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偲骕
2020年5月7日,隨著各方阻力加大和市民社會的質疑聲浪越來越高,谷歌母公司Alphabet的子公司“人行道實驗室”(Sidewalk Labs)宣布放棄總投資逾13億美元的加拿大多倫多湖濱區項目,安大略湖邊充滿理想主義的“未來社區”——水岸碼頭(Quayside)最終沒能變成現實。Alphabet敗走多倫多的消息一出,全球智慧城市有關行業界為之震動,事件標志著政府與科技企業合作建設智慧城市的模式遭遇重大挫折,似乎給全球城市數字化、智慧化轉型進程蒙上了一層陰影。盡管Alphabet在最為人詬病的數據隱私問題上一再讓步,提出設立城市公共數據信托基金,并讓公眾分享利潤,但加拿大人卻并不買賬。公眾最為擔心和焦慮的其實是失去城市的自治能力和對技術的控制權。這些開發項目缺乏社區咨詢和公開協商,大量關于規劃、融資和技術的決定都是閉門做出的,成了政府和企業間的某種交易。科技企業擁有巨大的游說能力和資金,被授權攝取大量數據和公共空間的規劃權力,市民成了觀測對象和提線木偶。因此,有倡導人士在線上和線下發起了“阻止人行道運動”(BlockSidewalk),試圖鼓勵公民“奪回對我們城市及其未來的控制權”,并重申“民主是不可出售的”,有必要通過賦予個人和集體以技術主導權來邁向更為公平和公正的數字社會。
可以看到,當“智慧城市主義”(smart urbanism)席卷全球,存在著“以技術為中心”和“以市民為中心”兩條路線的緊張關系,前者致力于引入私有化的科技公司及其“顛覆性”的城市創新,其過程和后果甚至超越了傳統人類技術官僚的認知與治理能力范圍,打破了公共/私人的權力平衡。后者則努力探索在這種不利條件下,市政行動主義(municipal activism)和公民參與將如何進行,以保護和促進更廣泛的公共利益。但二者力量明顯不均,“人的邊緣化”或“技術治理的主導化”正在日益凸顯,面對技術所帶來的自身角色調整(人類不必“在場”),普通人可能將失去對“社會秩序”的掌控,淪為被參數、算法、代碼、程序所操縱的客體,在便利中放棄獨立判斷的意志。
本杰明·布拉頓(Benjamin Bratton)在討論今天的城市時,提出了他的“堆棧理論”(stack theories),這是一種無處不在的計算機化矩陣,其中包含越來越多的互聯設備,硬件和軟件一層一層地排列,形成一個巨大而普遍的東西——堆棧。這些設備“覆蓋并貫穿日常城市景觀,帶來了全新的運動、互動、消費和政治風格,在某種意義上,它們成為了城市本身”。這是一種“代碼/空間”,也即“當軟件和日常生活的空間性相互構成并通過彼此產生時”,我們的城市就堆棧化了。
一方面,堆棧提取個人和環境數據并轉化為經濟資源,將日常生活殖民為一個完全消費的領域,并將市民也定義為商品和數據生成器,市民被綁架為科技公司的“人質”或“典當品”,多倫多的智慧城市就是典型案例;另一方面,堆棧帶來了新形式的社會控制,算法實際上充當了國家的角色,它自主運作,執行著“機器司法”,將它自己投射到現實世界之中,按照自己的樣貌來組織和加固經濟與文化,對公共事務做出“編程式協調”,不再受制于市民意愿。民族國家的主權邏輯會被堆棧本身的管治邏輯架空或繞開,剩下的只有界面和用戶之間的互動,它可以自動重新校準以適應基礎設施需求,并實時調整城市。它不是架空城市,而是徹底覆蓋并成為城市。在左亦魯看來,算法和數據使商業巨頭們獲得了一種“近乎上帝的權力”,國家很難對抗具有綜合實力的互聯網智能主權。
