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德峰
青島大學歷史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武術是中華文明綿延傳承的有機組成部分,與時代文化、思想、價值觀等都密切聯系,武術思想凝結著傳統時代家國情懷的集中思考意識,承載著厚重的價值理念變遷內涵。對于傳統武術史與古代思想史之間互動關系問題的討論,學界對此已頗多方認可之勢,早期鄭振坤的《中國古代體育思想史綱要》及侯外廬的《中國思想通史》對武術思想觀形成體系與功能完善總體進程的解構堪稱研賾。崔樂泉、楊向東主編的《中國體育思想史》從歷史研究角度對涵括武術在內的體育思想觀念作全景式探繪。學者楊祥全則在此基礎上整體考察武術思想史的生成、演化、嬗變等因素,抽離出武術思想發展的內在機能,提出對中華武術從秦漢至近代社會思想史論語境下的思考,然而目前仍尚未形成一門真正的武術思想史學科。蔡峰、張建華等人曾征引《墨子》一籍解釋墨家軍事與處世原則對后世“尚武思想、崇俠心理”等武術文化發展的具體道德示范邏輯,本文則嘗試從理學諸子視野觀對儒家“慎獨”思想進行解讀,并探討其與傳統武術觀的交絡及共融,以此考察兩種思想文化觀念之間“和而不同”的語境,旨在為新時代武術現實性回歸進程中的歷史參考效之綿薄。
慎獨觀原是儒家思想中一個重要的修養觀念,意指“儒家的君子修養之道。”起先于儒家典籍中被提及,歷經后世釋傳,《大學》與《中庸》作為儒家四書中的兩部經典,被漢代之后各儒者競相注解,以闡明自己的學問主張。體育學學者李守培分析認為,宋代以降,俠義精神作為武文化的核心之義開始進入發展“相對成熟期”,宋明理學諸子在言論中也對“武”一術表露了積極的態度主張,如宋代理學家石介談到“縱橫文武術,難以尋常較。”元代儒學詩人陳基則在《夷白齋稿》中喟嘆“材兼文武術,慷慨談孫吳”,渲繪出有文武材,意氣慷慨的武者形象,同時表露出對暴昧莽夫發動不義戰爭致使中原涂炭的錯位激憤。俞琰精于道教易學,但始學儒家,其易學本于朱熹《周易本義》,又不乏創新性地強調“止戈為武,不以多殺為功”,俞琰就爻辭而對武學正統觀取向作出引導。程子顧則在為其叔程宗猷的書作序中強調“文武兩途如日月行天,圣帝明王莫敢偏廢。”這一系列解釋綜合反映了儒學家對武與修養關系重新定位,即以提倡武學義理之外,對伴隨之中的行為規范進行解證。葛兆光站在重寫思想史的角度認為思想史無疑是一個“邊界不定的研究領域”,因此,從思想史的慎獨內容出發,對傳統武術觀考察探究,這種“有關體育(包括武術)的思想史可算是對相關領域歷史的一種新認識、新寫法。”在傳統武術觀視野下,慎獨觀之思想內涵在某些方面也與傳統的武術觀達成了共識,在歷史思想脈絡中,構建出一套以“武德”為核心合乎時代的傳統文化理念。
《中庸·第三十一》指出“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慎獨即所謂從慎行之,獨善其身,敬畏戒懼之心須當常存,而不可輕忽,精髓意旨往往秘于隱微之處,是應謹慎戒懼,遵道而行,因此教化之本心不可離開君子正道,應時刻保持謙虛誠厚,并能于細微之處管窺萬物本原,《中庸》關于慎獨的論說為人們提供了自律于心的基本準則。習武者基本功的錘煉,往往是歷經長時期的獨處研磨,將身體機能融會踢、打、摔、拿等動作,從而生成身體生理上的抗性與能力,慎獨之道因此與習武的過程形相契合。
《禮記·大學》云,“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意念真誠、心安理得皆出自本心,在這一過程中,當個人閑居獨處時,缺乏外界的監督力量,容易任情恣意,做出不善之事,致使“意”偏離本心,故而“獨處”才能真正考驗一個人品行。獨處之際,心應注意免受欲望蒙蔽,致偏離善之本性,此謂慎獨。人內心的真實總是要表現于外,而平時好的意念也可以在行為中表現出來,即是“誠于中,形于外”,因此,哪怕是在一個人獨處、獨知的時候,也需要戒慎。可見,一個人在空間上“獨處”的時候,能否把握好自己的本性,往往成為成功者與失敗者的分水嶺。君子要慎其獨,銘記身之行,有靈睹之,使自己意念真誠。詹海云先生持另一種觀點,他提出早期《大學》《中庸》對于“慎獨”意義未作明確裁示,經由鄭玄到朱熹的語義學解釋才“由修養論上升到本體論”,由此擴大了“慎獨”的現象學范圍,后世文學作家為構建寬宏敘事的俠客世界而刻繪武俠小說中主人公時,也往往利用了主角內心純正、善意行徑,而賦予他們機緣巧合獲得特殊絕世武功的橋段,作為他們的善良果報,這種敘述思維也正與古代思想家所頌揚的慎獨精神并行不悖。歷經中華古代諸世,哲學家與理學家就有關慎獨的內涵引經據典加以闡釋,形成各自的理論體系,尤以宋明理學家突出,他們的解證對于古代傳統習武者的習慣、意念及傳統武術觀有關思考,無不熏染頗深。
