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行坤
隨著新技術的發展和勞資關系的演變,除了失業問題之外,新型的、靈活的、不穩定的、非正規的、非標準的就業方式也在全球范圍內日益成為關注焦點。以零工經濟用工方式為基本內容的新就業形態也引起了諸多關注。這種新的用工方式在全球范圍內吸納了大量的勞動力,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就業問題。零工經濟用工方式既能夠讓企業“降本增效”,也能夠讓勞動者的謀生活動更加靈活自主,讓交易變得更加順暢,似乎代表了經濟和就業的未來。
但這種看似新穎的用工方式其實是新技術包裝下的舊手段。這種用工方式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帶來GDP的增長和就業壓力的緩解,但其對于勞動關系的重構以及對“靈活性”的承諾實際上讓大多數勞動者陷入疲于奔命的脆弱境地。本文旨在考察作為新就業形態核心組成部分的零工經濟用工方式,揭示這種新就業形態背后的生產關系實質及其所帶來的社會危機,并指出這種新就業形態是工作不穩定化的最新表現形態。本文要追問的是,對勞動者來說,是否靈活性必然意味著不穩定性?兼顧靈活性與安穩性的工作安排是否可能?
在具體探討零工經濟之前,我們最好厘清這個術語的確切所指。所謂零工(gig),原本指的是音樂家所得到的演出機會,一旦演出結束,音樂家就得另謀出路。這也是當下零工經濟的特點,即表現為短期的任務或項目,勞動者要不斷去獲取任務或項目,才能維持生計。長期穩定的雇傭方式成為過去,以“優步”(Uber)用工方式為代表的模式似乎成為工作的未來,這種用工方式也被稱為“工作的‘優步化’”。
“優步”式的用工方式的確覆蓋面很廣,除了出行之外,還有快遞、外賣和家政服務等。但這只是零工經濟的一個方面——也被稱為按需工作(work-on-demand),另一方面則是以亞馬遜“土耳其機器人”為代表的眾包(crowdsourcing)平臺經濟,也被稱為眾包工作(crowdwork)。如果說按需服務經濟平臺連接的是勞動者和消費者,那么眾包平臺經濟連接的則是雇傭方與勞動者,在后一種情況下,雇傭方會在平臺發布任務(可以是標注數據那樣的“微任務”,也可以是翻譯文章或者建立網站之類的項目),眾包勞動者自主接單,完成的任務在審核通過之后才可得到報酬。有論者指出,勞動眾包的對象通常是單調枯燥的重復性工作。據國際勞工組織在2015年和2017年對75個國家的3500名眾包勞動者的調查,目前眾包勞動的主要內容包括參與調查或實驗(65%)、刷流量(46%)、數據采集(35%)、信息轉錄(32%)、內容創造與編輯(20%)、訓練人工智能(8%)等。
從表面上看,零工經濟帶來的是一種新的就業方式,那就是勞動者在平臺上以獨立承包人的身份去獲取任務或項目,并且通過平臺獲取收入。而在平臺資本看來,勞動者與平臺是合作而非雇傭關系,因此與標準雇傭關系相關的法律不適用于零工經濟的用工方式。正如眾包平臺CrowdFlower的首席執行官所言:“在互聯網之前,很難找到一個人,讓他工作十分鐘,然后就解雇他。但有了技術,你真的可以找到這種人,只要付一點小錢,當你不再需要他們的時候就可以讓他們走人?!?span id="g0gggggg"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3_34" style="display: none;">Valerio De Stefano, The Rise of the“Just-in-Time Workforce”: On-Demand Work, Crowdwork, and Labor Protection in the“Gig Economy”, , 3, 2016.也正是因為平臺資本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擺脫勞動保障所帶來的負擔,所以最近幾年(特別是2008年以后)零工經濟在全球范圍內方興未艾。
由于人員的頻繁流動、平臺的數據保護政策以及對零工經濟在認定上的分歧,很難搞清楚零工經濟從業人員的數量??傮w來說,全球范圍內參與零工經濟的勞動者比例并不是很高。據估計,零工經濟從業人員最高比例為1.5%,而據2019年的一份報告,0.5%的勞動力積極參與零工經濟,而發展中國家的參與比例不到0.3%。就區域來說,零工經濟總量最大的國家分別為美國、巴西、法國和英國。據2016年的數據,大約1%的美國勞動者參與了零工經濟。雖然零工經濟從業者的總人數不多,但是呈增長趨勢,值得我們關注。
