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天成 馬 晟
華南師范大學體育科學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身體技術理論指出,“身體技術”是人們為了實現一定的目的,依據傳統(慣例)的方式使自己的身體而完成的一套動作和行為。據此定義,顯然中國武術是一種身體技術。身體技術的兩個基本屬性是傳統性和有效性。傳統性,也可以說是傳承性,說明身體技術和一般的傳統一樣,發源于過去,并由(往往是代表著權威、模范的)一代人主要通過教育或訓練的方式向下一代人傳遞。在此過程中,身體技術可以發揮象征符號的作用,將其承載的經過驗證一代代人的經驗、體驗、感悟等一并傳遞給下一代人;而有效性則是指任何一種身體技術的構建都是為了滿足一定的社會需要,實現一定具有社會意義的目的,也就是說,這些需要和目的決定或影響了這種身體技術的樣態甚至是存在。凝聚在社會傳統中的祖輩們的思想觀念和社會現實中多方面的實際需求,共同組成了深刻影響身體技術樣態的社會學因子,代表了這個社會的文化。從這個角度看,中國武術作為身體技術,必然也受到一定客觀存在的社會學因素——即中國社會文化的支配和影響。
今天人們所說的中華文化,實際上是以漢民族文化為主體的,而漢民族文化發源并主要發展于中原地區,這里的自然地理條件決定了漢民族的生產生活方式,并最終塑造了漢民族文化的性格取向。古代中原地區濕潤多水,地勢平坦,土壤肥沃,為農作物生長提供了理想條件。先民出于生存需求,借助這些有利條件發展耕作,創造出農耕文明。農耕文明的基本生產生活方式是以家庭為單位的自給自足,這種方式下生產規模很小,人們的生活長期處在與世隔絕的狀態,這些特點使得這種方式在面對外界社會的動蕩時相當脆弱,必須要依靠穩定的社會環境才能維持,一旦產生規模性的斗爭沖突這種穩定即被打破,可能爆發嚴重的生存危機。這種情況下,漢民族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與世無爭的心理訴求,這種心理訴求也塑造出了和平至上的民族性格。由于這種民族性格對于維護中國社會的穩定十分有效,于是也隨著農耕社會數千年的延續成為了漢民族的一種觀念傳統為世代所繼承,并隨著歷史上漢民族政權國家疆域的擴張以及各民族的文化融合,成為了整個中華文化的性格取向。直到今天,和平仍是中華民族普遍的處世之道和生活態度。民族前輩們不僅通過直接的觀念傳承方式向后代人傳遞觀念的傳統,還會將其滲透在各種技術(包括身體技術)之中,使其伴隨技術傳統的傳承在后世之中得以延續。作為整個中華民族的傳統,和平不爭的性格和觀念同樣為中國歷代習武者群體所承襲,且也被他們有意無意地表達在了中國武術這種身體技術之中,依托中國武術代代相傳;盡管中國武術曾經是一種純粹的搏殺術,但當其成為崇尚和平的傳統性格觀念的載體時,其走向技擊性弱化就成為了必然。
2.2.1 軍事身體技術需求的沒落和世俗生活需求的興起
中國武術作為一種身體技術,人們創造的初衷,是為了滿足人們在軍事戰場上有效殺敵制勝的目的。在更為先進的其他技術產生前,中國武術在一段較長的時間內一直是戰爭中最為基本的軍事技術。為此,這一時期內人們對武術的發展主要圍繞著提高其殺傷性展開。這一時期在軍事戰場外雖也產生了武舞、角抵等以健身娛樂為目的的武術形式,但中國武術的主流還是軍事武藝,中國武術的主要功能還是技擊。自宋代火藥的發明到明清時期火藥在軍事戰爭中的普遍化、規模化推廣的實現,火藥以更大規模、更高強度的破壞力的優勢,逐漸成為軍事技術中的新寵。新技術的產生催生了人們對于軍事技術的新的需求,中國武術作為“身體”的技術越來越不能夠滿足戰場作戰的需要,近身肉搏的形式甚至成為了軍事實力中的劣勢。中國武術很快退出了軍事戰爭的舞臺。但中國武術在戰場外的民間存續并未停止,民間武術因此躍升了為中國武術的主體。民間生活中需要使用技擊搏殺術的場景并不多,更為旺盛的需求是世俗人民娛樂健身等的需求。為迎合這些需求,人們開發出了武術除技擊外更多的功能,發展出了許多以非實戰為目的的武術形式。當民間成為中國武術發展的主陣地后,中國武術總體發展就“不再像軍隊那樣一切以作戰實用為唯一目的,而是朝著技擊、健身、養生、娛樂等多功能兼容互匯的方向發展”了。
