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繼光
陳白沙(1428——1500),名陳獻章,廣東新會白沙里(今在江門)人,也稱白沙先生。明哲學家、教育家,上承宋儒理學的影響,下開明儒心學的先河,門生100多人。著有《白沙全集》(10卷)、《陳獻章集》(1987)等。
張詡(1455——1514),字廷實,號東所,廣東南海人。明成化十年(1474)中舉后,經同鄉陳庸介紹游江門,受業于陳獻章。成化二十年中進士后,以病獲朝廷批準回籍養病六年。后授戶部主事,不久以父喪丁憂回籍,自是累薦不起。正德九年(1514)召為南京通政司左參議,上疏辭。后抱病赴南京“謁孝陵而歸”,不久去世。有《東所集》傳世。
白沙與張詡父子都有交往,《陳獻章集》上冊收有《壽張撫州六十一詩序》一文,就是白沙為張詡父所作的壽序。張詡追隨白沙二十多年,師生感情十分深厚。張詡對白沙超卓的隱士之風由衷欽佩,對其自然、自得之學領會深刻。《陳獻章集》中收錄與張詡書信達69緘,是門人中數量最多的,師生關系確實非同一般。張詡是白沙視為滿意的傳人之一,白沙對其評價較高:“蓋廷實之學,以自然為宗,以忘己為大,以無欲為至,以揆圣人之用。其觀于天地,日用晦明,山川流峙,四時所以運行,萬物所以化生,無非在我之極,而思握其樞機,端其銜綏,行乎日用萬物之中,以與之無窮”。文中皆為白沙心學精要,白沙稱其“握其樞機,端其銜綏”。這與他本人當年通過靜坐發明本心,自感“如馬之御銜勒”的體會完全一致,表明張詡已領悟了“心學法門”,把握了白沙心學的關鍵與要領,肯定了他作為學術傳人的地位。
白沙去世后,張詡以闡發、傳揚白沙之學為己任,撰寫出《白沙先生行狀》《白沙先生墓表》等文,介紹白沙生平事跡和學術思想。特別是《行狀》一文,作者對白沙一生的生活、學術經歷、治學方法及重要言論等作出全面記載,在白沙弟子所寫的類似文章中是篇幅最長、內容最全面的,具有史料和學術價值。
張詡有詩記載初赴江門拜訪白沙碧玉樓的印象和感受:
勝事今何在,流年只自忙。
好懷開小屋,醒眼到斜陽。
鶯語諧琴韻,花枝映酒觴。
野人何限樂,此樂復未央。
——《訪陳宅》
此詩的前二聯寫白沙當年習靜之“事”(勝事)。白沙二十八歲告別江西崇仁吳與弼(康齋),返歸江門,筑春陽臺,日日靜坐其上,習靜養心,足不出戶凡十年,學者引為勝事;“鶯語諧琴韻,花枝映酒觴。野人何限樂,此樂復未央”兩聯寫出白沙在清靜優美的小廬山下自得其樂的隱居生活,對先生的向慕、追隨之情溢于言表。
白沙給張詡寫有不少詩,除一般唱酬應答外,多涉及論學。如:
世惟拾寶人,借寶如借子。
寶為物所掩,念之容色悴。
一朝此寶來,輒復喜不已。
喜戚由寶故,以識為心累。
——《讀張廷實主事近稿》
此詩表達出白沙讀張詡近作的喜悅,告誡他對待己作和他人評價要以超然物外的“自得”態度待之(“喜戚由寶故,以識為心累”),方能不成為“物累”,才能“以無所著之心行于天下”。正如白沙贈彭惠安(彭韶)別言所說:“不累于外,不累于耳目,不累于一切,鳶飛魚躍在我。知此者謂之善,不知此雖學無益也。”白沙并以詩誡張詡:
往古來今幾圣賢,都從心上契心傳。
孟子聰明還孟子,從今且莫信人言。
——《次韻張廷實讀〈洛伊淵源錄〉》