在中國媒體和官方話語中,零工經濟用工方式主要在“靈活用工”這一范疇內進行討論,后者指的是“雇傭組織(企業、平臺組織、非營利性組織、公共服務組織等)以標準雇傭之外的方式進行人力資源配置的用工安排”。因為沒有統一標準,我們很難確認中國零工經濟從業人員的具體人數,只能通過其他數據間接了解。
就2016—2021年發布的《中國共享經濟發展報告》來看,中國的共享經濟和平臺員工也呈現逐年增長的趨勢。以2021年的統計為例,2020年共享經濟參與人數約為8.3億人,其中服務提供者約為8400萬人,同比增長約7.7%;平臺企業員工數約為631萬人,同比增長約1.3%。2020年共享經濟領域直接融資規模約為1185億元,同比大幅增長66%。零工經濟是共享經濟的主體部分,由此可見零工經濟從業者人數應該不足600萬。
這種看似靈活的就業方式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就業壓力,讓勞動者可以靈活自主地選擇謀生或賺取外快的方式,但對那些以零工經濟為主要收入來源的人來說,這種就業方式卻帶來了諸多問題與風險。我們有必要去考察這種看似新穎的雇傭方式所隱含的問題。
零工經濟用工方式呈現出新的特點,勞動者與平臺企業之間的關系被視為合作關系,而非雇傭關系,似乎前者可以享受充分的工作自由。另外,當下新經濟形式與以往的不同之處“實際上在于基于互聯網的數字平臺對于供求的大規模匹配和勞動的高效率組織”。但有的研究者指出,這其實是一種“強控制與弱契約”的關系,即實際的雇傭者(平臺資本)將風險與成本都轉嫁給勞動者,讓勞動者自己準備勞動工具(如汽車和清洗工具),在壓縮成本的同時,不再承擔雇主的責任。與此同時,又可以通過平臺算法對勞動過程進行全方位管控,或者通過評價系統,讓消費者也參與對勞動者的管控過程。關于平臺對勞動者的管控以及零工經濟用工方式在法律上的認定已有很多研究,這里我們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對零工經濟中的生產關系進行考察。
零工經濟與日結工資的勞動力市場沒有根本區別,兩者都是一種計件工資制。有論者指出,工作的“優步化”并非全新的東西,而是馬克思已然指認出的一種趨勢。其創新就在于將新的技術、數字平臺以及金融資本以特別的方式結合起來,去擴張資本積累的范圍。表面上看,在按需經濟中,是消費者為勞動者所提供的服務買單,但實際上是平臺控制著勞動者的勞動所得。在眾包工作的零工經濟中,發包單位(發起者)僅保留核心員工和業務,通過平臺(平臺從發包單位獲得收入)在全世界范圍內外包某些工作任務或項目,讓全球(尤其是第三世界國家)勞動者來競爭,實現“降本增效”的目的。網上“接活”的勞動者被認定為“參與者”(participants),其勞動所得被稱為“獎勵”,因此勞動者也被視為自由職業者或獨立承包人,他們自然也無法享受任何勞動權益。有學者指出,在眾包平臺,“勞動需求供給雙方存在著不對等的權力關系和等級化的權力結構,這與工業社會中傳統雇傭關系的根本特性并無二致”。這兩種看似新穎的用工方式在本質上都是計件工資制。
我們來看看馬克思對計件工資制的論述。馬克思明確指出,計件工資好像是由生產者的工作效率所決定的,計件工人似乎是自己的雇主——當下的零工經濟從業者也被稱為“微型企業家”(micro-entrepreneur)。這的確造成一種假象,似乎勞動者完成的任務越多就賺得越多,但是平臺資本卻可以通過壓低每單任務的價格或其他手段,讓勞動者付出的更多勞動成為無償勞動。外賣平臺宣傳“多勞多得、月入過萬”,只不過是宣傳而已。實際上,計件工資和計時工資并沒有根本區別,也“絲毫沒有改變工資的本質”,只不過這意味著一種更加靈活的用工方式。馬克思指出:“既然勞動的質量和強度在這里是由工資形式本身來控制的,那么對勞動的監督大部分就成為多余的了?!边@對零工經濟用工方式來說也基本適用。在眾包工作中,用工企業在互聯網上總是可以用很低的價格找到合格的勞動者,完全省去了監督的任務;按需工作的形式較為復雜,我們需要甄別。
在按需零工經濟中,勞動者主要提供的是服務,平臺和消費者共同承擔起管理和監督勞動者的任務(如保障外賣準點送達、確保清潔工作讓消費者滿意)。但是平臺企業不再用人類管理者對勞動力進行管理和監督(算法系統和勞務派遣單位會完成這個任務),這可以讓平臺資本擺脫《勞動法》的束縛,通過諸多手段對每單任務的價格進行調節,自由使用全社會的勞動力?!皩嵭辛擞嫾べY,很自然,工人的個人利益就會使他盡可能緊張地發揮自己的勞動力,而這會使資本家容易提高勞動強度的正常程度。同樣,延長工作日也是工人的個人利益之所在,因為這樣可以提高他們的日工資或周工資。”這反而會激化勞動者之間的競爭,引起勞動力價格的下降,從而讓勞動者陷入“窮忙”的境地。以“優步”司機為例,據統計,美國“優步”司機的收入在勞動者中處于最低的10%之列。如果每周只工作40小時,美國“優步”司機的收入就會處于貧困線之下。因此,很多按需零工勞動者不得不長時間工作。