儒家學派自誕生起便以“仁愛”為核心,“仁”即謂“寬以愛人”。以“仁愛”為基本倫理觀念所派生出一系列道德標準,一直作為武術倫理思想的本原之意,慎獨觀念亦納入了武學道德倫理范疇之中。儒家學派歷來推崇“君子”文化,把“君子”的行為、道德規范作為“成人”的標準,希望人們去努力循行。慎獨觀念訴諸每位習武之人,應以武德為基本修養,寬人律己,以及所提倡的“文武雙全”“仁勇兼備”等思想,對武術文化理性延展有著明顯的導向作用。古代習武者經受儒家規訓后不再以一種粗獷鄙俗的形象出現,而是一種“即身而道在”的方式,完全與大哉至矣的中華之道合二為一。
儒家思想認為,作為君子僅泛有仁愛不足以修身,必須同時掌握禮、樂、射、御、書、數這“六藝”,其中“禮”“射”“御”,皆與武術文化有密切關系,意謂“仁者必有勇”。古語云“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明代朱元璋重視文武全才,主張習武之人多學習禮儀知識,文人多學習騎馬、射箭等武藝,這一政策活動極大推動了明代武術的發展。因此,傳統武術發展到后期“從軍事格斗技術中脫離出來后慢慢形成了新的運動形式”。這種追求文武共融、兼懷善勇的思想,對武術超越純粹好武斗狠的歷史范疇,積極與中國儒雅文化相融合,以及其自身完善發展起到了引導、規訓的內核作用。
慎獨觀影響習武者的另一個方面在于這種戒懼思想警示著武士應時常自我反省,懂得習武的真正功用,是行俠仗義,匡時濟世,而非濫用武力恃強凌弱以炫技,禁斷走上以武凌霸的丑惡行徑。中國歷史上出現過大批儒俠,儒俠文化備受推崇,這些儒俠以“為國為民,兼濟天下”為核心,以勇敢入世的態度,兼濟天下的志向,鞠躬盡瘁的獻身精神去行俠仗義。如章炳麟所言,“世有大儒,固舉俠士而并包之。”他們咸恩圖報,為的是“名高于世”。他們的事業不止在江湖上扶危濟困,而又能在國家遭災受難、民族受欺侮之際挺身而出、奮不顧身,維護國家和民族大義,憂國憂民,“天下有亟事,非俠士無足屬。”對于游俠來說,追求具有超越意義的“名”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也對古之游俠行跡評議道“上不能養民,而游俠養之也”。
“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是一種中國人獨有的倫理價值。這里的“大俠精神”就是俠義傳統與宋明理學最高價值標準完美結合的產物,是成熟完整的武俠精神。時至今日,它已成為中華民族理想中最完美的英雄形象,備受后人的熱衷與尊崇。
武術文化起源于人們自身謹懷的民族文化特色,在社會的演進中代代相傳,中國傳統武術不僅具有形式多樣的社會功能,而且還具有豐富的文化內理,集修身養性、強身健體、娛樂休閑為一體,成為中華文化的精神財富。宮玉振教授指出,中國的挑戰“主要來自內部,內部的挑戰意味著一種內向的反思,道德的價值正是因此而突出出來。”在宋明時期,武術文化吸納了理學的觀念,產生了以儒家“慎獨”觀為代表的樸素講武觀念,寓德于武,循序漸進。各種武術套路匯于宋明,甚至構成了中國早期兵操武術的雛形,習武強身也表現出極濃厚的“慎獨”趨向。正如有學者考證太極拳出現在理學發展的高峰時期——宋明之際,實則是“中國武術與傳統哲學思想結合的一個結果。”
在官方推行“武舉制”的基礎上,民間習武之風大興,武術運動不僅在軍事領域得到很大發展,在民間也取得較大進步,受戰爭及尖銳社會矛盾的影響,廣大農民自發組建團體,結社習武,武術組織規模愈漸擴大。綜合宋元明清時期,武術迎來大繁榮,形成了眾多流派,不同風格的拳種和武術器械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發展,作為健身手段,軍事技術、表演技藝的武術,因價值多元而得到了越來越多人認可。傳統武術的套路中有單練運動項目,即講求習武者一個人完成練習拳術或器械表演等門路。思想家朱熹言“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細微之事,跡雖未形而幾則已動,人雖不知而己獨知之,則是天下之事無有著見明顯而過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懼,而于此尤加謹焉,所以遏人欲于將萌,而不使其滋長于隱微之中,以至離道之遠也。”值一人獨身練技時,當耐得住苦寒,刻苦練習免于貪惰,并且一招一式皆須細察支末,才能將功法練得通達精深。