城市科學家想要消除城市管理中的一切人為因素,取而代之的是計算機科學、數據科學和工程方法主導的城市政策,其中,數學建模、模擬、數據挖掘、遙感、機器學習以及大量非結構化信息和大數據的分析是主要手段。傳統上被歸類為監視和控制工具的儀器現在被重新命名為智慧城市套件的重要組成部分,以提高城市的清潔度和秩序,并實現效率和功能的最大化。全球城市在面對日益增長的人口、集聚的經濟活動和頻繁發生的各類災害時,不約而同地求助于新技術治理,來對抗突發性、蔓延性、不可預測性的風險,保護復雜而脆弱的城市系統,似乎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超大型城市社區的安全穩定,的確已經無法依靠城邦式的民主協商和肉眼觀測來維系了。有研究者觀察到,國外的一些城市政府越來越表現出將日常城市管理問題外包給“其他利益攸關方”的興趣。到處都是技術顧問、城市思想家和解決方案提供商,他們通過講故事的能力和專業知識,提供“對城市的愿景”,當然還有產品和服務,作為解決現有問題的方案。于是,關于智慧城市的博覽會、展示會就成了科技企業向市長們推銷其產品的銷售會,私人基礎設施和工程公司排著隊,熱情地提供“智能”解決方案,營利性技術被當成一系列城市規劃問題的靈丹妙藥,城市治理變成了對一攬子技術方案和設備的“采購”。一些開發測試中的、尚有爭議的、存在安全隱患和倫理瑕疵的技術從實驗室直接搬到城市空間中,當然在企業看來,也就是換了個更大的“實驗室”而已,而采購方關心的可能只是報價的高低,硬件的維護成本和續約問題。
在直接提供技術服務獲取第一層銷售利潤之后,科技企業及背后的數字資本繼而通過堆棧的形式,附著和寄生在原有的物理肌體之上,吸吮城市日常運行數據、政府公共數據、個體行為數據,并將其進行關聯式開發。這大大豐富和盤活了其原有的線上數據,拓寬了利用方式和場景,新舊數據資產的潛在價值得以被更好地挖掘和貨幣化。這一點,隨著數據要素化和合法大數據交易制度的確立,將會更為明顯地表現出來,并反過來刺激科技企業對城市生活每一個細節、每一種數據的大舉開采。換一個角度來看待類似“縮小數字鴻溝”“不讓任何一個市民在數字時代掉線”的敘事,會發現這也同樣異常符合科技企業的核心利益。它們以“公共基礎設施”的名義,用較低的獲客成本最大化用戶覆蓋率,普及自己的硬件和APP,消滅“數字漏網之魚”,而后編織和捆綁進自己的堆棧生態系統,成為流量。
所以,當下智慧城市話語和歷史上“有線城市”“電子城市”“比特城市”“信息城市”“網絡城市”“數字城市”是一脈相承的。當城市面對難以解決的問題時,總是會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最新問世的信息通訊技術,然后為掌握這些技術的公司大開方便之門,希望他們可以部署技術來處理城市問題,后者則借此來迅速擴張。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和“城市企業家主義”(urban entrepreneurialism)完美結合,形成了一種“企業家型城市主義(entrepreneurial urbanism)”。部署智慧城市技術本身成為新的利潤來源,它服務于大型跨國技術公司的利益,產生收入并拉動本地GDP。如今,全球南方越來越被視為智慧城市項目的“市場”和淘金之地,印度聯邦財政已經投入了75億美元,用于在全國建設100座智慧城市。
但是,這種做法不一定能解決、甚至都不能發現真問題,因為技術的首要目的是實現投資回報,而不是維護公共利益。其發生作用的順序可能是:技術先在實驗室被發明出來,然后控制者自上而下地,以上帝視角來識別哪些“問題”可以被該技術高效地“解決”掉,而不是從公共利益和市民需求出發去設計技術。在手握“錘子”的人眼里,一切當然都是“釘子”。
“技治主義”迷思的反面是對人的極度不信任,治理活動的出發點和程序本身已經是“非善”和“非正義”的,甚至隱含歧視性,更加不可能產生善治的結果。這又體現在幾個方面:
第一,國外現有參與智慧城市建設的技術供應者基本上放棄了將市民視為可進行協商和對話的完整的“人”,轉而將其當作有待數字化和追蹤的客體,測試和觀察反應的實驗動物,監視和矯正的對象。其采集數據的范圍已經大大超越了線上行為的局限,不用說搜索記錄、觀看歷史、手機位置信息這些對象,連人臉識別數據都已經屬于小兒科了。一些科技公司正在開發和實驗“步態識別系統”,通過人的身體體型和行走姿態來識別個體身份,希望實現“遠距離、非感知、全視角、抗偽裝”,目前識別率高達94%,其他的企業則在爭先恐后地研究心跳識別、微生物細胞識別、氣味甚至臀印識別,在城市中,要匿名生活已經變得不可能。隨著植入式芯片和體內信息設備取得突破性進展,器官開始傳遞信息、組織能夠發送信號、DNA也可以用于存儲,身體能夠與其他體外設備組網、聯動,“人聯網”的實現就近在眼前了。表皮也已不再是體內隱私的屏障了。緊跟著全面觀察和監視的,便是實驗和矯正。荷蘭南部的埃茵霍溫市(Eindhoven)通過悄悄調整街道的光線強度和顏色,使其變得柔和,釋放特定的氣味,比如橙子的味道,來降低某一區域之內暴力沖突的可能性。當城市通過攝像頭和WIFI追蹤器發現某一處人流密集時,就會采取這些“精神政治+身體感覺”的措施來安撫游客的情緒。而這種對人類行為的調節和干預,是在游客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的,也并不能從根本上消除濫用暴力的社會土壤。
第二,過去西方對于智慧城市的一般批評集中于社會排斥和代表性不足的問題,大多數城市革新是為看似同質的城市居民或“普通公民”設計的,他們被框定為白人、男性、直男、中年、身體健康、中產階級等。持有不同價值觀、身份、關切和經歷的人被排除在外,他們的聲音在城市決策和設計的過程中被邊緣化。又因為弱勢群體遠離公共政策,導致用于擴大社會包容的政策、法律和財政資源也極為匱乏,于是貧困和經濟不平等加劇,城鄉差距繼續拉大。所以這些學者呼吁智慧城市必須“從人開始”,爭取平等的城市權。但是,在大數據分析和精確畫像能力不斷登峰造極的情況之下,不同的政治立場、價值觀、膚色、收入水平、興趣愛好,甚至性取向,哪怕再小眾、再邊緣的特征,只要有需求,有當事人主動留下或被追蹤到的數字痕跡,都能被輕而易舉地識別并分類。在技術治理主體眼中,代表性根本不是問題,他們掌握的是全樣本,識別的是所有人。問題是,技治主義者并不會主動去促進這些不同社會成員之間的對話和平等協商,以尋求彌合分歧,求同存異,而是將他們的特征作為算法機器的原料,數據化、標簽化并固定下來,輸入到夾帶著各式各樣有倫理和價值瑕疵的算法之中,滿足不同的治理偏好,甚至是偏見,形成相應的治理措施。同時,與資本分享這些有商業價值和市場潛力的分眾標簽。長此以往可能加固社會成員之間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加劇互不理解和撕裂的社會心態。
第三,更進一步,這些數據喂養的算法作為一種“非意識形態”的意識形態(“non-ideology”ideology)在全球城市中被廣泛實踐著,它被構建為一種基于證據的、客觀的和價值中立的務實工具。然而,預期治理、預測監管和數據決定論造成了“一個人的數據影子不僅僅是跟隨它們,而且先于它們存在”,這對城市生活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它不僅沒有構建社會平等,甚至在主動制造不平等。僅以風靡全球城市的“預測性警務”為例,有研究者發現,奧克蘭(Oakland)警方在低收入和少數族裔社區所實施的毒品犯罪逮捕數量非常高,典型的預測性算法幾乎只向這些地區派出警力,但事實證明吸毒和其他犯罪情況在中央商務區和白人中產階級居住區一樣猖獗。
這是因為,用來訓練警務算法的犯罪歷史數據庫本身就有問題了,反映的是該數據產生時的社會環境、警方用于偵察某類犯罪的資源水平、出警活動記錄和優先事項,甚至是單個警察的個體偏好,而不是整個社會的實際犯罪水平。當數據庫本身自帶系統性歧視和偏見的歷史時,依賴過于簡化的模型來做出事前預防,將造成更為自動化的不平等。算法的執法決策會不斷自我肯定與強化。于是,將來指向某個地方或某類人的偵察指令也就會越多,越多的相應警力被投入進去,這個地方或人群的犯罪也就越容易被查到,從而進一步提高其犯罪記錄,反過來使警方投入更多警力,最終形成一個失真甚至有害的回路。在奧克蘭的例子中,對于何種犯罪應該受到嚴格監控和執法的決定,最終還是取決于塑造現有社會秩序的種族主義和階級觀念。