從前面的數據來看,雖然零工經濟雇傭人數在全球經濟中所占比例不高,但是這種靈活的用工方式反映了一種趨勢:標準雇傭方式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主流地位遭到挑戰,非標準雇傭方式在第三世界國家則愈演愈烈,全球的工作日益去穩定化,勞動力商品化程度日益加深。我們知道,在市場經濟中,勞動力是商品,但是在不同的社會政策下,勞動力商品化的程度也有所不同。衡量勞動力商品化程度深淺,有如下幾個要素:(1)出賣勞動力或被雇傭的勞動人口在全部勞動人口中所占的比重,也就是失業規模的大小:失業規模與勞動力商品化程度呈正比關系。(2)雇傭合約的性質及其穩定性。(3)工人組織化的程度,以及與之相聯系的談判權的大小。(4)通過福利國家和轉移支付而取得的收入在失業、教育、醫療和養老等領域所占的比例。勞動者的境況與勞動力商品化程度成反比關系。
事實上,全職性的標準雇傭方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才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和社會主義國家的城市中普遍確立。外部壓力、工人運動以及生產力的迅速發展使得西方國家普遍采取一定的妥協政策,保障絕大多數勞動者都能夠擁有穩定的全職工作以及相應的社會福利,這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勞動力的商品化程度。而社會主義國家自然要消滅雇傭勞動即勞動力的商品化現象,于是就有了所謂的“鐵飯碗”。但這種穩定的雇傭方式更像是人類歷史的短暫例外。正如研究眾包工作的學者所指出的,穩定的工作和薪水正在被一系列混亂的小項目和小額支付取代。在2008年之后,“美國人開始意識到,除了端盤子、做護工或在實體店做銷售,最好的選擇是在按需零工經濟中找工作,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多”。
事實上,在金融危機之后、新冠疫情之前,美國的失業率一直保持下降趨勢。截至2019年10月,美國失業率為3.5%,為1969年以來最低水平。但是,這些新增就業大多屬于低端服務業或零工經濟,都是非標準就業。據美國2012—2016年的勞動力數據統計,美國18—64歲的勞動人口中,有約5300萬(超過44%)的勞動者屬于低薪勞動者。其中一多半(56%)處于工作的黃金年齡段(25—50歲),這些勞動者的前景也并不美好:在一年之內,70%的低薪勞動者保持原樣,6%的勞動者換到了其他低薪崗位,只有5%的勞動者找到了更好的工作。由此可見,失業率雖然降低了,但是由收入所決定的工作品質也在下降。
這種趨勢在西方從20世紀70年代就已開始。表面上是因為計算機化的生產與制造業外流,實質上則是因為隨著新自由主義的崛起,資本在勞資力量對比中取得優勢地位,對勞動力的組織方式采取了有利于資本的規章制度,非標準、非正規和不穩定的雇傭方式迅速回潮。
還是以美國為例。在20世紀70年代之后,非標準雇傭方式越來越普遍,“壞工作”越來越多:工作的收入和相關福利減少、安穩性降低、工作時間增加、工作中的掌控感減弱。美國也從黃金時期的“安穩年代”(age of security)進入新自由主義時期的“靈活年代”,工作變得愈發不安全和不穩定。正如一位研究美國不穩定就業趨勢的學者所說,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對很多人來說,工資停滯,工作的壓力越來越大,要求越來越高,與工作相關的問題也越來越多,其中包括越來越強的不安定感、工作與家庭之間緊張的關系、失業、因工作太多或太少而導致的壓力、生活標準下降、工作報酬方面的不平等以及醫療保險和養老金的匱乏等。
這種不穩定的雇傭關系不僅在發達國家持續擴張,在第三世界國家也毫無逆轉的跡象。雖然中國的城鎮人口主要在集體和國有企業從事標準雇傭方式的工作,但是隨著農民工的涌現和國企改制,非標準雇傭方式漸成主流。黃宗智從非正規就業的角度來考察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日益加劇的非正規化就業趨勢,并且推算:截至2015年,非正規化就業人員達到將近3.3億人,占3.82億城鎮就業人員總數的大多數。國際勞工組織于2018年發布的報告中指出,全球有20億人正在從事非正規就業,占全球就業人口的61%以上,大部分生活在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他們缺乏社會保障、在工作方面的權利以及體面的工作條件。
