面配色轉換為具體數據來進行計算。從方法上來說,走了一條前輩出版學者未走過的路。
從出版內容上,很難將不同情境下的各國的出版物通過比對內容一決高下,但是從設計角度卻可以對“美”的書籍定下一個較為普適的標準。“最美的書”是要鼓勵在書籍形制、審美觀念上有創新的作品,從美術設計、工藝運用和主題內容的配搭程度來確定哪些書籍更勝一籌。本文的出現能夠為書籍封面提供設色參考,使“最美的書”逐步形成東方色彩文化品牌層面的“封面美學”,為書籍設計師專業發展、未來書業的設計理念發展略盡綿力。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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