面對上述問題和弊端,國外不少城市的政府和科技企業已經開始強調市民的角色。他們不僅做出姿態,邀請市民參加各類聽證會,還宣稱要為他們改善居住條件、消除貧困和提供更好的福利。甚至印度還提出,除了建設智慧城市,還要培養與其相適應的“智慧市民”(smart citizens)。
不過,文森特·莫斯可(Vincent Mosco)借用了雪莉·阿恩斯坦(Sherry Arnstein)的“市民參與的階梯”理論(a ladder of citizen participation)——一條從“無公眾參與”,到“象征主義”的表面文章,再到實際參與的連續譜,他認為目前智慧城市中的“參與”通常都是被動且很少的,咨詢的過程一般就是告知規劃的“象征性”過程,以便試探一下支持和反對的程度。提供一點信息,安撫那些受影響的人:項目不會對其有害,甚至還會有益。市民的意見雖然有時會被聽取,但很少能改變規劃的方向,因為他們沒有權利確保意見得到采納,更無法組織起后續行動。多倫多濱水區項目也搞了聽證會和市民團體會面,但其實是幫助公司更好地掌握了反對意見,從而研究如何以非常小的政治難度來推進項目,并非出自真心來按照市民的需要修改計劃。最后,市民還是依靠非政府組織和自己開展社會運動來逼停了這個項目。多倫多的案例已經表露得非常清楚,政企聯合體的目的并不是為了讓市民真正參與城市規劃和改造過程,而是令其成為“教育”“治療”“引導”的對象。
在本·格林(Ben Green)看來,技術日益成為公民參與的手段,但是假定現有治理低效的根源在于城市人口規模龐大,信息交換不暢和低效,毛病出在技術落后和在線議政渠道的匱乏。于是,加強網絡基礎設施建設和普及智能手機成為當務之急,而不停地上線各類應用程序和數字工具,就是希望改變公民與政府的互動方式以降低溝通障礙。研究者發現,數字工具越多,與政府互動越容易,市民通過各類APP所表達的就越是極為瑣碎的日常小事,比如地面坑洼、路燈不亮、房屋失修等“過于本地化的個人需求”。這些問題雖然最大化了互動,但卻未必可以培育更深層次的參與或形成共同體。
關于這一問題本身充滿了學術層面的爭議。國外一些城市現狀表明,僅僅通過改善信息來提高政府質量,很可能反而掩護了排斥某些群體的聲音。此外,政府變成了一種客戶服務機構,鼓勵了更多的“傻瓜式”參與,把市民變成了消費者甚至是“用戶”。長此以往,也將培育“私有化和心懷不滿的公民”,他們的小算盤和私利永遠無法被滿足,市民無法形成對公共利益的關切。同時在很多國外實踐中可以看到,審議和公開討論的決策過程因為太過低效而被放棄。換言之,技術的引入最終培養了更多“巨嬰”。而這個過程極有可能加劇某種不平等,當部分市民通過技術更方便地向政府機構投訴噪音污染、占道經營、違章建筑的同時,他們的這種“潔凈審美”往往意味著其他以此為生的市民將被驅逐和剝奪生計。
一些研究者視其為“用戶友好型政府”的積極現象。而不同意見則認為,這是一場“城市治理的新后政治模式”(New Post-Political Modes of Urban Governance),政治矛盾被簡化為技術問題和政策問題,可能的結果范圍被預先狹義地定義好了,同時還轉變了“公民的政治主體性”。“人民”作為一個政治集體被“人口”所取代,是民意調查、監控和生物政治優化的聚合對象,然后又被視作消費者。智慧城市就是由一個后政治時代的一攬子計劃(a post-political package),由大型數字公司驅動并主導,國家和地方政府配合,傾向于推動一個中立的、由專業知識主導的、后政治化的技術議程,作為商品出售,同時將“政治”從“政治”中分離出來。多倫多的案例就是最典型的癥候。
新冠疫情使得原先尚需時日才能落地的項目應用在全球爆炸式增長,數字化、網絡化、數據化、平臺化、生態化、智能化等概念層出不窮。國外一些國家的政府希望借助數字政務系統和城市感知系統,打造城市“神經元”,利用數據來驅動城市治理模式轉型,實現“高效辦事”和“高效處置”。不過,“辦事”和“處置”的分離恰恰隱喻出某種權力安排的強制性,亦即普通市民被提高了辦事效率,而管理、處置之權被更集中地掌握在了某個城市大腦,而非日常可接觸的議員或行政官員手中。這當然可以提高其公平性和透明度(其反面也有可能是強制性和不可解釋性),但行政審批流程的簡化和效率的提高,是以該事項本身的存在為前提的。數字化轉型并不意味著取消權力認可這件事本身,唯一的區別是,治理體系將認證的權力集中收歸到更高層級的技術治理主體手中了,至于技術是否能真正服務于城市的共建、共治與共享,或許仍取決于技術掌控者對這一問題的判斷,而缺乏這一維度的定位,注定會造成信息技術在城市管理中的不當使用,最終觸及市民的基本利益。