2.2.2 近代歷史上社會治理需要的產生
中國社會的傳統和社會某些需求的變動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中國武術從整體上看技擊性弱化的原因,這種技擊性的弱化主要是指中國武術不再單一地以技擊搏殺為功能,而發展出多種不為直接技擊服務的形式。但如果僅僅只是為了繼承傳統觀念和服務于世俗生活的需求,中國武術發展還不至于成為今日套路形式獨占鰲頭的形態。對于這種局面的形成,起決定作用的則是近代歷史上社會治理的需要。
民國時期,以受到統治階級的重視,被納入到國家行政力量管制范圍內為特征,中國武術發展步入了現代化的進程。中華民國政府首先開始了對過去散生在民間的武術的系統化管制和發展。新中國成立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對其進行管理。在中國武術現代化發展的前期(民國時期至新中國成立之初),技擊性強的形式(格斗)和弱的形式(套路)在發展的形勢上還未表現出顯著差異。到了20世紀50年代,一些社會現象和事件的出現,使得當時的中國武術成為了威脅到社會穩定的隱患。例如,1953年11月在天津舉行的民族形式體育表演與競賽大會上,發生了格斗項目選手被意外擊斃的情況;同時,社會上出現了一些教會反動組織,以武術為手段開展擾亂社會秩序的活動,此類活動還常常與一些封建迷信思想結合在一起, “引起各地聚眾結社、開堂收徒, 發展道會門派, 隱藏反革命, 造成嚴重混亂現象”。此類現象或事件背后都有一個共同的原因,那就是對武術技擊屬性利用的失控。這一時期,社會治理的首要任務是鞏固政權,恢復生產,發展經濟,這亟需穩定和平的社會環境來支持。在武術有必要存續在社會上的前提下,去除或改造其內容上會威脅社會穩定的因素,也就成為了必然。其宏觀上的具體表現,就是武術套路形式在國家行政力量的扶持下逐漸成為了武術的主流形式,而武術的格斗形式則被邊緣化,一度甚至被禁止開展,最終產生了今天中國武術在整體上“技擊弱化”的事實。
近年來,由于中國武術在多次“約架”事件中頻頻失利,社會上關于中國武術及其技擊性弱化現象的負面觀點越來越多。其中,武術圈內有不少人將中國武術在“約架”系列事件中令人失望的表現連同許多其他的問題歸咎為其脫離其技擊性本質的發展,認為這種發展取向不合理,且傾向于把國家行政力量的主觀人為引導當作中國武術成為今日技擊性弱化樣態近乎唯一的原因,對其大加批判。他們指出,要解決中國武術的問題就必須向其他(技擊性強的)武術學習,讓中國武術在未來向著其技擊本質回歸,讓以顯著技擊性為特征的格斗形式成為武術未來發展的重點和主流。然而,結合本文第二部分的論述來看,上述觀點或多或少有些膚淺和片面。
通過第二部分的分析可以明確的是,中國武術今天的樣態,是一些出現在中國的歷史和現實中客觀存在的社會學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由于這些因素及其影響的存在具有客觀性,出于在社會中存續下去目的,中國武術在技擊性上走向弱化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它不是人為主觀意識任意強行引導出來的。人為主觀意識對中國武術發展的引導之所以能夠奏效,也主要是因為它契合了中國社會的傳統和各種社會需求等因素的要求。所以,我們應當承認中國武術技擊性弱化發展的合理性,而且需要更加客觀地看待國家行政力量的作用。前述觀點的一個謬誤之處在于,只看到了國家行政力量這種人為意識主導的表象,而且片面夸大了其作用。另外,它將中國武術脫離技擊本質發展和中國武術的一些現存問題歸為因果關系,其實從邏輯上而言也是站不住腳的,在此前提下得出中國武術應該回歸技擊本質的意見也有待斟酌,本文不再詳細展開。對于中國武術未來發展的規劃,應該在以上這些認識的基礎上進行。在未來,中國武術是否要回歸技擊、需要在多大程度上回歸技擊等等問題,只能也必須在現實社會的實際,從現實社會的傳統和需要中去找到答案。否則,任何得出的結論必然脫離實際,制定的發展規劃都終將歸于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