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卡洛斯·查韋斯著,馮欣欣譯,孫紅杰校
我們需要多種多樣的表達方式,這一事實清楚地表明,各種表達方式是不能彼此替代的。每種表達方式適用于不同的感覺器官:感性的、智性的、情感性的,任何一種語言都不可能被翻譯成另外一種語言。而且,把音樂翻譯成邏輯思想能有什么用呢?孔巴略(J.Jules Combarieu)曾說過,在音樂中,表達需要借助的是“聲音感”(sensations musicales),而不是“概念”(concepts)。
音樂是一種面向有音樂感覺的人,并以音樂術語來講述某種音樂思想的語言。這么說,并不意味著音樂沒有任何含義,就像有人曾說過的那樣,這僅僅意味著音樂有音樂意義,而非文學意義。音樂只可能從或多或少具有一定樂感的人那里得到回應,就像不能把塞萬提斯(Cervantes)的作品翻譯成數學方程式一樣,音樂也不能被翻譯成文字。
而另一方面,備受爭議的是,某種情緒或心態會在作曲家或觀眾心中喚起音樂的“形象”,這種形象可以多種方式與塑形性形象和文學形象相對應。也許我們會說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并不打算描述一系列靜態畫面,而只是意味著作曲家想說:我在創作這部音樂作品的時候受到了鄉村情致的感染。實際上,德彪西的所有標題音樂也都是如此。
同時,良好的忠告是:我們不能一見是標題性的音樂就嫌棄它。如果說我們確實經常這樣做,那也只是因為被嫌棄的音樂本身不夠好。相反,如果音樂本身包含足夠的音樂價值,我們還會在意音樂是否是標題性的嗎?
總的來說,電影音樂在歷史上并不是最優秀的,但是如果出自偉大作曲家之手,可能我們不會因為它們是電影音樂而對其鄙視。不妨舉一個具體的例子,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音樂都是標題音樂,不管其標題內容是春祭儀式、彼得魯什卡的絕望,還是俄耳甫斯尋找尤麗狄茜,它們都是無比美妙的音樂。有些人也許會因德彪西寫的是標題性的音樂而對其不予理會,事實上不論它們是否具有標題內容,有無明月、梯田、夜之芬芳或金魚,它們都是無比輝煌的音樂!
創造性的藝術家都是轉換者,把任一事物轉換成一種藝術語言,翻譯成獨特的藝術語言。就音樂而言,作曲家轉換的是他從外界吸收的一切和他與生俱來的一切。他用音樂描繪他所面對的事物,以至于所有的音樂最終都是自傳性的。
一個人的所有行為(思考、感知、行動),無論是藝術行為還是單純的日常生活行為,都反映著他的品位和需求,而且都是周遭環境作用的結果。我們的一切行為都是生存所賜,無論這些行為是以文字、音樂、圖片來記錄,還是根本不被記錄。
說到這里,我們必須來討論一下非人性化的藝術(dehumanized art),這樣可以為后文對音樂新思潮的探討奠定基礎。人們普遍認為藝術源于模仿,模仿的是人類的情緒和情感。曾有記載表明,在中世紀有個不變的準則(雖然學究性的對位屬于例外):“旋律就應該模仿歌曲所指向的理念和感情,彼時,寂靜模仿平靜,愉悅模仿喜悅,悲傷模仿哀傷。”這一原則即使對莫扎特和大部分18世紀的音樂而言也仍然有效。19世紀以最為極致的方式公開表明了“藝術告白”(artconfession)的思想,藝術就是“提煉生活”(extract of life),藝術作品就是“對人類生活的一種虛構”。20世紀帶來了全新且多變的視角,這些視角由馬拉美(Mallarme)、薩蒂(Satie)、德彪西(他們在19世紀屬于“另類”)所預示。他們對強烈的自傳性藝術率先發起攻擊,聲稱“生活是一回事,而詩歌、音樂則是另一回事”。
極端的純粹藝術(Art-purists)將使世界相信:藝術與生活是完全分離的兩個實體。然而加塞特(Ortega y Gasset)在1925年表明的清晰立場仍然有效。他說,20世紀見證了“一種具有支配性的趨勢,傾向于制造‘非人性化的藝術’;避免生動的音樂形式;‘為藝術而藝術’;視藝術為一種游戲;偏愛輕盈和反諷;避免虛偽且努力使構造完美;避免過分嚴肅,避免超驗的姿態”。 從這些傾向中,我們可以看到無數形式主義藝術的出現,以及以當代眼光對過去的眾多反駁。
即便是頑固主張“藝術純粹主義”的人,也不可能對全面的非人性化給予強有力的支持。但是,我們可以得出如下一個結論:藝術的“本源”已經從“濃厚的情感”觸底反彈并轉向“高度的智性”和“美妙的情操”。簡而言之,我們過去想要的是“人性,一切都是人性”,而現在變成“盡管我們都是自己,但同時我們也都是人”。
然而,或許我們處理問題還有更好的方法,現在讓我們回歸起點,從而使我們的考察線路完成一個循環。那些關于我們想讓藝術變得“非人性化”的說法是不準確的,實際上是因為我們的音樂意識發展到了更高、更具體的層面,我們越來越能駕馭獨特的音樂樂趣(這里雖然說的是音樂,卻也適用于其他藝術)。聲音(以及聲音之間的特定關聯)刺激了我們的特殊感官,而這種“音樂感知”與其他概念——如邏輯化的思想、文學的形象、造型感或色彩感、詩歌的隱喻、情感上的喜怒哀樂、日常的突發事件等——并無任何關系。
審美知覺——具體來說,比如音樂審美、造型藝術審美、文學審美——僅僅是另一種感知,就像我們已經承認的五種感官一樣。這種知覺必定對應了一個器官,就像有了眼睛才有視覺,有了耳朵才有聽覺那樣,即使我們不知道它存在于何處,但是音樂的重心卻正在從音樂之外向音樂本身轉變。
關于這一點,我想和大家分享一點個人經驗。在年輕時,我也認為音樂中浸透著人性,我聆聽貝多芬和肖邦的音樂時常常體會到濃烈的情感沖擊,我現在也聽貝多芬和肖邦的音樂,卻沒有了這種感覺。雖然人們仍會談論肖邦音樂中的慟哭和貝多芬音樂中的澎湃激情,但我僅僅只是聽音樂本身,音樂已經不能再激起任何音樂之外的思想和情緒。所以,毋庸置疑,不僅從作曲家的立場來看出現了新的處理方式,而且從聽眾的立場來看也不例外。我們被教導要抱著純粹的音樂意向去聆聽音樂,這種能力的增長與我們的音樂感受力的開發是并駕齊驅的。