另一個可以與多倫多案例進行對照的地方在于,所謂“治理流程的分權化和扁平化、治理結構的多元化和協同化”可能只是在部門和條塊之間重新分配了權力,散落在各部門和系統中的公共數據被集中和統一調度意味著決策權力將更好地向上集中。部門壁壘和壟斷利益格局可能是被技術輔助下的行政流程改造給打破了,但并不等于政務就向公眾開放和透明了,也就是說“扁平化”“分權化”和“統一架構”“頂層規劃”之間是自相矛盾的。恰如多倫多在湖濱項目的開發過程中,最終形成了一個名叫“濱水多倫多”(Waterfront Toronto)的類似開發區管委會的機構,由政府官員、開發商和各色公眾人物組成。它既不是政府,也不是企業,但卻橫跨公私和政企界限,掌握大量核心資源,獨享決策大權。因此,現在就認為“互聯網由工具和實踐的層面,抵達了社會安排或制度形式的層面”,與“工業化時代的組織管理”發生沖突,“比特思維”取代“原子思維”,甚至提出“舊制度與數字大革命”,為時尚早。
綜上,國外的一些全球城市政府越來越像“政務超市”和“超級AI”。相比作為城市的主人,純粹依賴技術的環境下,更可能將市民看作“用戶”(消費者)+“技術助手”(某種程度上的數據標注員)。在“技治主義”“唯數據論”的誘導下,市民可能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反而喪失去了對城市建設和治理的真正參與。
誠如莫斯可所言:是“在城市生活和工作的人,以及造訪它們的人的集體經驗和才智使城市變得智慧”。這種智慧在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那里,就是那種有序的復雜性,城市各部分和人們彼此需要,互相扶持,依靠“街道之眼”而非監控攝像頭來保護社區,同時創造出無數鮮活的互動和生活體驗。這些智慧,為人們在危急時刻保存了一份“城市韌性”。在此次鄭州暴雨災害中,當城市大腦“中風”,數字底座癱瘓、運行中心鞭長莫及時,陌生人之間的相互救援,城市秩序的緩慢恢復,靠的是前智能時代人與人的信任度、同理心和責任感,搭配的是“原始”卻足夠的技術,如支持多人同時在線編輯的“救命文檔”,可用2G網絡直接發送的微博求助信息,等等。正如杜強所說:“在電力和互聯網恢復之前,鄭州這座城市秩序的緩慢修復,靠的正是一個個普通人……是互聯網技術發達之前我們就擁有的同理心、責任感,甚至出于自利的目的。并非為這些‘原始’的事物懷舊或者辯護……因為發達的技術、精細的治理……我甚至已經快忘記這些了。”
因此,人不是要素,也不是手段。有必要重溫習近平總書記的城市治理思想,其重要組成部分即“人民城市”和“城市人民性”,核心思想是以“以人民為中心”,通過將人民群眾吸納到城市治理的各個環節中來,激活他們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以解決城市發展屬于誰、依靠誰和為了誰三個方面的問題,實現城市由廣大人民共同建設,共同治理,共同享有的目標。這一理念絕不只是停留在優化政務服務流程,打通了多少部門壁壘,簡化了多少辦事流程。人民性蘊含著豐富的勢能,可以矯正技術應用中的偏差,激活個人權利資源,提高城市治理的人性化、協同性和和諧性,從而遏制資本、技術和權力結盟的情形及其導致的利益失衡、社會分化和結構固化等方面的問題,克服對科技和功能的片面倚重凌駕于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弊端,真正賦權和賦能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