朱熹《洛伊淵源錄》內容是闡述理學源流。白沙此詩重點告誡張詡為學當“求諸吾心”,即求之于本心。白沙強調,所謂“自得”,非得之書也,“得自我者也。”白沙認為,對《洛伊淵源錄》這類前人著述,必須以“我”為主,不能讓它遮蔽了“吾心”,束縛了自己的手腳,被它們牽著鼻子走;一定要找回“本心”,讓它做自己的主宰,自古以來的圣賢追求的都是這一境界。所以白沙指出:“孟子聰明還孟子,如今且莫信人言。”鼓勵張詡以先圣孟子為榜樣,發揚“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孟子語)的精神,不迷信權威經典,敢于打破因循守舊、食古不化的陳舊學風,特別是打破“朱學”對天下學術的壟斷與束縛,做自己思想的主宰,正如白沙所宣稱的“吾能握樞機,何必窺陳編?”“徒誦其言而忘其味,六經亦糟粕也”。據張詡《白沙先生行狀》記載,此詩為白沙于明弘治十三年(1500)春臨終前交給他的,表明白沙對張詡的倚重和厚望,希望在自己離世后,他和白沙后學一道將自己創立和畢生從事的心學延續下去,發揚光大。
心學之外,白沙并示張詡讀詩之法,教他讀自己的詩不能僅停留在對文句的琢磨,不能求之甚淺,務必深刻領悟詩歌的精神。
白沙和張詡的論學(道)詩有的較顯枯燥,有的唱和贈答之作不乏清新的韻致與趣味,并包含勉勵的深意,顯示出親密的師生關系,與對后學的期許。
同時在寫詩上予以指教,內容涉及寫詩性情、涵養、聲律、遣詞造句等各方面;白沙有時并親自操筆為他改詩。
白沙論詩重性情之真,說“情性好,風韻自好;情性不真,亦難強說”。他教導張詡說:“欲學古人詩,先理會古人性情是如何,有此性情,方有此聲口。”主張詩貴自然,含蓄不露,藏行伏影。
白沙在致張詡書信中還涉及到詩的聲韻用字等細節。如:“(詩作)臺字韻首句以‘閑’字易‘眠’字何如?間字韻第二句當改。途字韻‘俯慚’作‘每慚’佳”等,不一而足。
張詡追隨白沙二十多年,對白沙的教誨感念不已。他說:“先生教人,隨其資品高下,學歷淺深,而造就之,循循善誘,其不悟不強也。”所謂“隨其資品高下,學歷淺深,而造就之”,是指白沙善于因材施教;“循循善誘,其不悟不強”,則是強調白沙“心學”重在“悟入”的特點。
白沙去世后,張詡追思白沙的教澤,并致力傳播、宣揚白沙的心學思想,贊揚白沙“自一言演之可萬言,自萬言斂之可無言”;還編寫了《白沙先生遺言纂要》,傳揚白沙之學,對白沙創立明代心學之功給予高度評價。
張詡經常通過詩歌抒發對先師的緬懷,如《木犀花下懷石翁先生》:
木犀香透越山云,記得根從海上分。
恨殺西風夜來惡,一枝摧處正愁君。
白沙新會舊居在涯海之濱的圭峰山下,慕名前來瞻仰者甚多。張詡曾比之為孔子之闕里。張詡此詩詠物懷人,既贊揚白沙清芬遠播的道德人格,又抒發自己不忘學術根脈與白沙教誨的情思,表達了對先師深厚的思念,情深意切,感動人心。
[1][2][4][5][8][9][11][12][13]見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上冊,第12、145、304、216、20、68、20、203、74頁。中華書局,2017。
[3]見明嘉靖影印本《東所先生文集》卷十一(本文所引張詡詩,均引自該文集)。
[6][7][10][14]見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下冊,第825、645、879、881頁。中華書局,2017。
[15]《白沙先生遺言纂要》序:見《明儒學案》上冊,第96頁。中華書局,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