勞動者面對的未來不是大失業,而是不穩定、非正規就業:近些年來勞動力市場的一個重要趨勢就是非標準雇傭方式的增長和多樣化。
這些非正規的和不穩定的勞工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勞動力“蓄水池”,讓資本可以“靈活地”雇傭他們,零工經濟用工方式不過是這種靈活雇傭的一個表現形態而已。我們可以看到,靈活用工和非正規用工有著基本相同的內涵。在2021年初,李克強指出,中國的靈活就業正在興起,已經涉及兩億多人。這個數據雖然低于黃宗智的估算,但因其體量巨大,也引起了社會的關注。
通過平臺就業的零工經濟就業方式在中國官方被稱為新就業形態?!靶戮蜆I形態之‘新’,最主要是由于其呈現出‘五化’新趨勢:勞動關系靈活化、工作內容多樣化、工作方式彈性化、工作安排去組織化、創業機會互聯網化。這些變化,對廣大勞動者來說,既是機遇也是挑戰,也考驗著政府部門的應變能力?!睆奈覀兦懊娴姆治鰜砜?,除去平臺這種新型技術形式,這種就業形態上的“新”是相對于黃金時期的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和改革開放以前的中國的就業方式而言的。
在改革開放以后,這種靈活用工方式為經濟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因此早在2001年,“十五計劃”的人口、就業與社會保障重點專項規劃中就首次提出“靈活就業”這一概念。雖然這種用工方式實質上也是資本對勞動力的雇傭,但是在法律上不適用或僅部分適用于《勞動法》,這就為資本獲取超額剩余價值打開了方便之門?!懊缊F”“餓了么”等平臺之所以能吸引資本并得到很高的估值,主要就是因為它們能夠“靈活地”使用勞動力。
但是這卻讓勞動者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如前所述,零工經濟就業方式或者新就業形態下的勞動者從事的是計件工資制的工作,這意味著工資收入和工作時間都沒有保障(他們要么工作太少,要么工作太多),缺乏社會保障,對雇傭方來說是“靈活”,對被雇傭方來說則是不穩定。這種社會存在難免會影響社會意識。當下中國社會焦慮的根源不是什么技術進步或者工作稀缺,而是工作的不穩定化。靈活用工造就了大多數勞動者在心態上的不安穩感和焦慮感,而這是“心靈雞湯”無法緩解的——社會存在的問題只能從物質生活領域尋找答案。
近幾年來,零工經濟用工方式或新就業形態所導致的勞動者不穩定化日益走進公眾視野,并引起了諸多討論。
這種對勞動力不可持續的使用方式也引起了“反向運動”。在英國等國家,勞動者開始采取集體行動,如組織工會進行集體談判,內容包括要求提高最低工資標準、爭取全民基本收入、推進平臺社會化所有(平臺合作主義)等。
中國政府也認識到這種新就業方式所導致的社會危機。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最高人民法院等部門聯合發文(如發布“超時加班典型案例”等),旨在維護新就業形態下勞動者的勞動保障權益。這些意見的主要目的是解決新就業形態下勞動者所面對的職業風險高、工作時間長、勞動強度大、保障水平低等問題,規范企業用工方式,組織勞動者加入工會。這些無疑都有利于勞動者的權益,有利于推進勞動力的去商品化。但如此一來,平臺企業背后的資本是否還愿意繼續投資?畢竟,當平臺需要對勞動者承擔一定責任時,其盈利的潛力要大打折扣。事實上,就在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等部門發文后,“美團”股價暴跌14%。這其實為一種“平臺合作主義”提供了契機。
另外,無論是在零工經濟還是在傳統行業,勞動者的確需要一定程度的靈活性(過去的八小時工作制在當下也未免顯得有些僵化),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安排生活時間,平衡家庭與工作。但這種靈活性必須建立在勞動者對自己的工作內容和節奏擁有一定程度的掌控權的基礎之上,建立在一定的安穩性之上,工會組織、社會保障、全民基本收入等是必要的制度保障。唯有如此,零工經濟才能真正實現自己的承諾:讓勞動者自由靈活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