楊祥全進一步評述,武術文化深受傳統哲學思想的影響,主要表現為傳統武術修煉中的“泛和諧價值觀”。和諧是理學家一向追求的境界,也是傳統武術習練的圭臬,如少林武術講究的“拳禪合一”,以及孫式太極拳講究的“拳與道合”等即是體現。“傳統武術‘求整勁’‘形神兼備’‘內外雙修’‘德技互補’和‘象形拳的發達’等幾個方面也正是傳統武術追求‘個體身心和諧’‘人與社會和諧’和‘人與自然和諧’的體現。”由此逐漸形成一種以慎獨之思為內化,以中國武術為載體的傳統理想運行模式,并使得中國武術技法追尋“在‘尚美’思想作用下一步步邁向與天地相融的高超境界”。
武術“既重武功,又重武德”。“武德”是講武、揚武之時尤須厲行的品格,武德在武術修為上有重大作用,練武術講究“武以德立”。所謂武德,即武術道德,是“從事武術活動的人在社會活動中所應遵循的道德規范和應有的道德品質。”也正是慎獨思想對中國武術潛移默化式熏陶,使之內化為中國武術所呈現出特有的文化屬性——武德,武術諺語云:“武德比山重,名利草芥輕”“尚德不尚力”,足為武德歷來受崇之憑證。“中國人首先重德,德性這個觀念首先出現,中國古人對德性,對道德有清楚的觀念”。在理學思想中,朱子訓“慎獨”之“獨”為“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天地”,即“獨知”,后“陽明視之為‘吾心良知處’,‘獨知處’即是‘良知處’,‘獨知’成了‘良知’之別名,獨知工夫即是致良知工夫。”因而王陽明“致良知”以“良知”作為道德教育的基礎,使傳統的從外界灌輸式教育方式轉變為內修武德,即使武者修身養性、克己復禮、找回初心、保持與時俱進的武德教育方法。
在儒學慎獨觀語境中,中國武術的發軔與發揚無疑使慎獨思想更具獨特韻味。其中,具有濃厚實踐色彩的倡行武術態度因受到慎獨的引申而開拓出廣闊的論域空間。從本質上看,“‘慎獨’的能動性不是向外求索,而是讓‘身體’去‘自覺’,強調‘反求諸身’與‘以身觀復’。做到‘鍥而不舍、久久為功’方能達致‘本體自通’的境界。”明晚期理學家劉宗周談到“識得心一性一,則工夫亦一。靜存之外,更無動察;主敬之外,更無窮理。”即行萬事都當謹慎警惕地涵養、保持心之本體,并依心體發用。對待習武的態度應當熾達澄明,勤修武并行善事,既強健體魄,又可在必要時獲取用武之地,真正達到“慎獨之外,別無功夫”。宋明理學以此行事處世的態度及行為向人們做出規范,這也順應了習武之人多受儒家傳統倫理影響的前因,在傳統武術觀與理學重新闡釋之“慎獨”的交互下,武術文化風氣漸漸遵從理學家的引導來進行活動,習武態度的勘正,也使得更多文武兼具的才人一時具出,總體上襯托、映射著武術家們的俠義情結與家國擔當。
傳統武術觀與“慎獨”思想之交互所建構的理性武術體系推動著武術由古至近代科學化、持續性地變演推進,許多地域獨特的武術民俗也合理地傳承至今,成為中華傳統文化的歷史精髓,在現實武術實踐過程中也有益于塑造精神層面的文化自覺與自信,利用其特定的社會性與功能性更好地指導現實生活世界。
在古代儒學視野下的慎獨觀,以其對《中庸》《大學》儒家思想的繼承,及至歷代思想家的考辯與正名,在宋明時期朱熹、王夫之、王陽明、劉宗周等理學家對此作進一步的辯駁與闡釋,慎獨觀各項內容的影響力愈漸擴大,這也對中華傳統的武術觀念產生了深遠影響。盡管在張再林先生看來,隨著歷史推移“中國古代的‘士’從重然諾、勇于行的‘武俠’最終蛻變為徒以言說口舌見長的君主說客的‘儒士’”,這種戲劇性的歷史演化使人不禁扼腕嘆息,但儒家思想的內化是中華武術文化的底線與崇高追求,在歷朝統治者和知識分子的活躍下,傳統武術觀所流露出對獨身習武的培養,對武德訓身的注重,以及對武學態度的深化,也與儒家一脈相承的“慎獨”觀于此產生了交互,成為古代武術文化和宋明理學的核心要義,對社會性的“身體規訓——形塑”也產生了良好效果,身體強健兼具思想澄澈所帶來的助益使得明末實戰性斗爭迎來最后一波“由練到用”的武術高潮,并且受習武日常活動的衍生,傳統兵操作為近代武術雛形的一種模式流傳下來,為民國以來中華新武術陟升為“國術”提供了鏡鑒與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